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老董

老董不老，还够得上是个八五后的小伙子。在年近40岁的办公室主任还被领导称为小什么的时候，老董能混个“老”字头，在我看来也算是件能耐事。

我俩是几个月前开始打对桌的，搬过来的那天他起身微笑着和我握手，那是我印象中老董为数不多的几次笑模样。所以，我一直习惯把每天山大的工作压力一半归结于老董那苦大仇深而又终日不变的脸上。

其实，相比老董不好看的脸，我更难以忍受的是他那无休止的“祥林嫂”式的碎碎念和抱怨。脸难看可以选择用电脑屏挡住，选择不看。但那些在老董大脑支配下，从口腔和声带振动中生产出来的垃圾，在狭小的办公室晃荡几圈后，总会准确的投射进我的耳朵，打断我伏案写材料的思路，挫动着颅腔里脆弱的脑仁和神经。出于尚还没抹开的面子和老董胁迫似的追问，我只能强迫自己把那堆破的烂的照单全收，虽然那消化不良的滋味活像吞了颗汤里泡的发胀的死苍蝇。

其实就我看来，老董的生活应该是幸福，最起码是知足的。他拥有铁饭碗的工作和一定的社会地位、贤惠的妻子、刚出生的女儿以及双方健在且颇有积蓄的父母，这些要素在我们这样一个四五线的小县城，基本上可以编织出一个小中产家庭美好甚至让人羡慕的生活图景。但老董是不满意的，他把当前的生活的不如意，精辟的总结为“干的多、挣得少、领导傻比”三大悲剧，这也就引燃了他无休止的愤怒与抱怨。

“天天干的都是些什么玩意！”老董时常这样噼里啪啦的敲打着键盘宣泄着，“我说兄弟，咱天天加班受累的干这些活，昨晚又他妈熬到快11点，他妈的一个月给咱一万也不多阿！可现在挣这点钱够干嘛使的？我闺女一个月的奶粉加乱七八糟就得两千多，房贷、养车子，伺候媳妇儿，随人情份子，天天就得和提裤掉鞋似的！你说是吧！”老董的紧箍咒又开始绕着我转，我的神经敏感的开始颤动，在我将要强迫自己把思维转向别处时，他最后吐出的四个字又强迫把我拉了过来。“唔唔”我含糊的回答着，企图用嘴里抖落不清的几个音节堵住老董的嘴。

“所以我才说，你们还是太年轻，还体会不到。你就说这次晋升为啥没我的份，我这好几年就他娘的白干了？那谁谁谁比我资历差一大截呢，反倒人家走到前面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后面有啥关系！兄弟，我真就不服气，我也不求做多大官，最起码的晋升点工资啊！天天伺候头顶上这帮大爷，毛病还那么多，这不行那不行，老子真是干够了！”说到这，老董腮边的咬合肌滚动着，像台上的健美先生的疙瘩肉，脸色比他喝上半斤白酒还要红。终于在老董愤怒而无休止的抱怨声催化下，搭配着房间空调机嗡嗡的响动。我脑子里不多的只言片语也被搅成了浆糊，这让我觉得很是失落。

“嗡嗡嗡！”这时老董桌子上的手机恰如其分的叫了起来，及时的解救了我。老董眯缝着眼斜瞅着那五寸屏幕，我清晰的看到上面显示着科长的名字。“妈的！”老董有些轻蔑的小声骂了一句，“喂，哎，你好，科长！”，老董的脸色还保存着那份低沉，但声音倒热情得很，“好好好！我马上过去！”老董挂断电话，摇摇头冷笑了一声“妈的”就出门了。

等老董回来，脸色更加低沉，像下巴上挂了两个秤砣，把本不长的脸抻的有些畸形。嘴里的“妈的！”变成了“他妈的！”“晚上继续加班！”老董似抱怨似通知的对我说。

“董哥，你想过辞职离开体制内吗？”我摘下眼镜揉着酸痛的鼻梁，带着些嘲讽的问到。老董的眼神怔了一下，很明显，这个问题让他有些措不及防，可能从他踏入体制内后，脑回路里就压根没闪现过这个念头。

“辞职？我干嘛辞职，好不容易考的。我当年公考全市第一！嘿！170多分。你呢，你那年考多少？”老董突然来了兴致。“我？我忘了。肯定没你牛逼。”我笑着说，其实我并不想和老董去讨论这个分数，因为它并没有给我多大的满足感，反而会让我回想起当初的选择这条后路的无奈窘境。

“嘿嘿，那时候我一考完就觉得我肯定没问题，从考场出来我就有种感觉，怎么说呢？渺沧海之一粟！”老董脸上刚退下的红晕又兴奋的涨了上来。“可惜阿，考高分有啥用，高和低又有啥区别，高的不如低的混的好！低的都提拔了，老子还在这坐冷板凳！”老董终于在兜了一个圈子后成功寻回了他的怒气。

但他很快的就自己泄了气，“再说，混了这么多年，出去能干啥呢？”老董似向我说，又像自言自语的嘟囔着，他终于像一只海底的软体动物安静的瘫软在椅子里。

我原本以为老董的抱怨将陪伴我很长的时间，没想到第二天他就突然的消失，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加班那晚老董比我们走的都晚，第二天早上，他没来上班。下午办公室内部开始始窃窃私语，临近下班我才听到消息，老董昨晚嫖娼被逮了。听说当场老董哆嗦着一身白肉和满脸泪涕，并不场面的和民警说他是某某办公室的，结果被人狠狠的甩了一耳光，铁面无私的警察同志愤愤的骂他：“还他娘的敢冒充公职人员！”

就这样，我们还没弄清楚状况，老董就仓促的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没有了他，办公室也照旧忙忙碌碌，我本来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琢磨一下我手头日渐积累的材料的思路，但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桌子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最近一次听到老董的名字是在公布他的处理结果的时候，再后来也听某位领导说起过他，领导说：“就那谁，嫖娼的被逮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