迷惘录

2018-01-28  本文已影响0人  林一NTN

5月1日

下午三点多,医生打了电话来,说是有了结果。

什么结果不结果的,根本不想去管。晚饭时,张婶来敲门,说是今天做了最爱吃的鱼。全怪那个医生,莫不是个庸医。明天定要到医院去质问他一番。但碎石这么说,接了电话,心里也是烦躁得很。也不去想那鱼了,便只顾在房间里躺着,就只想让时间这样一直过下去。

在房间里磨磨蹭蹭到了六点多,却也还是熬不住肚子饿的厉害,终究还是去吃了晚饭。鱼还是可口的,但也没有仔细品尝,只是囫囵了几口,便又回到了房里。本还想出去走走,听说附近的蔷薇开的不错,但走到了门口又返了回来。

还想什么蔷薇呢,不如回去蒙头大睡。

明日再去取那该死的结果好了。

5月2日

从医院回来之时,乘车经过了公园。

车窗不大,也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却也还是看到了爬在墙上的蔷薇花,确实开得不错。

我本不是一个喜欢花花草草的人,也只是妻子还在的时候,会顺着她的心意到这附近走一走。今日陡然那么一看,心里竟也还觉得好看。

手里拿着的检查结果也不愿去看它,只是在脑海里反复的想那些各色的花和遍布的带刺的藤蔓。反正又能怎么样呢?当初友人就都说我是个冷漠的人,如今对起自己来,大抵也是如此。就算什么可爱的猫狗,亦或是漂亮的花草,反复的去赏玩,心里终究也觉不出什么乐趣来。就连妻子追悼会那一天,即使是拼尽全力,却也无法挤出一滴悲伤的眼泪来。

那一天,我觉得大概自己真是个冷漠的人吧。为了不让别人看到我冷漠的一面,我抛下了还在外哀悼的亲友,独自一人逃回房里。像一个懦弱的小偷似的,我抓挠自己的胸口,思索着为何会受到这样的惩罚。友人们结束哀悼到房里对我致以慰问,无非也就是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我是无法表露我的真心的,只能应和着感谢他们的到来,努力伪装着自己自私、冷漠的心肠。

今日所拿到的结果,也许算是我对妻子冷漠、自私、懦弱的一种补偿。如此算来,倒也不是坏事。只是恍然的忆起旧事,使我念起了逝去的妻子。她离去也已十年有余了啊!

妻子是个感性的人,喜欢摆弄花草之类的东西。她还在的时候,家中院墙之上是爬满蔷薇的,西边的墙角还放了几株月季。每年花开之时,她便会挑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拉上我坐在院中喝茶聊天。我虽不喜欢花草,却也享受那样的午后时光。她总是要说:“今年的花开的真不错。”然后又对我盘算着明年要种些什么别的花,但是种来种去却也还是蔷薇和月季。我也就只好赏了那么多年的蔷薇和月季,喝了那么多年的茶,不知不觉中度过了那么多个恍惚的下午。

妻子走后,花草便在无人打理。夏季的风雨来的强烈,几个夜晚过去,早已不见了花朵的踪迹。秋天一过,便只剩下了一片的萧条。如今从窗外看去,只留下了泛白的围栏。之前张婶说想要翻修一下围栏,顺便再种上一些花草。我本觉得不错,装点一下总归是好的。但转念一想,也不喝茶了,还弄这些干什么呢?便又作罢了。

在妻子的追悼会上的刻意伪装,成为了我心头的重负。有时甚至会从梦中惊醒,仿佛身上爬满了蔷薇的藤蔓。

安息吧,我的妻子。

7月30日

今日起床感觉精神还不错,昨夜睡得也算是安稳,早餐便喝了一些张婶煮的粥。看外面日头充足,便想着出去走走。结果是坐到了中午,也想不出该去哪里。总是这样,哪里都想去,又哪里都去不了。我也不知道多少次的痛恨过自己这样优柔寡断的性格。有时候,我也会模仿那些做事勇敢果断的人,假装在一瞬间就做好决定或是出发,却往往只能在过后痛苦的经历整个过程。

