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湖北超2000万农村人的真实生活

“时代的一粒尘，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作家方方如是说。

疫情这座大山，影响着每一个中国人的生活。

除了受灾严重的城区，这种影响在湖北农村的体现更甚。

数据显示，湖北农村常驻人口截至2018年末就达到了2349.05万人。封城前，离汉500多万人里的70%流入了湖北省其他城市，其中很多也都回到了村镇上。

普通的农村家庭、“菜篮子”种植户、家禽鱼虾养殖户、外出务工人员、留守儿童、孕妇……这些人在疫情下，究竟如何生活？

我们采访了一批留守或返乡的“农村人”，或许可以探究一二。

疫情下的农村生活

在农村，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就算自家不种地，邻居家的粮食也很多，买上一袋就可以去村里的小作坊加工。

家门口会种很多蔬菜，鱼塘里也有不少鱼，养鸡场的鸡便宜出售，都让农民的物资储备更足量，短期内有很好的吃喝。

刘芳是孝感市杨店乡陈家湾人，因为过劳添了很多腰腿病，在家人的劝说下今年只留了一块油菜地和一亩稻田。油菜去年9月种下，现在已经开了满田的花，只等5月份收获。早稻正在催芽，但是没有肥料播种要往后延。

所以现在每天除了打理菜园子，悠闲得很。

儿子阿成在武汉上班，封城前回到老家，除了刚回家时居家隔离了14天，基本每天都会陪父母一起去野外转悠，呼吸新鲜的空气。因为不需要担心人员密集感染的问题，只要戴好口罩就可以放心。

“我姨婆一家住在孝感城区，小区一栋楼生活几百人，一共有几千人居住，因为人多交叉感染的病例普遍，她所在的楼里也有人中招。”阿成说，农村是分散居住，房屋宽敞，无聊时还能在院子里打羽毛球，“以前总觉得农村不方便，待不住，但现在每天吃着家里种的新鲜蔬菜和冰箱满格的鸡鸭鱼肉，真心为农村点赞！”

除了不能上街，日常生活少有变化。

和往常不同的是，那些外出务工或平时农忙的人，空出了很多时间来养“神兽”。

从2月10日开始，余园每天都要陪上初中的女儿上网课，不管是辅导作业还是和孩子相处，对她来说都有难度。“孩子上学以后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以前就只有过年才会回来，几乎没有这么长时间在一起过。”余园每年都会离开家乡十堰去广州打工，今年还是头一回在家过完了年，“希望能借机和孩子增进一下感情。”

被改变的邻里关系和农村社交

疫情下，被改变的除了生活方式和上课方式，还有农村社交。

武汉封城后，雷子云退掉了当天下午两点回孝感大悟的车票，一边把行李归回原处，一边和父母叮嘱：疫情严重口罩要戴起，不要串门走访，也不要聚众打牌娱乐……但不过三天就发现他爸偷偷去了麻将馆，而等了三天只因为自己痛风发作，不得已要在家打针。

■湖北蕲春男子疫情期间聚集多人打麻将被拘留（中国新闻网）

“网上的每一个因为打牌被警察拖走或是打烂麻将机的视频，我都发给他了，但是没用啊。威胁举报聚众打牌，他说我不孝，跟他说非典，人说当年没传染过来，跟他说容易感染，又说自己免疫力好，让他别回来感染我妈，他怪我妈身体差……太难了，最初天天吵，现在完全进入冷战状态。”

到现在，村里聚众聊天打牌都是常事，“如果你出门戴了口罩，还会被嘲笑是怕死，无知真是可怕。”

好在大多人在村委或是家中年轻人的解释和劝说下，都明白了疫情的严重性，也为此改变了他们代代延续的年俗和习惯。

李嘉琦家住襄阳市保康县某镇，1月20日离汉时，疫情相关报道和管制都没紧张起来，所以他回来以后先走了一圈亲戚，“封城后亲戚们每天都来确认我的健康情况，好在无事，现在想想就后怕得很”。

