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课——李白 余秋雨
说到唐诗对每一个中国人的重要性,我心头除了喜悦之外还弥漫着一层悲凉。因为几位最有代表性的唐代文化创造者,个人命运都遭受了太多磨难,而唐代并没有救助他们,读者也没有救助他们。
创造了文化的最高荣誉,自己却一直惊慌失措、狼狈不堪。这难道是一种必然的宿命吗?
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写道,在山顶圣殿边上,有一只冻僵的豹子。它是怎么被冻僵的?是它自己来寻找生命的终点,还是寒流来时来不及下山?不知道。
现在,我们的唐代文学圣殿边,冻僵的豹子远远不止一只。
也许正因为这些冻僵的豹子,雪山显得更高了,圣殿也更神圣了。
但对豹子本身,毕竟太残酷了。
唐代文学圣殿边的冻僵,都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这场寒流就是“安史之乱”。
所谓“安史之乱”,也就是在唐王朝二百八十九年的半道上,军政要员安禄山、史思明发动叛乱,闹了八年才被平定,唐王朝从此走向衰落。
文化,不管是生活方式、精神价值还是集体人格,它的整体生命力呈现为一种气。“安史之乱”不管有多少具体罪恶,其中最大的罪恶是让唐王朝泄了气。随之,中国文化的生命力也减损了元气。
也许有人会问,敢于叛乱的将军照例也应该很有气势呀,甚至可以气吞山河,怎么能说他们“让唐王朝泄了气”呢?这就涉及一条重要的文化底线:是正面之气,还是负面之气?正面之气是创造之气、大爱之气,因此也就是“元气”;负面之气是破坏之气、大恶之气,因此也就是“戾气”。本来唐朝正气旺盛、元气蓬勃,而“安史之乱”却让这气转向了负面,从此再也无法收拾。
你看这支叛乱队伍,品质就很低劣,见人就杀,见物就抢,见城就烧,见房就毁,一看就知道是邪恶的一群人。邪恶的组合很难长久,安禄山自己才短短几年就被儿子安庆绪杀了,这个安庆绪又被史思明杀了,史思明又被儿子史朝义杀了,而史朝义最后又自杀。这些事实证明,这帮人连自己内部的伦理还没有建立,是真正的乌合之众。
在邪恶的追逐下,高贵的皇室也失去了高贵。唐玄宗弃宫出逃,在半道上牺牲了杨贵妃,还做了两个决定,一是让小儿子李璘守卫长江流域,封为永王;二是让大儿子李亨守卫黄河流域,封为太子。这又造成了后来两个儿子间的战争。除此之外,各地豪强也趁乱而起,使统一的大唐出现了条条门阀裂痕。
总之,戾气和邪气四处流窜,正气已越来越难于容身。这一来,诗人已经无处安顿。
提起诗人,记得我为他们写过一段话:
在巨大的政治乱局中,最痛苦的是百姓,最狼狈的是诗人。
诗人为什么最狼狈?
第一,因为他们敏感,满目疮痍使他们五内俱焚;
第二,因为他们自信,一见危难就想按照自己的逻辑采取行动;
第三,因为他们幼稚,不知道乱世逻辑和他们的心理逻辑全然不同,他们的行动不仅处处碰壁,而且显得可笑、可怜。
最典型的例子,首推李白。
“安史之乱”前夕,李白在河南商丘,因为妻子住在那里。叛军攻击商丘,他就带着妻子经安徽宣城,躲到了江西庐山。
李白深明大义,痛恨“安史之乱”,一心想为平叛出力。他所在的庐山属于永王李璘管辖,李璘读过李白的诗,就派人上庐山邀请他加入幕府做顾问。李白觉得,能够跟着永王去平叛,求之不得,立即就答应了,但是他的妻子出来阻止。果然不出妻子所料,一身理想的李白,确实分辨不了政治形势。他所追随的永王李璘,虽然接受了父亲唐玄宗的指令,正在顺长江东下,但太子李亨已经即位,成了肃宗皇帝,下令李璘掉转方向西行。李璘没听,这就成了抗旨,成了另一种反叛,双方打了起来。
这一下李白蒙了,自己明明是来参加平叛的,怎么转眼成了另一种反叛?