本以为会这样消磨一整天。吃过午饭时,张婶来说市中心的教堂有唱诗班,问我要不要去听。想了想,那便去吧。好歹算是有个去处。

看完唱诗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乘车回来的路上,意外的经过了从前常会去的那间小酒吧,门口仍旧是透露着蓝色的灯光。妻子去世后,我常常晚上会去那里喝一杯。如今却是很久都未曾去过了。想起上一次去那里喝酒,应该还是收到晴子婚礼邀请的时候。

那天晴子打了电话来,说是在小酒吧等我。晴子的突然到访并没有使我感到欣喜,痛苦在心上蔓延开来,仿佛是用蔷薇花的藤蔓抽打。她之前的不告而别,让我以为一切将回到正常的道路上来,如今一通电话却又令我心有余悸。我终究还是去了,不愿再去思索那些东西。到小酒吧的时候,晴子就坐在门口的位置。她只穿了一身素色的长裙,高高挽起的发髻,似乎没有化妆,但好像画了双眉。我有一些吃惊。

“还以为您不会来呢,突然到访,还请见谅。”她起身迎接我,没有多余的话,只有这句似有似无的问候。

“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吧。”我无法说出其他话,而这句话却好像自己就溜出来了。

“还好,回了家乡。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今天是专程来给您送喜帖的,希望您能来。”说完,晴子恭恭敬敬的双手递过来一张绑着粉色丝带的喜帖。

接下晴子递过来的喜帖,我记得我顿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想逃回我的房间。没有提起当初她的离别,也没有提起那封她留下的信。互相寒暄了一番,说了些祝福的话,我便迅速的走了。临走时,晴子仍不忘嘱咐我,一定要去参加她的婚礼。

我每晚去小酒吧里喝酒的日子,几乎都能见到晴子。她在台上唱90年代的流行歌曲,然后下台与客人们周旋。她很聪明,总是能找到办法让别人给她小费。我每晚都来,她便每晚与我搭话。久而久之,我知道她是从家中叛逃而出的,已经是快三年没见过她的父亲了。我不愿去深究她逃离家庭的原因。只是享受着每晚听她唱歌,然后一起喝酒所得到的满足感。

晴子的出现,使我不再觉得寂寞。几乎每天天色将暗,我便到了酒吧,听她唱歌,喝一杯酒。凌晨便回到家中,而院中泛白的栅栏,蓦地出现在眼前,恐惧又不由自主的从心底升起,就算在房里也要许久才能睡入睡。

如此往复,却听了快一年。

然而有一段时间,晴子不见了。我还是照例去酒吧的,但只是喝酒,不听歌了。不知过了多久,晴子终于回来了。她告诉我,她回家去了。我只想回家是好的,却不曾想那以后,竟再也没有听到过晴子的歌声。

晴子托酒吧老板交给我一封信。那时我便明白了,我大概是不会再见到晴子了,她再次回来恐怕也只是告别而已。

“君安好,

今后歌是不唱了,但你依旧是可以听歌的,但酒就莫要多喝了。再有便是,你家中院子太过空旷,墙体也是惨白,不如种些蔷薇之类的。

勿念”

信至今仍记得,只有寥寥数字。那之后却是再也没去过小酒吧,而家中院子始终也没能在种上蔷薇花。

我终究是没有去参加晴子的婚礼,之后她寄来信,说没能看到我来真遗憾。

10月25日

秋以过半,天气转凉。昨夜的雨,淅淅沥沥的似乎是下了一整夜,使本就荒芜的院子显得越发凄凉了。

早晨起来的时候咳了一些血,倒是没有什么可惊慌的,只是觉得头昏昏沉沉,便只想再回去躺下。到这个时刻了,也不用再去顾虑什么懒惰不懒惰了吧。但想起前两天久治打电话来说,今天想来看望我,便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