嘉琦说，村里返乡的年轻人很多，他们为疫情防控也付出了不少心力。比如参加村委组织的宣传工作，用各种“硬招”劝谏父辈不外出。

有些村里安排人24小时值守，有的将卡车或挖掘机直接横停于路上封锁道路，有的设巨石、土山等路障，有的挖沟，有的则原地造墙。因为信息相对闭塞，特别是中老年人，所以他们对疫情的认知是低而原始的，土味又硬核的措施更有效。

图源微博

“听说襄阳还有地方打出了‘聚餐就是找死，拜年就是害人’的标语，很有震慑力。”嘉琦说，目前整个镇上疫情控制的很好，有几例确诊的，现在都已经差不多治愈了。“主要还是得益于没有集聚性传播，各人在各家，把串门拜年聚会放到了线上。”

不久前，他有位亲人过世了，因为是特殊时期，只能一切从简。没有丧乐，前来悼念的亲朋也不多，不仅如此，村干部还要在现场守着。“在农村，丧葬提倡热闹办，但因为疫情，最后只能冷冷清清，比较心酸。”

网图侵删

2月27日，在黄冈市红安县城关镇长渠村，也有一位老人安静离世。

据同村的秒戈描述，老人在苦难的年代里培养出了两个大学生，为此在村里很受敬重。“按照传统，奶奶本应在全村200多户人家的追悼会中被送别，因肺炎疫情禁止集会，最后只在几个年轻人的护送下安葬，点放了爆竹，才显得不那么落寞。”

逆行者

陈建民是黄冈市红安县人，是自媒体“红安红”的运营者。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红色革命老区人，在听到武汉即将建设“小汤山”医院时，第一时间离开家乡志愿援建，前后持续近20天，一直在一线进行水电安装、杂工的工作。

“抗战新冠肺炎疫情不是作秀，是踏实地做活，工友们话很少但很团结，加班加点虽然很辛苦，先大家后小家嘛。”有时有太阳的午餐片刻，他会躺在草地上，因为想念女儿拿出手机翻看她的照片。吃饭的时候，陈建民也会和工友打趣拍照留作纪念。

此外，他还力所能及地捐款捐物，还为老家红安捐了1000份口罩，朋友送给他的N95口罩，他也主动捐给了医护人员。

平凡的生活中也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明知微末，却依然闪烁。

实际上，绝对不止陈建民这一个逆行者：潜江女孩在封城24天后成为一线食材配送员，咸宁邮政员工在当地应急志愿服务突击队内充当用车调度员和宣传员，襄阳一退休老人辗转省内多个城市送物资……林林总总，都让人动容。

儿童和孕妇

陈娟和她的先生是孝感市周巷镇某村的村小老师，为了响应“停课不停学”政策，2月10日就开始了线上教学工作。因为就住在学校教职工宿舍，每天在学校办公室办公，除了上课，夫妻两人还承担了给学校消毒的任务。

“学校没有要求必须直播上课，可单是线上教学，其实对学生的意义也不大，返校后还是要重新学。”对她来说，上网课的唯一好处就是增加了自己和孩子的相处时间。“我自己的小孩今年读初一，线上开学后他的课程都转到了我的手机微信里，我备课，他上课，每天都会互相监督。”

但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当老师的父母，甚至在疫情发生时，他们连父母的面都没见上。

据民政部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全国不满16周岁、父母双方均外出务工的农村留守儿童数量为697万人，其中湖北留守儿童达到69万。

疫情之下，由于农村医疗资源缺乏，加之父母长期在外导致防护不周，大量农村留守儿童面临着更高的生存风险。

早在疫情初期，就有过“因无人照顾，孩子饿死家中”的报道。1月29日，黄冈红安县华河镇鄢家村人鄢小文因疑似新型肺炎被隔离，其17岁四肢瘫痪患有脑瘫的儿子独自在家6天，并已去世。

据陈娟透露，她所教授的学生中就有很多是留守儿童，因为严峻的疫情形势，孩子的父母被滞留在打工地，家里只有爷爷奶奶，除了让人难以接受的“爸爸妈妈回不了家”，还有打败了网课的爷爷奶奶牌老年机，“有时候我给学生家长发短信，根本就没有回音，打电话的信号也差，更谈不上上网课了。”

