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有灵》
作者:刘亮程
《一个人的村庄》是我的元气之作。之后我写了《虚土》。《虚土》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本书,我写了一个如梦的世界。《在新疆》不一样,是我这么多年来对南疆和北疆行走生活的一次回望,我只是写我的家乡新疆,写我在新疆的生活和感受。不是猎奇和传奇,家乡风物早已被我们视若平常。
我从来不写新疆的传奇,从来不猎奇式地写新疆题材。新疆是我的家乡,家乡无传奇,看啥都是视若平常。我喜欢写已经被我视若平常的事物。因为只有这样的事物,才是我千百遍熟悉过的,我才能够把握和呈现它。当我书写时,那些被我看旧的事物又是多么的新鲜如初。
事物本身不平常,那些看似平常的事物,其实是我们误解了他们。
人一直在误解平常之物,用平常来描述他们。
你见识太多了,过眼的事和物太多,没有时间停下来,去关注某一事某一物,一切对你来说,都是过客。不像我,我曾经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地久天长地去看一些事情,想一件事情,慢慢把看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的丰富性找到了,也就看到了它的不平常、不简单。
其实,任何事物,包括一个土块,一个石头,你只要安静下来,有跟它沟通的愿望的时候,它就能沟通。
当我告诉你我能看懂一棵树的时候,你可能不相信。我看到路边的一棵树,跟它对视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能看懂它,我能知道它为什么长成这样,我能知道树的某一根枝条为什么在这里发生了弯曲,它的树干为什么朝这边斜了。我完全知道一棵树在什么样的生活中活成了这样。而且,我也能看到树在看我。这是一种交流。有时候看到树的某个地方突然弯了一下,你会感动,就像看到一个人受了挫折一样。这种感动就是一种交流。
我小时候胆小,就觉得那个村庄也胆小。那一村庄人住在沙漠边,独自承受天高地远,独自埋入黑夜又自己醒来。那种孤独和恐惧感,那种与草木、牲畜、尘土、白天黑夜、生老病死经年的厮守,使我相信并感知到了身边万物的灵和情绪。我从自己孤独的目光中,看见它们看我的目光。就像我和屋前的一棵榆树一起长到三十岁,它长高长粗,我长大。这么长久的相伴,你真会把那棵树当木头吗?我不会。我能看懂一棵树的生长和命运。我能看见一群蚂蚁忙忙碌碌的穷苦日子。这不是文学的拟人和比喻。在我写村庄的所有文字中,有一棵树的感受,有一棵草的疼痛死亡,有一只老狗晚年恋世的目光,它们,使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为复杂难言的情感和认识。
我崇尚萨满教的万物有灵。萨满认为,每一个事物,不管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事物,都是有灵的。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作家的宗教。在作家眼里,所有事物都应该是有灵的。我们不跟它交流或者说我们不能跟它交流,是因为我们光有“心”没有“灵”。
作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跟谁通?跟其他事物的“灵”相遇、交流、对话,感知彼此的存在。最好的文字都是灵性的,在事物中自由穿行,文字到达一根木头时,木头有灵;到达一片树叶时,树叶有灵。文字所到之处,世界灵光闪闪。
一花一世界,一粒尘土也是一个世界,关键是我们用什么态度去对待这些世间的事物。我是一个作家,在我的眼中,世间万物有灵,这应该是作家的基本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