接到久治电话的时候,忽然觉得头脑嗡嗡作响,如同站到了时间交错的岔路口,说不出话来。

我是不愿久治来的。

我本就不喜欢“看望”,与其费心的去应付客人,不如安静的在家中修养。况且,我也不愿意久治看到我濒临死亡的样子。而将与久治的重逢,不如说是将与我自己的重逢,过去就赤裸裸的出现在面前。

纵使心中有万般思绪,但当时对着电话,嘴里还是鬼使神差般的说了:“好的,只管来便好。”

只是因为,那是久治啊!

自从在妻子的葬礼上与他一别,如今已是十年有余了。第一次见到久治,是她的父亲带着他到我家中借住的时候。久治十分瘦小,一双眼睛却透着机灵,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哭。而我的个头比起久治还要再矮一些,父亲让我叫他哥哥。大人们的许多谈话,当时我都未能理解,只记得是说,久治的家被烧毁了,他的妈妈也没能幸免于难,所以需要到我家借住一段时间。双方大人是要好的朋友,所以一切很快就安顿下来了,而我就从此多了一个玩伴。

久治不多说话。黑黝黝的脸上也不多表情,但在我的心中,他却是无所不能。那时,山中有一种紫色的野果,几乎是所有孩子心中的珍宝。放学之后,许多孩子便一拥进入山中,去采摘那种果子。可是,生长野果的树木十分高大,而果子偏偏又长在顶端。因此,每次都只能有那些身材高大的大孩子才能摘到野果,然后他们便像国王一样,将摘来的果子分给那些他们认为会“效忠”自己的人。我天生矮小,每次自然是只能全力表达我的“忠心”,以此来祈求一些果子。

为此,我多次抱怨自己的身体,捶打着双腿,希望自己能长得高一些。我甚至询问我的母亲如何才能长高,而母亲似乎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只是说:“你要多吃一些饭呀。”我信以为真,于是每次吃饭时,都会嘱咐母亲多盛一些。就算吃的饱了,也仍会像是完成梦想一般,拼尽全力吃完。

还没等我长高,久治的到来,便完成了我年幼的梦想。他虽身材瘦小,但身手却十分灵活,是一个爬树的好手。总是能很快的爬到顶端,摘到满满一袋又大又好的果子,然后一个不落的全都交给我。于是,我也当上了“国王”,大摇大摆的将果子分给别人,带领着“效忠”我的朋友们,在山林里唱着早已经忘记了旋律的歌谣。而记忆中,久治却只是跟在我的身后,傻傻的对我笑。

我理所当然的以为我能一直得到这样的果子,一直做“国王”

如今这果子已是许多年都没见过了,若不是久治的到访,甚至都快要忘却了。

久治到的时候,已近中午。他的脸仍旧是黑黝黝的,只是苍老了些。戴了眼镜,眼睛看起来也不那么机灵了。头上也有了白发,看上去怕也是爬不了树,摘不了果子了。

如同所有的看望一样,说了一些似有似无的话。没有说起紫色的果子,也没有感慨多年未见,只是偶尔餐具的碰撞在空气中消散,食物下咽的声音却震耳欲聋。吃过午饭,久治便起身告辞。我是想留住久治的,我多么想说:“久治,留下来吧。哪怕是多住一天,对我也会是一种极大地宽慰啊。”但我也只能任由久治走出庭院去,纵使我恨不得立马上去和他说那些果子的故事。

我想,这应该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久治了吧。

“再见,请照顾好自己。”久治走的时候这么说。

“请照顾好自己。”当年久治随他的父亲一起离开我家时,也是这么说的。

久治很聪明,他只比我年长两岁,却仿佛有许多为我所不知的生活经验。他总是能准确地帮助母亲找到母亲做饭要用的材料,帮助父亲到商店里买到想要的香烟,分辨各种不同的植物。甚至能在祭拜先祖时,做出一盏漂亮的水灯,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久治很快便俨然成了家中的小大人一般,母亲总是会说:“久治可真能干呀。”“要是没有久治,那可怎么办?”“多亏了久治啊。”

