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据小姨回顾，外公外婆已经在一起50年了。今年外婆72岁，外公同岁。两个人自从结婚起，睡觉一直是手拉手。以前年轻时当着外人面外公不好意思，只能晚上回到家偷偷拉着外婆的手说一些悄悄话。“他那时可不害臊了。”外婆拉着我的手，眼睛斜看着外公“第一次见面就拉我的手，吓得我都以为他要直接把我拐走了。”外婆说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嘿，你别说，那时候不是你先拉的我嘛……”外公小声嘀咕。外婆一个白眼，直接让他闭了嘴。

从我记事起，每次来外婆家，他俩就没松过手——除了上厕所因是独立卫生间。相比于轰轰烈烈飞蛾扑火奋不顾身的爱情，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更像是醇厚的酿酒，沁人心脾，深入人心。我一得空时便缠着小姨和我讲讲外婆外公的故事——因她早我出生二十年，对于外婆的故事早已全然清楚。外婆姓姚，外公姓曾。

20岁的姚女士经人介绍认识了同岁的曾先生。第一眼，只觉那人纯朴老实。经过一番交流后，发现那人更是憨厚。待人友善，吃苦耐劳，对父母恭敬孝顺。姚女士家离曾先生家是有几十里的距离。恋爱两年后，大热天下，曾先生直接挑着两筐鸡蛋走路去了她家，到达时已是第二天早上。看着汗流浃背的曾先生，姚女士心疼得直流泪。一边给他擦汗一边骂他笨。曾先生只是对着她笑得更加灿烂，露出两颗微微泛黄的大门牙。这两筐鸡蛋是他的聘礼，家中兄弟众多，这仅是最值钱的物品。姚女士微红了脸，在众人起哄中答应了。即使在今天看到别人结婚，有额外的聘礼，外婆也会嘟嚷几句“两筐鸡蛋就把我打发了，搞得像是要饭的。”外公听到后，双手温柔的抱住她“那鸡蛋可含了我好多的心血。你不是要饭的，我是，所以三生有幸娶到了你。”说完紧紧拉着外婆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结婚后的第四年才生下了我妈妈。太奶奶对此颇有微词，外公直接回过去“这是我老婆孩子，只要是她生的，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喜欢。我会好好照顾他们。”外公做到了。两人互相扶持着陪伴着彼此度过了很多艰难困苦的日子。

外公言而有信，把外婆和妈妈照顾得很好，以一己之力养活了一家。除了外婆在小姨两岁时去工厂里工作了一年，其他时间都是在家相夫教子。当时已经修好了房子，但欠了一屁股的债。外婆偷偷去了长沙的工厂，等安顿好一切才打电话给村支部，转给外公。听到外婆安然的消息，外公松了口气。当知道她身处工厂时，顿时冒火“你身体不好还去？有个万一让我们怎么办？”这是外公第一次发火。即使再怎么劝说，外婆还是在工厂上了一年班才回来。据小姨回忆，外公给她洗头时是用手臂夹着她倒立在澡盆里，这不好的记忆在她脑海里存到了现在。外婆辞工回来，到家看到了靠在楼梯已经睡着，满脸正被蚊子叮咬的小姨。当时心就啪的疼了起来，轻轻为她扇走蚊子。当下决定再也不出去了，放弃了再次去找工作的计划。提起这件事，外婆就忍不住落泪，觉得对不住小姨。小姨对此毫无感触，完全不知有此往事。

下班后的外公看到已经回来了而在厨房忙碌的外婆，兴奋得手舞足蹈，像是一个捡到了宝贝的小孩，一遍遍确认。外婆的回归给冷清的家里增多了一份喜悦。 从08年开始家中渐渐有好转，外婆在家相夫教子，外公在外辛勤工作，一步步都走向美好。

然而生活里不仅仅只有柴米油盐喜悦还有争吵。每次当外婆生气时，外公都低头假装忙着自己的事情，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待外婆絮叨完，动手做上一顿好吃的饭菜当做赔礼道歉，承包家中的活物。最后拉一拉外婆的手，便结束了这段争吵期。在小姨记忆里，闹得最凶的一次，是外婆拿着铁做的火钳直接打在外公的后背，外公默默承受了下来。第二天过后又是一副和谐画面。

外婆自小便落下了一些毛病，外公很是心疼。前几年，外婆在当地找了份KTV服务员的工作，外公知道后，二话不说，一溜就给辞了。外婆知道后埋怨他。“你身体都不好，还做事。给你放大一点声的音乐听了都头晕，好好休息才最重要的。”外婆听后心里暖暖的。“其实去KTV每月还是可以拿一两千的诶。”外婆有时候说道，似有些遗憾。“再多钱也没用，自己身体先弄好，身体好比什么都强。而且每月都会定时发工资给你的。”外公狡黠的眨眨眼。

