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
奋笔疾书烽烟四起。狂草如飞群龙乱舞。
铜钟敲响。
酒瓶盖下,已经被高强度修炼压垮的眼睛无言的躲避着外面的青山绿草,好像躲迷藏的小孩寻处窗帘布裹住就被全世界屏蔽的自觉。
一位老人迈着隐士道人般健阔的步伐嘎吱一声推开了门。这嘎吱声实则是唤不醒人的,仿若清晨的闹铃,好像从耳朵一直钻到大脑都自动无视了。
只是有时世事就是如此,大叫大嚷哗众取宠请不来目光,莫名的静默反而让大家有种收了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
接近两分钟的安静,在各自世界里升级打怪的勇士剑客跳出了战场,姑且喝口茶歇歇力气。于是所有目光像声音一样异口同声,聚焦到那一张在岁月洗礼下失了美貌却残留下神韵的脸庞上。掺杂了太多情绪的放大镜,好奇、惊惶、不解,好像快把那张并不厚实的纸给射了个洞穿。
他不急不忙端起了自己的茶壶,拂了下空气好像茶道里用壶盖拂去茶末儿的小心翼翼。尖尖的壶口凑到薄薄嘴唇上,呷了口茶。这时大家的腰板好像木条,压折了之后不受控制的要反弹,直起腰板观着这位大侠。
莫说摆架子闹神秘,一个合格的魔术师若不做些脱帽口哨的前戏,想来大家连看戏的兴致都无。
清咳一声,老人特有的沙哑却并不呕哑嘲哳的声音:“同学们好,我是你们这学期的美术老师,鄙姓章,立早章。”
说完一个转身拿起粉笔写下了一个占了整个黑板宽度的“章”字,极为漂亮,走笔风韵妙得实在,潦草却不歪斜,端正而不刻板。就像一个武者,底盘稳健的很,做些花哨的动作也不会摔着。
然而这并没引起大家的惊叹和敬佩。相反,之前对神秘的仰仗和端庄也全然消散了。都心照不宣的低下头去继续笔走龙蛇。只听一小些议论声:
“吓!一个美术老师而已,装什么高深莫测。”
“哎?章?貌似学校有一个新来的美术老师,就是姓章。听说他以前画画非常好,在圈子里名声显赫,不过一直自视甚高。好像他儿子也是很有绘画天赋,他一直致力于传所学于其子。不过他儿子对画画不感兴趣,那年突然留下一封信说闯江湖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自此之后他整个人就有点奇怪,也开始有些庸俗世故了。”
“啊?真的吗。看来他儿子也有他当年的风度呀。”
“依我看,有谁能一直清高寡欲的。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你想想,那些个艺术家不都穷困潦倒的很!”
这片爆发出一阵小小的笑声。无怪乎说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那老者自顾自说道:“美术修养身心。每个画画的人苦中作乐。现实移到画纸上,观感大不同。”
讲台下都是乌黑头顶。
便接着道:“况且并非每个人都要走文化这条道路,有的人在艺术上有天赋,可能会走得很远。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次连一个眼神都没了。他蓦地想起这是所省重点高中,想来都是要走文化高考这条独木桥的,此话颇没说服力。
“就算不走艺术,学学画画也是紧张生活中的消遣,况且提高审美是不论任何职业都需要的。”
“这老头,废话一大堆”“唉,吵死了”。
许是听到了众人不耐的小声议论,抑或是总也没个回应让他也自感无趣。老人安静了五分钟。然后突然出了门。没一会儿,他回来了。带着几张薄薄的泛黄纸页。
“大家如果对画画没兴趣,但写字总该是会有的。字写得好看走出去很有优势。俗话说‘字如其人’,漂亮的字很能加分。这是我写的一些字,有喜欢的可以上来看看,拿回去临摹学习”。
这话倒像是小石子投入到水面,荡漾起一小片涟漪。部分感兴趣的面面相觑,小声议论,之后终于有一个姑娘站了起来,走上前去。
片刻满脸羞愤的下来。
“他说要报他的班才能拿……”
第二次课,拿了四张白纸。每张纸上有两三个陌生的名字。