甚至连父亲也会把久治搂在怀中,开心的一起打闹玩耍。那可是父亲啊,就连我偶尔的撒娇,也会不苟言笑地走开的父亲。

但久治照例还是会每天去帮我摘果子的,不过后来我每次接下果子,就会对久治说:“你回家去吧。”便抛下久治,和那些“效忠”我的朋友们一起唱着歌下山去了。现在想来,“你回家去吧”,我也分不清楚对久治说的是哪个家了。

纵然如此,当我回到家时,久治仍然还是会拿来毛巾替我擦去脸上的灰尘,边擦还会边问我今天的果子怎么样之类的话。而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会迅速的逃开,然后进母亲的怀里,向母亲展示作为一个孩子的娇弱。

就是这样的久治,被我抛下了的久治。不知道当他一个人从山上回家是,心里该是何等的寂寞。亦或是当我逃开他的关心时,又是怎样的失落,也可能他想的仍旧还是去帮我摘果子吧。如此这些,也都无法再去追问了。只是,久治终究还是离开了。

“再见了,请你照顾好自己。”久治是这样说的。

而我却连这最后一句告别也逃开了,只是躲在了父亲的背后,假装一个害羞的小孩。

后来,我便再也没有去摘过那果子了。

再后来,我们全家便搬走了。

甚至连那座山,也几乎从记忆中消失了。

1月20日

火车向西驶十个小时,便是故乡了。

与久治的重逢,使我决心一定要再回这里。本来不应再作这样长途的旅行了,但若是就那样丑陋的死去,未免也太过悲哀。

到的时候已近傍晚,说是傍晚,但冬季天总是很快便暗了下来。家中老宅是早已变卖的了,虽还亮着灯火,但却早已不是当初的温暖。于是,只得借宿在了原来的邻居家中。

外面就是故乡,可此刻却无法成眠,仿佛周遭都是寂寞的气息,甚至连脊背都要渗出汗来。

这是怎么了呢?

如若说我是一个虚伪的人,追逐所谓故乡的幻影,只是为了满足空虚的心灵,那么我此刻应该是尽得欢愉,然后安心入睡,但我却并无一丝轻松的感受。也许是我早已忘却了故乡,已然没有了一个原始的灵魂。而这,让我感到心慌。

不远处,那座长果子的山,孤零零的立在黑黢黢的夜里。

几乎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这座山与祖父之间度过的。祖父经常像变戏法一般,将山中摘到的各种果子放到我的面前。然后一边看我吃果子,一边摸着我的头说:

“快快长大吧。”

晚年的祖父总是卧病在床。记忆中,他的房间总是散发着药物的味道,灯光昏暗,祖父的咳嗽声就这样不分昼夜的从里面传出来。而那个房间也就是整个家中最让我感到恐惧的地方。那个时候,父母时常会让我进到那个房间陪着祖父,我就那样地坐在祖父床边,他只是拉着我的手,甚至说不出一句话来。祖父的手是冰凉的,如同死亡的气息就直接通过手掌,传到了心中。

祖父去世那天,黑色的棺木就摆放在客厅正中间。我没有感到恐惧或是所谓悲伤,只是担心再也吃不到那般滋味的果子了。母亲在我手臂上帮上了黑色的布条,我只当那是某种特殊的装扮,到伙伴家中对他炫耀。

我想,大概我的堕落与冷漠是天生的吧。

如今,关于祖父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了。

而我也如祖父所愿长大了,却再也没有了故乡。

4月1日

天气转暖了,从窗户看出去,围栏上的蔷薇花似乎是都开了。我虽不喜欢花花草草之类的东西,但在花草之间喝茶聊天也是有趣的。

4月30日

大概今日我还活着,也许明日我已经死了吧。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