前年，两人都检查出患了慢性胃炎。经过一年服药和饮食调配，外公已痊愈。可外婆一直还有些反复，因她是寒胃，肚子里胀气，每晚每晚的睡不着。外公看了心疼，听说鸡蛋可以增强抵抗力，而且容易消化。每天早上定时给外婆做一份水蒸蛋，每天晚上定时给她按摩，从未落下。在外公的照顾下，外婆的胃病渐渐好了大半。我曾问外婆看上外公哪一点，嫁给他。“他对我好啊。”外婆害羞的笑笑。外公喜欢狗，但知道外婆鼻子过敏后就再也没在家养过狗；每年冬天外婆手脚冰冷，就为她打一盆热水泡脚，按摩手指，活血，捂着哈气搓热；为外婆做好吃的饭菜，提醒她按时吃药……以前小姨一直以为外公不会做饭，直到有一天外婆气色不太好时，他承包了家里的一年厨房，这才使得小姨不得不相信外公是个隐形的厨房大神，菜色香味俱全。对此小姨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小姨问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做菜呢，那也可以为外婆减轻负担啊。“因为她做的菜是最好吃的啊。而且每次我回来她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满满的一嘴狗粮，霸道又温柔幸福的外公。

外公53岁时终于过了一次生日，亲戚朋友聚在一起，点燃蜡烛，唱着生日歌。外公难为情的拍着手加入，在众人的掌声中把切下的第一块蛋糕给了外婆。“我还欠你一个生日蛋糕，明年一定给你办。跟着我辛苦了。”外公摸着外婆已布满老茧的手，因长期的油烟熏陶，早已成为了“黄脸婆”。“即使是黄脸婆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黄脸婆，也是独属于我的黄脸婆。”如此霸道又温柔浪漫的外公。

在两人结婚纪念50周年之际，我截取了一些生活小片段，做成一张碟片。“原来你做了这么多啊，辛苦了。”外婆默默我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充满爱意的轻拍着我的头。

我拿出碟片，放进DVD里，这是我平常记录下来的外公与外婆日常生活片段。影片刚开始，外公就已发现了我在拍摄的相机，调皮的对着镜头比个耶。整屋人被逗笑。电视上现出一行字:“此片送给我最敬爱的外公外婆，里面有关内容都是我私下偷偷采访而集成，互不知道。当做一份给你们的礼物。你，准备好了吗？”

“她年轻时候啊，黑得像一坨牛屎。我隔老远就看到一坨黑色，我以为是牛屎，走近一看，是个女的，所以就把她载回来啦。”电视里传出外公幽默的笑语，脸上是遮不住的笑容。

“外婆，我听小姨说，在她初中时，外公去给她送饭盒，她们班的女同学都直呼外公好帅。那你觉得外公帅吗？外公年轻时候是不是有很多人追呀？”

“他？嘁，那是你小姨她同学没见过好看的。年轻时我也没见过有人追他呀，噢想起来了，有一个女的追过。还是个疯子，疯疯癫癫的，一直追着他赶，把他吓得不轻。你说这算不算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屋内一阵笑声，外公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羞涩的笑了笑。

“外婆这个问题我是替小姨问的。你为什么会嫁给外公呢？”

“这死丫头，我不是告诉过她很多次吗，这记性也不知道是随了谁。诶，等等，你刚刚问的什么问题啊？”电视里的外婆一脸无辜的看着我。我拿着手机头顶飞过乌鸦，嗯，鉴定完毕，小姨是亲生的。“您是因为什么嫁给外公啊？”

“他对我好呗。他为人忠厚老实纯朴，有些傻气，对父母好，对我也好。这就够了啊。”

“一晃眼都结婚50年了，都还感觉像刚结婚一样的。”

“外婆（外公）问一个伤感的问题。画面中两人同框。如果你们两个必须要分离了，你会怎么办呢？”

外公：“那还是我先离开吧，她慢一点来都可以，我会多赚一点钱给她，留着给她享福。”

“那您没想过自己花吗？”

“我啊？我就是个粗人，哪会花什么钱，身上的衣服鞋子都是你外婆买的，如果没了她还真是不习惯。”说完，眼眶微微湿润。

外婆：“如果先离去的话，我希望是我。这样他还可以享享福，辛劳了一辈子，为这个家做了太多，受苦了。”外婆眼睛里的泪水迸发出光芒，“唉，我先走，他再来，到时候安葬一起，好好安睡。”一屋人感动。

