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坤谈写作(三)
【原文】言语者,圣人之糟粕也。圣人不可言之妙,非言语所能形容。
汉宋以来解经诸儒,泥文拘字,破碎牵合,失圣人天然自得之趣,晦天下本然自在之道,不近人情,不合物理,使后世学者无所适从。
且其负一世之高名,系千古之重望,遂成百世不刊之典。
后学者岂无千虑一得,发前圣之心传而救先儒之小失?
然一下笔开喙,腐儒俗士不辨是非,噬指而惊,掩口而笑,且曰:“兹先哲之明训也,安得妄议?”
噫!此诚信而好古之义也。泥传离经,勉从强信,是先儒阿意曲从之子也。
昔朱子将终,尚改《诚意》注。使朱子先一年而卒,则《诚意》章必非精到之语。使天假朱子数年,所改宁止《诚意》章哉!
【译文】言谈话语是圣人糟粕;圣人有不言之妙,不能用言语来描述。
自汉、宋以来,解释儒家经典的人,拘泥文字,写出的著作支离破碎,牵强附会, 失去了圣人顺其自然的道理。
不明白天下本来是自然存在的,不近人情,不合事理, 使后世求学的人,无所适从。
且辜负圣人一世之高明,千古之重望,遂成为百世不可磨灭的经典。
后世求学的人,哪里能无千虑一得之见呢?
然而一下笔开口,迂腐的儒者,庸俗的士人,就会不明辨是非,不严肃庄重,且掩口而笑,并且说:“这是先哲的遗训,怎么可以妄加议论!”
唉!这实在是相信喜好古训的意思。拘泥于传文而背离儒家经典,勉强相信,这是先儒曲意顺从你的。
朱熹临终前,还在修改《诚意》章的注文。如果朱熹早一年而死,那《诚意》一章的文字就必然达不到精确的程度。假使上天能使朱熹晚死数年,所改的文字就不会只有《诚意》一章了!
【原文】圣人之言,简淡明直中有无穷之味,大羹玄酒也。贤人之言,一见便透而理趣充溢,读之使人豁然, 脍炙珍羞也。
【译文】圣人的言论简明通达,内含有无穷的滋味,如同品尝大杯美酒,古朴典雅。
贤人的言论,一见便感觉其中充满了情趣,而明理透彻,使人读后豁然开朗,心情舒畅,犹如脍炙人口的美味佳肴。
【原文】圣人终日信口开合,千言万语,随事问答, 无一字不可为训。
贤者深沉而思,稽留而应, 平气而言,易心而语,始免于过。
出此二者而恣口放言,皆狂迷醉梦语也。终日言,无一字近道,何以多为?
【译文】圣人成天开口讲话,千言万语,随事提问或回答,没有一字不可引以为训的。
贤人讲话深沉稳健,有板有眼,回答问题平心静气,始终避免失误。
除二者之外,信口开河,都是一些醉生梦死的胡言乱语啊。一天到晚所说的话没有一字跟道理是相吻合的,讲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原文】诗,低处在觅故事寻对头,高处在写胸中自得之趣,说眼前见在之景。
【译文】低劣的诗只是在编造故事,寻觅正确的诗。而质量高的诗能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情趣,描述眼前所见到的情景。
【原文】自孔子时,便说史不阙文,又曰文胜质则史, 把史字就作了一伪字看。
如今读史,只看他治乱兴亡足为法戒,至于是非真伪, 总是除外底。
譬之听戏文一般,何须问他真伪,只是足为感创便于风化有关。
但有一桩可恨处,只缘当真看,把伪底当真;只缘当伪看,又把真底当伪。这里便宜了多少小人,亏枉了多少君子。
【译文】从孔子起就说史书记载没有阙文,又说文采胜过质朴就成为史书。这样就把史书作为虚假的东西来看待。
现在人们读史书,只看治乱兴亡,引以为戒,至于是非真假,就很少注意。
如同听唱戏一样,何必再去问戏文中所唱的是真是假呢?不过,戏文所唱的内容只要感动人教育人,就都与社会风化有关了。
然而,戏文也有叫人厌恶的东西。只是由于把戏文当真,把假的也当成真的。只是由于把史书当假,把真的也当成假的。这中间,不知便宜了多少小人,冤枉了多少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