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第1章 将死（一）
入秋了。晚上很凉，夜风无休止地呼呼刮着，落叶遍地。
三个月。还有三个月。
手中薄薄的纸千斤般重，承载了太多它本不该承载的分量。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以至于洛栩已经走出医院将近一个小时，仍是恍惚。
指尖的细汗使纸张被捏过的地方略有些不平整。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
洛栩家中有遗传性肠胃问题，胃疼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常事。于是洛栩发现自己经常胃疼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也没有太多在意。直到前几天，被疼痛折磨得一整夜都没睡。
无奈之下，跑去医院，做了一系列的检查。然而医生凝重地告诉他，发现的太迟了，胃癌晚期，基本没的救，活不过三个月。
一张胃癌诊断书，为他的生命画上了休止符。可他才高三啊，还很年轻，甚至都没参加过高考。
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至少还没有得到他……
“你他妈是瞎了还是怎么着啊……”脑中一句话炸响。
他忽然疾走起来，想要甩掉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像是在躲避路灯下那可笑的影子……
躲不开，逃不掉。
十年了。
十年来的勇气凝聚，却被那个人毫不在意地击碎。他爱的人……和他的妹妹……意料之内的结局中，他又算得了什么。
三个人的故事，一个人承受了所有的心碎。又或许，他们根本没有把他当成这故事中的一员。
十年，自以为是了十年。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独角戏。
可笑，又可悲。
曾经的一次次伤害，如一把把尖利的匕首，扎在他的心上，遍体鳞伤，鲜血淋漓，锥心刺骨，远远胜过了胃癌所带来的痛苦。
寒风乍起。
洛栩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的面前是一扇大门，门后是一片空地，空地后面是好几幢高大的建筑。四处都是黑洞洞的，只有门边的一间小屋里，亮着微弱的、暖黄的灯光。
那是保安室。不知不觉，他竟然跑到了学校。到学校来做什么？对啊，为什么要来学校。
好像是疯了一般。
洛栩在原地踌躇了片刻，似乎是做了一个什么决定，然后开始绕着学校的围墙慢慢地走着。
印象中，在学生宿舍那一带，有一个围墙处是有缺口的。这个缺口很矮，矮到个子高一点的学生一抬腿就能跨过去，因此经常有迟到的学生从这边溜进学校。
但由于它的位置太隐蔽了，从洛栩进校它就存在，直到今天也没有被老师发现。偶尔有保安看见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到，懒得管。
摸索着找到了缺口。他个子很高，轻松地抬脚跨了进去。
接着，一束手电筒的光打在他的身上。
“什么人？敢夜闯学校？！”一个粗犷有力的声音响起。
强光忽然冲入视线，他不禁微微闭了闭眼。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那些人天天在这儿欢乐地蹦来蹦去这保安看不见，他第一次翻进来就被他夜巡发现了。
该死。
“我……我有个同学是住宿生，他拿错我本子了，我去拿回来。”洛栩收敛好汹涌翻滚的情绪，淡淡地看着他，瞧不出神色。
保安半信半疑地盯了他一阵，移开电筒光，并没有看到他悄无声息藏到身后的诊断书。
他稍稍松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虽然大半夜跑到学校把自己得了癌症的事告诉同学，这事儿吧是有点神经，但好像也没必要撒谎。
“快去快回，注意楼梯，”那保安想了想又问，“要不要个手电筒？”
“啊不用了，谢谢。”说着，他卷起诊断书，迅速地冲入夜色中，身影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静洋中学是老高中了。二十年前建校时，它的面积还不到现在的一半。然而，随着校龄的增加，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学校便开始不断扩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学校经常会收到有住宿需求的反应，耐不住大众要求，又新建了宿舍区。
近年来，学生和家长们的心更是越来越大。洛栩依稀记得，他刚入校那会儿还没有这么多住宿生，这两年的人数真是又大幅提升了。
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庞大的住宿人数迫使住宿区大得像个大型小区，再加上独具教学楼特色的多楼梯复杂构造，让宿舍区俨然成为了一个迷宫。这不仅让从教室里到宿舍里的距离达到了一个步行至少七八分钟的惊人程度，也让许多新住宿生常常找不着自己的宿舍。
洛栩在黑黝黝的楼道里疾跑着。虽是深秋寒夜，但他仍然出了一身汗——冷汗。这里真的太黑了。饶是他这种比较大胆的人，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1207，1208，1209……1219，1220……他拐了个弯，通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怎么突然成了4201？3416到底在哪里？尽管已有些疲惫，他还是迈开步子，跑了起来。4206，4207，4208……4219，4220。