“他做了一辈子的木匠，在家排行老四，别人都叫他四木匠四木匠，辛苦了一辈子，也到了该享享福的时候了。而且他太蠢了，”外婆提起以前外公的经历，抹了抹眼泪。“以前老家时挑沙去卖，一个人背着两担沙子在太阳下走来走去，一直走来走去找客人，因太热，弄得左耳都聋了。唉……”外婆叹口气，拿起纸巾擦掉滴脸上的泪水。“以后你们都得好好对待他啊，特别是你妈和小姨，不对他好，天都不能容忍。你们要好好对他，他其实什么都懂，只是不说。现在还可以听到，以后听不到了，记得给他配副助听器啊。”外婆激动的握着我的手，镜头一直在晃动。

“他是真的累，养活一家四口。钱都是用他的血汗换来的。以前家里没钱他左手上长了好大一个肉痣，就直接用剪刀剪掉，还出了很多血。随便用创口贴贴着就作数了。一直心疼他。”

“08年冰灾，大冷天，还出去拉客，拉一趟，十几块钱。三轮车虽然有棚子可以挡风，但是前面一直有风灌进来，戴手套没用，穿厚衣服也没用。感冒了也只是喝点热水，吃几块姜就算数。真的苦了他。”影片里一直传来轻微的啜泣声。正在观看的外婆也悄悄红了眼，外公拿起她的手，轻放在了自己膝盖。

镜头一转，另一个视角:外公。

“她跟着我真是苦了她。”外公带着两只因年老而显现出欧式大双眼皮的眼睛眨呀眨，像是眼里进了沙子。 

“当年生你小姨的时候，因为是二胎，所以躲在太太家生的，你之前见过的。是难产，一直生不出来，然后请了他们村里有名的接生婆，还是生不出来，最后送去了医院。生是生出来了，但是那该死的医生，在她生完后，没有给她缝合撕裂了的会阴部，弄得她以后感染了妇科病。你姨是学医的她知道，也是她告诉我这些的。”电视里的外公低头，用厚实宽大、全是老茧的手捂住了眼睛。对他而言，外婆的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

“她那个人啊，刀子嘴豆腐心，别人求什么就心软。两个女儿都遗传了她的心软。”电视里传出轻声伴奏声，悠远，低吟，像是一条丝带，顺滑进了屋内人的心里。

忽然间，屏幕黑了，镜头一转，是小姨。因她在外地工作回来不了，自己录制好后发给了我。

“给我印象深的一件事，嗯……好像是初中暑假时候吧。吃完午饭，已经收拾完碗筷和厨房了。门外来了一个老年人，大概六七十了。他问还有没有饭吃。我妈一听‘呀，刚刚吃完呢都收拾了，菜都倒了，只有饭没菜了。要不我给你下碗面吧’那老人摆摆手说了句不用就走了。老人离开后，妈妈还一直念叨，‘怎么不吃就走了，给他下面也吃，不饿啊’。哎，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虽然有时候很凶，可是有时候也是很温柔，发挥母爱的作用。在我人生里，教会我很多东西，传授给我很多道理。我爱你呀妈妈，比心哟。”做了一个比心的手势慢慢淡出了画面。

外婆刚因外公的一席话而流过泪，这下因为小姨的一段视频，两只带着老花镜的眼睛，像是关不住的水龙头，哗哗直往下流。啪啪啪，屋子里想起热烈的掌声。

“这孩子，也不知道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也不打个电话回来，不知道她妈担心吗？”无论孩子多大年纪，从事什么工作，最在意的那个人依旧是会想把他当珍宝宠爱。

“当当当……”一声传来，正当我惊是不是影片里误入了其他声音而我没有剪切掉时。一只拍了拍我的肩膀，一抖。“哎呀，我在这里呢，没在影片里。”镇定一看，是小姨！“你不是……”“因为太想念你们了呀。”说完捏了捏我的脸，“还是那么喜欢捏你的脸哈哈哈。”说要转个身对着二位老人“爸妈，我回来了，让您二老担心了。”深深一鞠躬。外婆激动，“刚刚还念叨你呢，回来了好啊回来了好。”四处摸摸小姨，才真正放下心来。

此时夜晚的星空闪闪发亮，蛙鸣此起彼伏，像是为庆祝般，一直久久不停。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应是最好的爱情模样吧，有幸我见证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