和留守儿童一样面临困境的，还有农村孕妇。

伶俐是咸宁市通山县人，怀孕11周，因为是早孕期要做NT检查。村镇疫情防控措施粗暴，让她隐隐担忧：“不检查就不知道近期宝宝的发育情况，去检查又害怕自己感染病毒危及宝宝。”最她还是决定做，因为这次产检对宝宝很关键。

可没想到还没出门，就被拦了下来，因为封村封路，根本就出不去，“听到这话我差点哭了，咸宁是农业大市，农村地广人多，防控压力大，这些我们都理解，但宝宝怎么办？”虽然对方表示会想办法，但直到现在问题也没解决。

虽然没有统计过农村究竟有多少孕妇，但肯定不在少数。农村“地大天蓝知识少”，准妈妈们很容易陷入困境。“之前看到有人在组织武汉留守孕妇群，可以联系协调医院和出行。强烈建议每个村或是镇也建一个农村孕妇留守群。”

养殖户和外出务工人员

封村断路、延迟饲料厂复工、暂停活禽交易、关闭屠宰场……在大多数养殖户还在因这些防措施苦恼时，襄阳市保康县的村民老赵刚刚卖出了自己养鸡场年前积压的3000盒鸡蛋。

“现在市场走不了货，交通虽然比之前通畅了，但是司机每出一趟车就要隔离14天，而且人家一听是湖北产的鸡蛋都不收。”没有办法，老赵四处寻求出路，终于他和本地的一个超市达成了合作，以均价0.8元/个进行代售。

而林建华，却没有这么好运。

“路封了我怎么出门，怎么买饵施肥，怎么改善水质？”林建华是孝感市邹岗镇的村民，主要以鱼虾养殖和售卖为生。封村封路的消息在网络上一阵叫好，林建华却想骂娘。因为物流运输阻断，3月份后，林建华就会面临没有饲料投喂等问题，“这样早虾产量会大大降低，品质也会受到严重影响。

■被桃树包围的养虾塘

往年通过秋冬季肥水抑制青苔生长，但今年的疫情让他不能出门，肥水工作也无法完成。青苔泛滥，田间管理难度加大，同时可能会因为养殖密度过高而导致疾病高发。

林建华说，今年是自己一生中过得最难的春节。“产量和质量都会下降，再加上疾病存活率会降低，起码会损失一大半”。

疫情黑天鹅，不仅影响了本地养殖户，对外出务工的人来说，也绝对是一次生死考验。

每年三月份，梅林一家人都会去孝感云雾山或双峰山游玩，好弥补自己一年下来对老婆和孩子缺失的陪伴。但今年因为疫情蔓延，哪里也去不了。

梅林是一名水泥匠工人，每年4月份外出，12月返乡。“正月十五后的一个月，我都会在附近的城市做短工。”短工按天付费，因为是老师傅，30天梅林可以有近万元的收入，约等于两个孩子一学期的学费。现在少了这笔收入，意味着之后的负担会加重。

尤其是2018年，考虑到孩子上学的问题在孝感市区买房背上了房贷，去年年中交了房，原本想等年底回来装修，没想到碰到了疫情。房子装不上，银行每个月按期催款，也不知道要在家待到什么时候。“泥水匠这一行，上工才有收入，现在一家人吃老本，相当于坐吃山空。”而疫情一旦结束，一家人的生活开支、房贷、孩子的学费都将是大问题。

田军军家住宜昌市五峰县某村，年前为了能回家过个好年，他用自己的大半积蓄进了一批酒水，期待春节旺销，可万万没想到没有人买年货。“街上流动趋近于零，年前进的货，可以确定砸到手里了。”

网图侵删

田军军是一名建材销售员，目前公司还没通知上班，也不知道会不会发工资。他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库存大部分是白酒，没有保质期，来年还能接着卖。“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封，也没办法找销路。”

直到目前，防控形势依然严峻，何时迎来拐点也尚未可知。

2月28日，新闻联播“抓生产畅流通，确保春耕农资供应”指出，湖北省乡镇一级农资企业复工复产率已达87%。交通运输部、农业农村部近日也联合印发紧急通知，要求各地交通运输部门保证农资畅流通。

同样是在28日，交通运输部发布通知，要求分区分级恢复城乡道路运输服务。

而这些对于湖北农村正在遭受损失的人，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文中受访者名字均为化名，部分素材由对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