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长安
第一章
《谁家女,遥相顾,缓唱棹歌极浦去》
楔子
东盛北接大荒,南临中原,西靠连绵高耸的长白岭。
这里物流繁荣,店铺连天,常有富贾大股长途跋涉来这里谈生意,做买卖。
这个国家的百姓十之八九选择从商,民间更是推崇“宁为百铺长,不做田舍郎”、“不士、不农、不工、从商”的风俗。
因此土生土长的东盛百姓往往还是个垂髻孩童时就开始学习打算盘,记账等商贸基础活计。
家境殷实的子弟更是早早地随从商队走南闯北,积累下其他子弟需花半世才能学到的经验与本领。
按照我们往常的观念,富裕必然是少数人残酷剥削多数人的结果,但事实是,东盛商业贸易的发达、富商大贾人家奢华的消费,恰恰富裕了东盛百姓,故而东盛号称海内首富之地、商业帝国。
东盛长安街上第一家专营异地汇兑和存、放款业务的票号——大名鼎鼎的昌华票号,至今为止仍在东盛、中原、大荒拥有最多的店铺,生意做满天下。常有到昌华做生意的富贾在进入昌华的大宅深院后感慨道:“到这里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富贵。”
这些富贾大股并不孤陋寡闻,世间的大宅深院也见得多了,但一进这个宅院,记忆中的诸多名园便立即显得过于柔雅小气、扭捏庸俗。
进门一条气势宏伟的雕花黄杏木甬道把整个宅院划分成好些个独立的世界,而每个世界都是庭院设计中令人叹为观止的构建。你只要在这个宅院中徜徉片刻,便能强烈地领略到一种心胸开放、敢于驰骋天下的豪迈气概。
万里驰骋收敛成一个宅院,院子里无数飞檐又指向着无边无际的苍云莽天。钟鸣鼎食的巨室不是靠着祖辈庇荫而碌碌无为地寄生,恰恰是终年不间断地开辟商路、赶制新品实现着巨大的资金积累和财富滚动。
因此这个宅院没有像其他远年深院那样透露出种种避世、腐朽、或神秘感觉,而是处处散发着一种姿态从容的东离一代巨商的人生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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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六月二十四,荷花节。
慕容简原本想在荷花节这天趁兴游湖赏荷,可大清早就被哥哥告知老父已决定让自己一旬后去天下商院学习从商活计。
慕容简听到后立马皱起眉头,一脸无辜的朝哥哥嘟囔到:“昌华家大业大还要我一个女娃子插进去干嘛啊?哥哥,家里再怎么不济,不是还有你辅佐父亲吗!”
慕容延本就对这个既淘气又满嘴都是歪理的妹妹束手无策,他心里知道父亲是说一不二的刚烈性子,求他改变一下决定好的事,简直就是自讨没趣。
想到这里,慕容延拉住正准备去找父亲的妹妹,苦笑到:“简儿,父亲决定好的事,从来就不是你我可以插手去改变的,况且你已经十二岁了,该懂事了,其他府邸的小姐早在十岁就入学从商了……”
慕容简知道哥哥是真心为她着想,可她这么一个淘气爱玩的人突然一下要她老老实实地在商院苦学记账这类枯燥乏味的东西,毕竟太为难她了!
慕容延摇了摇正发呆的简儿,望着简儿瞬间黯淡无光的双眼,拉住她的手:“简儿,我带你去赏荷吧!每年荷花节这一天,各府邸的世子、小姐都会出来赏荷,你既然要从商,当然要去认识一下。”
慕容延看见简儿蓬松的发髻后眉头一皱,边摸着简儿的头发边吩咐丫鬟阿琅去找身新装束,为小姐梳洗打扮一下。
慕容延临走的时候不忘朝简儿笑笑,微笑起来像是阳光照进碧澈透明的水面。
慕容简此时此刻却了无兴致,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嘟着小嘴直想抱屈。
阿琅倒是勤快,一盏茶的功夫就把新置的衣裳、首饰搬到小姐的闺房,从头到脚逐一配置了几套。
阿琅看到这些剪裁利落、精心缝制的各式各样的轻衫,开心地完全忽视了一旁的小姐。
慕容简早对阿琅这种一见漂亮衣服首饰就忘了主子的做法见怪不怪,只得高声苦笑到:“”阿琅,这毒日当头的,我就想穿浅青色对襟襦裙,戴个雉帽,画个简单利落的淡妆。哎呀!你快别挑了,延哥哥一会来了见我还这副模样,会吃了我的!”
