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上的小酒坊消失了
我们那里离边境线就几百米，四爷爷家就在省道旁边，我家在他家对面的公路上边。
作为晚辈，每当家里有好吃的都是我去喊四爷爷来吃饭，偶尔会顺便打一瓶酒回来。
四爷爷常年经营着一个小酒坊，酿得一手好米酒。他酿出的酒醇厚，绵柔，受到村民的一致好评。四爷爷酿酒求质不求量，每天只酿两次，除非有红白喜事提前预订他才会多酿。
四爷爷的酒酿得好，名气也就起来了，整个屯的酒大都是出自四爷爷的小酒坊。后来，四爷爷的酒越来越受到附近村民的认可。黄昏时，那些去口岸拉货的司机和出租车师傅经常会停在四爷爷家门口，十块钱买上一瓶米酒再回家。
四爷爷经常去边贸市场上采购酿米酒的原料，三天一个重要的圩日，他几乎一次都没落下。我经常见他赶圩回来从黑车上抱出一袋越南大米。
四爷爷之前并不住在我家对面，原本是在老屯区里的，后来屯里人都倾向于到公路边建水泥房，四爷爷家也就迁到公路边来了。
四爷爷在家族中是威望最高的，家族里的人都很尊重他。但是，有两件事我们认为他做的不太对。第一件事是四爷爷和四奶奶对前小姨不好，最后小叔和小姨离婚了。后来小叔又再婚，新小姨来自越南。新小姨不像前小姨那么软弱，倒也旗鼓相当，一家人就还算和睦的生活下去。
另一件事是四爷爷他们对堂妹太宠溺了，导致堂妹初中一读完就去广东打工。堂妹去打工小叔是不支持的，出门时是四爷爷和四奶奶偷偷塞的钱。后来，堂妹爱上了一个贵州男孩，去年临近春节时还说要结婚了。堂妹出去打工后再也没回来过，小叔听到她就要结婚时，差点气的背过气去。
关于堂妹外出打工后私奔的事，一起吃饭时我们是不敢在四爷爷面前提起的，尤其是四奶奶面前，是万万不能提的。四奶奶是最疼堂妹了，疼到有点溺爱了。也正因为这样，堂妹才那么叛逆。
四爷爷爱酿酒，也爱饮酒。他的酿酒房是和厨房连在一起的，在厨房不远处还有个猪圈，养着两头猪。
每天早上八九点时分，厨房上空升起炊烟时就是四爷爷开始酿酒了。
四爷爷除了酿酒养猪和看娃，几乎没什么事可做，日子倒也过的快活。除了偶尔会听见他骂家里三个经常跑进公路里的小堂弟堂妹，其余时候都是挺和蔼的。
四爷爷家的三个小娃娃都刚上幼儿园或者小学，调皮得很，再加上附近的人家家里也都是两三个小孩，每天十几个小孩吵吵闹闹的到处跑。后来，四爷爷他们也就有心无力了，只能重点管教小堂弟。
边境贸易的发展和走私，来往于公路上的货车特别多，经常出现碾死鸡的事。四爷爷就在家门前建了个围栏，防止弟弟妹妹们往公路上追逐打闹。后来发现没有多大用，也就拆掉了。然后四爷爷和四奶奶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坐在门口，看着那些孙子孙女们。
今年临近春节，因为在外打工的堂兄弟陆续回来。四爷爷作为家族的长辈，每家都会叫他去吃饭，甚至亲自开车来接。
在饭桌上，四爷爷会教我们做人的经验，出门在外待人友善什么的。一边喝着四爷爷亲手酿的米酒，一边互相询问一年来的工作情况。你来我往，觥筹交错间谈论出来年的计划和目标。我做为宗族里唯一的大学生，长辈们寄与厚望，特别是四爷爷，希望我能考上公务员，或者去当个收入稳定的老师。长辈们长年待在边疆深山里，对外界的事物变迁不是很了解，在他们眼里除了当官，做老板，当老师和打工就没有其它职业了。每年春节回趟家，只能一遍遍的解释除了公务员和老师还有其它很好的职业。
除夕的前一天晚上，四爷爷走了。前几天还帮我家酿出一桶过年用的米酒，还在我家爽朗地喝酒，没成想突然就不行了。
那天，我去县城玩了三天刚回来。刚回到家没多久，小姨就打电话给我妈。
“爷爷！摔倒了”
“怎么回事！”
“在爱店摔倒了，从餐馆喝完酒出来就摔了，现在去了大医院”
县医院的医生说没有大碍，回来吊瓶就好了。因为临近春节，就决定回家好好休养，过年。当天晚上就回来了，回来后我爸妈下四爷爷家去看情况，我一个人在家看电视。
晚上十点钟，爸妈回来了。过了会儿，四爷爷家也熄灯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突然被告知四爷爷走了，让我不要吃荤菜。我爸向我妈叨叨：“凌晨起来上厕所时看见宁叔一个人埋着头蹲坐在家门前的小火堆旁，我就隐约觉得事情不妙了”。