到了走廊的尽头，转角。正要再拐个弯，忽然感觉身后闪过一道黑影。
洛栩猛地回头。他刚才就隐约感觉到，从摆脱保安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早知道就要一个手电筒了，希望是幻觉吧。
他继续向前走着。终于了到3号组。凭着一路找来的规律，他直接向上爬了两层楼。从楼梯口转出，3420，3419，3418，3417，3416。
到了。
洛栩站在门口，做了几个深呼吸。一阵夜风吹过，夹杂着刺骨的凉意，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顿时清醒几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不回去吧，算了，不纠缠了吧。但今晚这一趟就白跑了，而且，他不甘心。
他和那个人，真的，只能就这样了吗？
正想着，他轻轻地推门而入。
静洋中学作为一所声望极高、声誉极好的名校，让人撞破脑袋都想挤进来，不单单是因为校内每一届学生毕业时，大部分成绩都好得惊人，还有一个原因：学生和教职员工的待遇相当，都很好。
学校的经费像是永远用不完，几千号人的盒饭配菜比某些高档大公司的伙食还要好，每幢教学楼内都安置了两架电梯，宿舍更是夸张，没有上下铺，十几平米的地方只放了两张床，快能赶上三星宾馆的双人间了。因而每次家长会参观学校，家长们都不禁感叹：这条件优越得简直不像个高中了。
洛栩推开房门的刹那，也震惊了。虽然他有听班里同学描述过宿舍里的样子——有多么多么得豪华，但亲眼所见还是感觉不一样。
不过，他的震惊不止于此。房间里的两张床，一张上睡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另一张床上只有一团乱糟糟的被子，没有人。
他竟然不在。
又一阵冷风吹过，惊觉，竟已将近12点。这么晚了，他不在宿舍，是去了哪里？
他缓步走进房间，指尖轻抚过空床。床垫是温热的，他应该刚起来不久，被子上也还有残留的余温。
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声，倚在门边，抱起双臂，打算等他回来。
“洛栩……洛栩！”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洛栩猛一抬眼，紧紧盯住声音传来的角落。
空空如也。除了架子上摆的一盆吊兰，其它什么都没有。难道又是……幻觉？他移开目光，自嘲一笑。还真是将死之人啊，竟然频频出现幻觉。
抬起头，望着夜空。
这个秋天不像往年那样秋雨绵绵，大部分时候都是天气晴朗的，就连夜晚也是。奶白的月亮挂在墨蓝的夜幕上，没有星星，只有偶尔飘过一片薄薄的云，为它蒙上一层氤氲。
洛栩忽然想，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吧？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和家人们一起过中秋了。今晚的月亮真美，以后也见不到了。
这或许就是命运吧？小时候奶奶带他去占卜，算命的说，他成年之前会有一次大凶之事，如果能扛过去，那就是一生顺风顺水；如果扛不过去…… 算命的没有往下说，但奶奶懂了。她慌慌张张地去庙里求桃符时，他还笑她迷信。如今便是明朗了，不论迷信，只是宿命难逃……
远处突然响起的说话声，将洛栩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在打电话，女的在电话那一头。这两个声音都颇为熟悉。
“喂？怎么半夜给我打电话，是想我了吗？”
“当然想你了。你在干什么呢？”
“嗯……我在厕所。”
“……问你个事，你有没有看见我哥啊？”
“洛栩？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了？”
洛栩目光一凝，眸色渐沉，却没有动，继续听着。
“哪有，我最关心你嘛。是我妈在找他，他到现在还没回家。”
“他……失踪了？那不正好，没人打扰我们了。”
对面那个女声顿了顿，才又道：“所以……上次我们约会你迟到，说有事耽搁了，是被他阻拦了？”
“你怎么这么聪明呢，亲爱的。这事儿原本是不打算告诉你的，怕影响你们兄妹感情。”
“……多虑了，洛栩就是这样的人，我习惯了。”
“哎哟，你就这么直呼其名啊？这人好歹是你哥诶。”男声的语气变得有些怪怪的，像是在调侃。
“他又不在，我爱怎么叫怎么叫，你敢管我？”女声愠怒。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行了吧。” “你……！”
“宁景承！”宿舍内，床上的男生不知何时醒了，此刻好像倦意一扫而空，大喊，“宁景承！你平时不是挺牛逼的吗？别妻管严啊！”
走廊那头传来回应：“闭嘴！”
床上的人见自己挑衅成功了，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宁景承你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行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他听见了一声低笑，一声充满凉意的笑。
他一惊，扭头看向敞开的房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