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外公
一
外公走了,是哥告诉我的。
“在吗?”
“啊?”
“啊什么啊,外公走了。姨没告诉你吗?”
大致如此。
二
“老师,我申请缓考……我不能不回去。”
“缓考计算机不划算啊,会影响一年的评优评先……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
然后车票改签,行李收拾。
之后是妈在电话里带着哭腔的狂轰滥炸。“缓考跟挂科是一样的”“你回来又能怎样”,之类。
“我跟你一样啊,我也只剩个奶奶了,不过其实我觉得吧,中国人讲究的看最后一眼,其实没多大意思是不是……”室友的喋喋。
“你看看这个时候你妈妈是最悲痛的人,她还要操心你,你是不是要为她想想……”辅导员的劝慰。
车票再次改签。
三
晚上又接到了妈的电话。
“儿子,你外公九十多岁了,活了这么大岁数一辈子值了,丧礼别人都是笑着来参加的,这叫‘喜丧’,你也不用想太多,你好多哥哥都没回来呢,我同学来了好多……”
似乎高兴,却掩饰不了哭腔仍在。
我说,妈,我真没什么,就是担心你,你没事我就没事,你看,这下外公外婆团聚了……
我记得的,外婆走时,妈把网名改成了“思”,一连用了七年。
思,思念。
四
我对外公,其实真没留下太多印象。印象更深的,反倒是已故的外婆。幼时她常在酷热的夏天,到杨树林下铺上一张凉席,在上面喂我赖葡萄,教我用杨树叶做小勺。后来外婆走了,我也很少去那里了。
外婆走了,那个家也在记忆中走样。裂纹渐渐在土墙上爬梭,基督教年历贴了一面墙。黄梅戏的光碟挤满电视旁的小盒子,时而几句拗口的唱词从那边窜出。
我懂的,外婆走了,那填满整间屋子的喑哑只能托由它们打破。外公很少出行,外出也大多为了挂吊瓶——他是个怕死的人。常常听闻村里这个老头,那个老太太过世了,就会害怕地到医院里看医生。那些医生就胡乱给他开些药,挂两瓶葡萄糖,应付过去……却没有等到我
为他开药的那天。
然则偶尔想想,其实我是不配为他开药的。在那些寒冷的冬日,我只记得湖心亭的赏雪雅兴,却全然忘却远在万里的茅草屋,那里有酷冷似铁的布裘,还有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
外公走了,他喂养的那只乱蓬蓬的小白狗,现在怎样了呢。还有那些新新旧旧的基督年历,那台时常上映薛平贵与王宝钏的破旧电视,门口那条绿藓丛生的泥土小径,那间低矮的,裂纹如掌纹的小茅屋。
大抵是还在呆呆地懵懂地等着主人回来,去喂他一些新买的鲜肉,去端详上面大红色的“为要拯救世人,耶稣基督降世”,去放上老年人中流行的光碟,去到上面走两遭,去到里面避风躲雨吧。
只是,它们等不到了。
五
外公走了,周遭的世界热闹如故。飘着香水的留学生仍然勾肩搭背吵吵闹闹,门口的小贩还在吵着正宗沙河苹果,批发价甩卖。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图书馆的门口坐着一位老爷爷,不停点着的头已经将他的倦意表现地淋漓尽致。我帮他摆正身姿,他终于浅眠。
走在路上,我想着,外公其实已经当过很多人了,他是那个襁褓中待哺的婴孩,是那个炮火中颠沛的少年,是那个为了一个儿子四个女儿操劳了一生的父亲,也是刚才那个,在点头中入眠的老人。最后,他终于累了,就选择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沉沉睡去……
于是我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说给自己的外公还是睡觉的爷爷,抑或根本没有指向性地随口一说。
我说,晚安,外公。
眼前,一片乍落的黄叶闪过,它在寒风中打着颤巍巍的卷,落入了泥土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