刚知道消息的我整个人从迷迷糊糊的状态吓了一个激灵，四爷爷就这么走了，年都没得过。
那天早上，叔叔伯伯们聚集在四爷爷家门前的小沙堆旁。一边安抚四爷爷家人，一边合力操办着四爷爷的后事。平常不和睦的亲戚在这时也放下了干戈，一起想着怎么让四爷爷尽快入土。
“明儿就是除夕了，可不能耽搁…”
“都要过年咯，出了这事…”
“都要过年了，现在都不会有几个人愿意来吃，杀只猪等着把肉分给客人好了”
“是啊，外人们肯定不愿意来了”
“派人去请老道们了没有”
“请了，也找人请傻懒他们来抬棺了…”
……
四爷爷去世前没告诉家人存折的密码，小叔自己也没存有什么钱，他面对着丧葬支出，一脸的苦涩。我妈素来与小姨很要好，就回家取了六千块钱借给他们。父母忙得抽不开身去购置未备齐的年货，叫我去村里买齐。当天村里是一年当中少有的赶圩日，街上人们高高兴兴的逛街，而我们却处于亲人去世的悲痛之中。
黄昏时分，人手不齐，我被喊去帮忙拔鸡毛。然后我负责带队去井边洗鸡，同时负责看着那些来帮忙的人，不让他们把我们喝的井给弄脏了。
忙活到了晚上，就基本没什么事了，一群亲戚围着个小火盆谈论着打工的事情。互相诉说自己在哪里忙活，赚了多少，来年去哪里忙活。
五个道士在小叔家门口敲着锣鼓，摇着铃铛围着跳来跳去，带头人身着红袍单手举着书本，口中念念有词。在带头老道的书本指引下，一群道士你穿过来我穿过去。有些人会感觉那些道士的表演很有趣，而有些人却觉得悲伤。
杀猪的时候我们需要回避，要躲得远远的，听不到猪声才行。四爷爷入棺的时候，我们家属亲戚等人也都要回避。在回避时，我看见四奶奶蹲坐在公路旁，轻声的哭泣。众人发现后安慰了她。
“他享福去了”
“奶奶，别太伤心，爷爷走了，你还有一群孙子要照顾”
四奶奶说四爷爷死前求着她说，想到地下睡，她就该想到那是一个预兆了。说着就又哭了起来。与四奶奶的悲伤形成对比的是几个还没懂事的小孙子，回避时他们还爬到小土坡上嬉笑着。
小孩子们也许只是以为四爷爷睡着了，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将再也见不到那位和蔼可亲的四爷爷了。我想起了我小时候，也许那时我爷爷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吧，突然有点内疚和自责。我爷爷去世得早，我甚至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从长辈们的口中得知他很疼我，对我很好。
四爷爷被傻懒他们抬走后，有人来告诉我们，说可以回去了，亲戚们就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去了。
进了四爷爷家，小叔小姨还有我们一群小辈围着放四爷爷的地方顺时针转了两圈。接着由小叔打开圈里盖着的一盘肉。
“肉质丰满，好！”
“好啊”
一人一块的吃了起来，吃完各自离开。我去火盆旁烤火，一边观察着那些来的客人。过来一会儿，就到了吃饭的时间，客人自己一桌，亲戚自己一桌，一桌一桌的摆开。
我吃完后一看没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我就先回了家。
第二天起来，除夕。那天早上，所有亲戚去小叔那里吃了早饭。
那天，我们没有人像往常一样放鞭炮，也没有贴春联，悲伤的气氛还笼罩着我们，特别是小叔一家。
整个春节，小姨的头发一直是用白布条绑着的，看着他们一家悲伤的样子着实有些心疼。但是又帮不上他们什么忙，只能给几个弟弟妹妹多几块压岁钱，让小孩子的快乐能感染到他们，使他们早点振作起来。
四爷爷走了，他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他是那么的善良，和蔼，是一位让人尊敬的长辈。他酿的酒是村里最好喝的，但是，他走了，小酒坊也没有了。
多年后，我们喝着米酒的时候，也许会突然想起四爷爷，想起他酿的米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