章老头让班里四个组分别传阅四张纸,想要学习绘画的在上面签名。
“看到了吗,上面的名字都是我刚才在另一个班上课时同学们写下的。”
待传阅完毕,见名字还是那些名字,没多一个,没少一分。想必只有那个班受到了艺术熏陶。
……
章老头叙述描写宣传的艺术似乎讲一次进步一次,而众人的注意却听一次减退一些。
勇士剑客们愈加厌烦。若是在兵戈刀剑的战场上,可能因为他的老迈和近乎失子的经历而怜悯,可是如果喋喋不休令人不喜,怕也是在劫难逃了。
夜深。章老头倚着床板睡不着。儿子自小顽劣,想来并未成家,还需多少经费以贴家用,还差几多学生。
翌日,购入长桌三条,椅凳数十,安置家中。擦了锃亮,纤尘不染。端出笔墨纸砚,书了一手隐士般远离世俗的漂亮的端正小楷:“老章画室招生,有儿童画班,艺考班,成人兴趣班等。章老师教学经验丰厚……”
张贴四处后,欢喜坐在屋内等着上门求学的孩子,手机随时身侧待命,好像将军身旁的勤务兵,不敢擅自离席。
还未有来,章老头便搬了个凳子靠窗而坐,伸长了脖子望着楼下。想抽根烟又怕污了家里的好空气遭人厌恶,狠狠心掐灭了。几十年的老小区了,当年的树苗也该长成了苍天大树,绿化那般好,此刻却仿佛碍了老章的眼。只依稀看见穿校服的学生三五成群,背着书包的儿童叽叽喳喳。走的稍近了便不知去向,可真是字面上的一叶障目了。幸而老式楼房,不隔音,邻里乡亲也都熟识,听脚步声便能知晓是谁家儿郎。虽未屏息凝神,耳朵也快要飞出脸庞像块磁石熨帖在大门上了。
有陌生脚步声!整好领子掸掸上衣,好像那衣服回到了原始时期是块棉絮。又拿出抹布擦了桌椅,瞧不见一丝污渍。他好似忘了教画画桌椅干净最无用处,却还是激动地像个初学艺的毛头小子。
脚步越来越近,他装作的沉住气好像要全部从丹田处飞走似的,拉丝一般往回拽,未果。没法,干脆解放天性,走向大门。
嗒。
要微笑,别让学生误以为很严肃,不想学了怎么办?不过,好像画家就该高深莫测一点?
嗒。
摸摸脸,哎,胡子本该刮整洁些的。要不现在去刮?来不及,罢了,艺术家邋遢点也能理解吧。等过会接完这批学生,一定得好好刮下。
嗒。
嗨!你这老小子,这么紧张干吗,又不是没教过学生。不过是又捡起老本行,挣点钱给儿子成家用罢了。要冷静,像个老教师的样子。
嗒。这一声太近,老章咔擦拧动门栓。
走道里,那人惊了一下。对视一眼。
继续向上走。
嗒。
老章低头瞧着门角,惊奇状叹:咦?垃圾呢?看来是二狗子出门带走扔咯。
默默带上房门。
走到窗边,好像全然忘了自己刚说的要刮胡子的承诺。
手微微颤动着去摸那掐灭的烟卷。
眼里,今晨的光辉都消散在雾霭里了。
躺在床上,老章想起自己曾经年少时挥笔作画一副少年意气勃发的傲气与才情。自己梦想是踏遍江河大海,画够高山青松。像侠客,攀岩附壁,雁过留痕。如剑客,剑起头落,势不可挡。似文人,挥笔狼毫,泼墨山河,引众人折腰。那是江湖,我的,梦里的。
也许,儿子在他的江湖里刀起剑落吧。也好,也好啊。
喟叹钟鸣。
岁月似蚂蚁搬家,驮着、走着,未觉有所前行,实则慢慢消陨。
章老头的画室有了些许学生,有的是他费尽心思在高中班里宣传来的学生,有的是瞥见了画室小广告的年轻父母带着孩子来学儿童画。学生并不多,但老章觉得有这份收入总是好的。可以给儿子置一床新被,能为未来儿媳买一件新袄绒。老章伸出艺术家沾满笔屑铅痕的手,点指盘算着。笑容披星戴月般挂在了他的脸上,被拉碴的胡子挂着摇摇欲坠晃动不止。只是偶尔想起什么,仍会默默企盼,再多些学生吧。
今日,突有近十个孩子前来。老章乐呵得合不拢嘴。课堂上居然还讲了几个新时代的段子笑话。
下课后,孩子们挥手告别。走至楼下树丛里,伸手说道:“课上完了哦。”
男子从怀里掏出皮夹,点好数目,分给孩子。孩子们簇拥着离开了。远远还有声音飘来:“好棒,免费上了一节画画课!”
男子在石凳上坐下,脸颊的沟壑里有岁月的洗礼和成长的剥夺。
他缓缓吐了口烟圈,和天空对话。
“爸,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