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从此簟纹灯影(上)
如梦令·从此簟纹灯影(上)
下雨了。
志文走在街上,从脚到心都是冰凉的。鞋底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洞,晴天的时候天天穿着,到了雨天才察觉出来。路上的雨水都顺着这洞钻进来,不一会儿,袜子就湿透了。脚凉透了,心也凉透了。
刚才,他接到一通电话,是日思夜想的娟儿打来的。她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自己要结婚了。那个人,“成分”很好。
志文苦笑一下,是啊,什么人都比他成分好,他饱受冷眼,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根本就不是娟儿的良配。这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家庭,归功于自己的“成分”。
志文的父亲,是“资本家”的儿子,年轻时远渡重洋,学成归国后做了大学教员,与知书达礼的母亲成婚,生下了他们兄弟几个。那时多么风光!父亲穿一身法兰绒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拿着课本走在校园中,是多少学生崇拜的恩师。志文也崇拜,父亲是他的偶像,是他想成为的人。那时,他为自己是父亲的儿子而骄傲。
天上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大雨倾盆。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父亲站在雨中,被扣上了一个又一个“帽子”。父亲脸上那种知识分子的骄傲,被台下的大喇叭群起而攻之,仿佛变成一张脆弱的白纸,不堪一击。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诧异地张着嘴,万没想到,自己是一个那么十恶不赦的人。他一直醉心学术,两袖清风,对政治更是敬而远之。当年在国外学术讨论会上舌战群雄,意气风发的他,怎么也没想到,多年后的自己会变成一个“政治犯”。
变天了。
一群人闯进志文家中,把父亲视若珍宝的古籍字画撕得粉碎,祖传花瓶摔在地上,尖利的瓷片四散,母亲的珍珠项链,宝石戒指,被他们丢在地上,在那些满是泥泞,布满污秽的脚下化为齑粉。一场浩劫,就这么从天而降。一家人被赶出了祖宅,那处承载了家门荣耀的住所,老祖宗的灵位,梨花木的桌子,描金漆的衣柜,都在大火中灰飞烟灭,连同他们的灵魂。
为了切断“腐朽思想的幼苗”,志文到劳苦大众中扎了根。他像极了父亲,白白净净,高挺的鼻梁,修长的身材,这样的模样着实无法让人讨厌。烈日下,志文的脚踩入泥土,插秧,放羊,赶牛,他很聪明,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村妇们总看着志文,“啧啧”地咂嘴:可惜了。志文也觉得可惜,他想念书,想和父亲谈天说地,想喝母亲泡的咖啡。可一切,都办不到了。他只能在劳作时,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父亲教过他的诗词,他怕忘记,就记得烂熟于心。
志文就是在这儿认识了娟儿。金黄的麦浪起伏,娟儿唱着一支轻快的歌,从远处走来。她的皮肤也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脸颊上旋起浅浅的酒窝。她唱歌的时候,微风也在伴奏,志文觉得,有了她的这片土地,霎时间变得温柔而多情。他想拿起画笔,画下她动人的眉眼,想拿起纸笔,为她写首最美的诗。
“听人说,你爸是教书的?”这是娟儿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嗯。”他低着头,在喉咙里闷出这个字。
“太好了,你快帮我瞧瞧,这个什么意思?”