更麻烦的是,永王的队伍受到新皇帝的讨伐,很快作鸟兽散了,却留下了一个天下名人李白。很快大半个中国都知道了,李白上了贼船。
李白狼狈出逃,逃到江西彭泽时被捕,押到了九江的监狱。妻子赶到监狱,两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
李白的这位妻子,是武则天时候的宰相宗楚客的孙女,深知政治的复杂性。她太了解自己这位可爱的丈夫了,虽然充满了正义感和自信心,却严重缺少判断力和执行力,一旦下山从政,一定坏事。
但李白还是下山了。他有一句诗写到当时的情景:“出门妻子强牵衣……”当然,妻子没有把他的衣服牵住。
李白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是妻子。
李白被判,流放到夜郎,那地方在今天的贵州,很遥远。七五七年寒冬,李白与妻子在浔阳江边流着眼泪告别。幸好,一年多以后,朝廷因为关中大旱,发布了大赦令,名单中有李白。
李白终于回来了。他在江船上写了那首所有的中国人都会朗诵的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朗诵者们不知道的是,写出这么美丽诗句的诗人,生命之舟已经非常沉重。诗中所说的“轻舟”,带向了他生命的最后年月。最后年月,他只能求得别人极其微薄的周济,六十一岁去世。李白所遭遇的危难,有很多让人痛心的环节,而最让我痛心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天下大量痴迷他诗歌的人,不是想救他,而是想杀他。
只有一个人在怀念他,那就是杜甫。杜甫在一首怀念李白的诗中有这样两句:“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请听听“世人皆欲杀”这五个字。杜甫在这里所说的“世人”,当然不是指全天下、全中国的人,但至少是指当时朝野上下的多数政客、文人、读者。他们都知道李白一心只想平叛,分不清皇帝两个儿子的关系,将他入罪非常冤枉,而且也都知道他是一个稀世天才,千年难得。但是,他们异口同声要把他杀了!
也就是说,把“床前明月光”给杀了,把“举杯邀明月”给杀了,把“黄河之水天上来”给这实在要给中国文化的社会接受心理,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也许有人会出来辩解,说他们只是害怕政治麻烦。其实,害怕政治麻烦,最多也就是不发言、不吭声罢了,为什么要大声喊杀呢?
我认为,这里包含着因嫉妒而生恨的成分,而且有一种企盼观赏杰出生命受难的不良癖好。
难道他们有资格来嫉妒李白?
原来,文化比权力和财富更能区分生命等级,因此一切著名文化人都会成为别人生命等级的潜在威胁。正因为这样,自古以来,不少同行很想看到他们伤痕累累,尽快消失;不少读者杀了,把“噫吁巇,危乎高哉”给杀了!很想看到他们挣扎呻吟,求告无门。过后也会说一些好话,但那大多是在他们死亡之后。这种负面心态,严重地损害了中国文化的创造实绩。
但是,不管怎么喊杀,李白是不朽的。我说过,那些喊杀的人,如果还有灵魂留在历史上,那一定为自己曾经与李白生在同一个时代而扬扬得意。
二十年前,安徽马鞍山采石矶风景区找到我,说他们那里正是李白去世的地方,历代总要刻碑纪念,立于三台阁,但是缺少一个当代之碑,希望我来写,而且希望用我自己的书法。我立即铺纸磨墨,写了一个碑。很快这个碑就刻在万里长江边上了。
请允许我把这个纪念李白的碑文,朗读一下。既然是以书法写碑,当然适合用文言文,但我又希望一般游客都能读懂,一起来纪念李白,因此用的是浅近文言,大家一听就能够明白。
此为采石矶,李白辞世地。追溯三千里,屈原诞生地;追溯两千里,屈原行吟地;追溯一千里,东坡流放地。
如许绝顶诗人,或依江而生,或凭江而哭,或临江而唱,或寻江而逝,可见此江等级,早已登极。余曾问:在世界名山大川间,诗格最高是何处?所得答案应无疑:万里长江数第一。
细究中华诗情,多半大河之赐。黄河呼唤庄严,长江翻卷奇丽;黄河推出百家,长江托举孤楫;黄河滋养王道,长江孕育遐思;黄河浓绘雄浑,长江淡守神秘。两河喧腾相融,合成文明一体。
李白来自天外,兼得两河之力,一路寻觅故乡,归于此江此矶。于是立地成台,呼集千古情思,告示大漠烟水,天下不可无诗。
诗为浮生之韵,诗乃普世之寄。既然有过盛唐,中国与诗不离;既然有过李白,九州别具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