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

咏叹调

漫漫一夜的雨。因为他默默浇熄了烟火熠炽、人车喧沸，借一场东南季风吹散了人约黄昏的情意，所以我觉得他漫漫而不可停歇。因为他最抓花了美艳的妆扮，让行人猝不及防、争相闪避；因为他扑灭了蒸腾的暑气，让住户开窗敞门纷纷哺吸着清凉；因为他堵塞了城市的血管，让上班族囚锁在钢铁肠胃里，一脸烦躁；因为他裹杂着飘飘尘土、滩滩油垢进了地下洪流；因为他让孩童倾心水洼，让摊贩愁眉顿起，让织成绿毡的乔木灌丛伏倒在银箭飞光下，还有那腾游的鱼尾，低掠的燕影……所以，我断定这是雨，一场真真切切、酣畅淋漓的雨，一场人满含期待、催生烦扰的夜雨。

雨，就这样开始了。

冷淡到不含一丝情感的他令人喜令人悲令人心欢令人生厌。不解风情的他不知惜红爱翠，卷扫得满地狼藉，更不懂琼筵坐花飞觞醉月的雅趣，总浇人一身狼狈。但为何他又总让人沉思令人吟哦，常常逗引人独上小楼听一夜春雨，亦往往招人徘徊水榭看雨洒残荷——那些酒痴诗蠹茶仙琴魔一个个如痴如狂似癫似邪的置壶觞于一小庐观之，邀几人凭阑干望之跣足揎腕舞之蹈之沐之浴之，春夏秋冬四时不缺地看尽燕穿花雨、荷漾竹喧、秋碧如洗、寒树新润，更不必谈那一埕风露清酿，是实验了多少次清明谷雨的无根水。这一夜雨本无情，奈何最能摇荡心灵缠绵情思；这一夜雨本无趣，奈何多少雅人俗客视之为罕物。总是要讲，人的心闲时便要把这雨化的仪态万方。却总是忘了，他的记忆只停留在落下的片刻，至于后来，他不记得是否美过，又是否诗意过。

这样的雨，如果下在离别的时候，那不成眠、冷淡的欲望、神经质的臆想都是自然而然的。这样的雨，如果下在入夜的春风中，那么待耕的水牛、及膝的盈翅清水继而待抛的稻秧由几寸在风中逐渐丰茸茁壮，而后撒下金黄的稻粒，也都是明朝的预期了……这样的一夜雨，潜行在四季里但不在你我的眼里，你我于这雨而言只是匆匆的过客，我们沉浸在夜色睁眼无法看清他的肇始，我们也不能抓住时光的臂膀见证他的终结。一场雨落去，一个夜终结，一个夜的远逝，年轮又增加一岁，人的灯火又有一盏殒灭。

这是雨，一场把过去带到现在最终又要留给未来的夜雨。

暗夜咒

其实，雨又何止是不公道的，他为富人而下也为穷人下，为义人下亦为不义人得下只是更能说明他的全无肝肠。这一夜的雨，飘飘摇摇地落下，沾了夜的寒气送入阴冷湿潮的矮棚，剥离抱膝蜷缩薄存的热度，他会为此恻隐吗？这一夜的雨，雍雍荡荡地落下，借了风声浩浩，掩藏了一城的灯红酒绿、醉梦浪歌，给无法暴露于世人眼下的流水金银、猛兽欲望一个匿身之所，让欲侦听者模糊双耳，让欲明察者昏乱视野。面对罪恶贪婪地滋长，他，一个护凶袒恶偏私者，难道他会义愤填膺、怫然痛击吗？那潜于夜里幽幽的话语，他几时屑于听?那抵抗、声讨的浪潮他又几时能听清?他没有看供啄去的蓝宝石双眼和足赤金片馈赠给饥贫交困、为爱消瘦的人；他没有心，他若有心也永不会众生凄苦而爆裂；他若有心，也是昆吾刀解不开、三昧真火烧不化的，保持他惯有的无良。他总是善于做为权者隐、为富者讳的锦上添花的才能，却不见他为贫者呼、给饥者食这样的雪中送炭。哀哀生民呐，他怎敢激起权势的憎厌，缠身于无止的斗争和反抗中去呢？劬劳刍狗啊，他要为自己辩护，他并不是作恶者，他也是夹缝之间难以做人，他所享的牲醴献祝也要上缴，他不是夺口粮、施淫威者，他就是被上层使唤的走狗，他也被盘剥，他也苦大仇深，他同样也满是伤痕……

今夜，他与屁民们一起痛苦、一起不幸，泪水仿佛淬了血，摧肝断肠，即兴的真诚骗得同情抚慰。屁民也无怒火，只是淌泪……

明夜，他依旧洗去罪恶的痕迹，装扮出又一天的美丽新世界……

一夜雨，落得就是这样。

飘飘摇摇，晃晃荡荡，像跌落在阴沟又挣扎爬起的醉汉。

扶这可怜的一把吧！又唾弃可耻的可恨的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