听到这句话,志文惊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成色最好的黑珍珠也没那么黑。那两湾黑色的水波里,透出的不是阴郁,而是这世上顶灿烂、顶美丽的光。
她的美和母亲是不同的,带着生命的律动和活力,像一片崭新的绿叶,迎风舞动。母亲就像是古代文人画里的美人,娇花照水,弱柳扶风,但这种美在父亲获罪后就迅速流逝了,她整天以泪洗面,变成了一张苍白的纸。
志文看看娟儿手里的纸,是纳兰的《如梦令》。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不该看那首词的,这首悲凉的词是他们的开始,也是他们的结局。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我不懂。”志文下意识地逃避。他白皙的皮肤已经在烈日的暴晒下一去不复返了,肤色和黄土越来越亲近,只是五官还是那副清秀的模样,这个模样是招人喜欢的,他知道。因为父亲就有一张这样的脸,这张脸和它背后的学识,当年招来了多少世家小姐或小家碧玉的爱慕。
果然,娟儿也不例外。她看到志文,仿佛被什么震惊了,脸红扑扑的,比天边的晚霞还红。她转身跑了,两条麻花辫在身后甩,仿佛在向他招手。志文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扬起一片尘土,在阳光里飘飞。
“啪”的一声,一个石子打在志文的后脑勺上,他转过头,看到一张黑黑的小脸,劳苦大众的样子就刻在这个孩子脸上。他矮而壮实,脸上一道爬树时擦伤的伤痕,还没愈合,给这张脸添了些杀气。头发根根分明地直立着,像只巨大的刺猬。他怒目圆睁,向着志文“呸”了一口,扬长而去。他是卫东。卫东和志文的敌人关系,或许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之后,志文常常偶然地,抑或必然地和娟儿见面。她身着碎花的小袄,笑声总是先到。她那么容易笑,一句话也能让她笑得前仰后合,那笑声在田野上传得很远,很远。志文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自私的想法:他想永远霸占这笑声,永远只有他一人听。
麦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志文的个子蹿了几蹿,肩膀变得宽而厚实,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远近都嗡嗡的响。娟儿也慢慢发生了变化,少女的曲线渐渐突显出来,皮肤还是健康的小麦色,只不过更加细腻,透着红光。志文看到这样的娟儿时,心里好像涌上一团火,烧得他坐立不安。
他们肩并肩坐在田间,志文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只摘下一朵清丽的小花,放在娟儿柔软的手心,指尖的触碰让他的心砰砰跳起来,他想握住那只柔软的手,可他不敢,也不配。他只能偷偷地写诗,写他心底那隐含的情意。
“志文。”娟儿的脸红扑扑的。
志文闻声抬起头,脸颊上忽的留下一缕她的香气,那两条辫子又向他招起手来,一溜烟地没了踪影。
那是一个轻轻的吻,志文心底涌上来希望――娟儿也是喜欢他的,他何尝不知道,只是一直不敢确认。凭自己的出身,一贫如洗的家境,哪个姑娘会喜欢上他呢!他知道娟儿不是物质的人,但是没有面包,又饱受冷眼的爱情,能长长久久吗?如果娟儿愿意,他愿意拼劲力气干活,给她最好的生活。想到这里,志文看看自己的手,这双年轻的手粗劲有力,长满了老茧,这是多年来拼命的结果,他恨透了那些指着他的手指,恨透了“资本主义的寄生虫”,他想证明,自己也能养活自己,养活一家人。可这个世界的诱惑太多了,不只是填饱肚子就够,他想给娟儿的也太多了,她值得拥有最好的,宽敞的宅子,锃亮的汽车,华丽的首饰,可他什么也给不了。他心底的疑问鱼贯而出,涨得脑袋痛。
“嘿!毒瘤!就你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你不配!”这句话就像一根针,刺痛了志文的心。他转过头,看到冷笑的卫东。他也成了小伙子,矮而壮实,比志文低半头,他似乎怕仰视志文会助长敌人气焰,眼神飘忽不定。“小子。”他像个痞子,抓住志文的衣领,没有半点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憨厚纯朴――当然,只有在志文面前,他才表现出这痞气的一面,在村民和娟儿面前,他依旧是那个老实憨厚的卫东。“你给老子老实点,离娟儿远远的,不然小心你的狗命!”这话用一张善良纯朴的脸讲出来,让人觉得讽刺又好笑。
“不关你的事。”志文冷冷地拽开他的手,想要转身离开。
他背后响起一句话:“你跟你爹一样,不会有好下场的。”
侮辱他可以,但决不能侮辱父亲。这些年他们一家人受到多少冷眼,只因为有位做学问的父亲,财阀世家的母亲。他想起母亲被一群蛮妇打骂,想起她不堪受辱,从楼上一跃而下,那一片鲜血,染红了他的眼,撕裂了他的心。
志文像疯了一样转过头去,如野牛一般冲向卫东,与他扭打在一起。他用尽全力,把这些年心底的恨倾注在硬邦邦的拳头,打向卫东的脸。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一群孩子欺负打骂,无力还手的弱质书生了,那时他每天带着一身伤痕,想念父亲母亲,望着月亮流下无声的泪水。现在他有的是力气打架,有的是力气报仇。
“你疯了!”卫东没想到这个多年来任由他欺负谩骂的罪犯,会变得这样疯狂而不受控制,他的力气因仇恨大得出奇,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卫东猛地松开抓住志文的手,志文向后倾倒,跌坐在地上。
卫东趁着这个机会,小跑着逃走了,鼻梁被志文打断,簌簌地流着血,他吃痛的“嘶嘶”低吼着,留下一句:“你给老子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