阿琅倒是被最后一句话吓到了,慕容延在简小姐面前笑意连连,可平日里在府上都是一副傲然冷漠的面孔。即便他才十六岁,俊逸清秀的脸上却带着刚毅霸气的神色,让人不敢直视。
阿琅恍惚一会,就开始为简小姐梳了一个蝴蝶髻,让青丝自然挽束在脑后,露出纤细白皙的玉颈。本想为小姐戴上些璎络、翠簪、耳坠子、项链、镯子。可慕容简却说:“阿琅,我赏荷时戴着雉帽呢,用不着戴首饰。这些让人戴着受罪的首饰就别硬推给我吧!我的好阿琅!这些东西你就留着自个戴吧!”
阿琅见小姐这样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想想也有道理,只得应声“好啦!都依小姐的”边为简小姐穿好衣服,靴子。
慕容延早已在外备好车马,等候多时。十六岁的他倒是长得秀颀挺拔,如修竹般,气度儒雅,英俊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和安宁。
慕容简刚跨出府门,看到慕容延等候在外脸色凝重,意识到自己迟了点顿感忐忑,可还是半是撒娇半是道歉地嘟着小嘴,摇着他的手说:“以后我会按时出现在你身边的,不给你等我的机会。”
慕容延望着简儿粉团似的小脸嘟嘴的模样,既可爱又好笑,本来一肚子气都泄了。只得叹了一口气,把简儿抱上马车后,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爆栗。
慕容简简疼得直叫:“延哥哥,很疼的!”他霍然大笑,:“这不就扯平了吗!”旋即像阵风似的驾马而去,只留下白色衫影上下翻飞。
慕容简倒是不着急去赏荷,去得再迟,荷花也不会跑,反正哥哥会在奚秀湖那里等着她,陪她游湖赏荷。
她透过马车敞口望着长安街一路的昌华门下铺子,从酒楼茶肆一眼望去,到娼妓馆,当铺,衡器店,兵器铺子,药店,珠宝店,脂粉店……心里想着,如果自己真的从商了,爹会让她管理这一切,那时诸事烦身,怕自己也会像延哥哥那样再也展不开眉头。
不过既然决定从商,当然要学到本事,要是被别的府邸的世子小姐笑话了,爹爹慕容安贵为皇商的老脸就要挂不住了。
慕容简注意到自己已经到了奚秀湖,下了马车后戴好雉帽就去找延哥哥,雉帽垂下过膝的白纱,使人难辩识她的身份。
初夏的季节,原野里开满了牵牛花。不知道为何这里的牵牛花并没有深红和紫红,只有淡红,浅紫,与苍白。仿佛都已被阳光晒退了颜色,六神无主的苍茫。
倒是太阳花开得华美绚烂,如蜡烛火焰般灼眼。
一阵穿花度柳后,慕容简早已汗湿青衫,她决定不再找延哥哥,独自一人去游湖赏荷。
一路上,慕容简看到不少世子小姐在奚秀湖周围赏荷,但她自幼一直待在府邸上,除了在长安街上闲逛,只因为父亲和哥哥都不愿她太早和别的家族牵扯。整个天下,慕容氏族在商业上一家独大,这也是慕容安能够这样保护简儿的雄厚资本。外人只道是这慕容府的清贵千金,性格孤僻高傲,不屑与人相与。
慕容简买了些果酒,来到湖心亭边赏荷边喝闷酒。
好气的是延哥哥竟然在那里,身边还坐着一个神情淡漠的与哥哥等量身高的白衣少年。
慕容简望向他,他的脸棱角分明,英俊异常,清澈明亮的眸子如两团火焰,眼中光芒如在锻烧宝物,仿佛永远可以为他的目标不计其余。
慕容简没有留意到刚才一路走来时,那白衣少年一直注视着她。
分明只是盈盈静静地走来,在少年眼里却如声色惊心的卓然玉立的白莲,既温润如玉,又不染纤尘,砰然独放于百顷莲池。
他看慕容简的目光淡静温柔,仿佛看着谷中微岚自在升起,清风丝萝,云灭涛生。
明明刚才看慕容简时那般痴醉留恋,乐颜尽展,连眉眼里都含着笑意。却又在慕容简望向他时,恢复到以往那副淡漠到寒冰般的表情,不露丝毫笑过的痕迹。
慕容简戴着雉帽,又未着首饰,从头到脚都是简单利落的装束打扮,实在难以让人把她和富冠东离的皇商慕容安之女联系在一块儿。
偏偏慕容简刚才找延哥哥半天没找到,憋了一肚子火,于是想要捉弄一下哥哥。
湖心亭两面环水,另外两面以九曲竹桥连通亭湖,亭子周围植满层层密密的修竹,将阳光筛分成一道道光柱。
慕容简注意到九曲桥每隔不远就有船系在桥栏杆上。
她假装不认识慕容延,半蹲起身子,行完了礼后袅袅婷婷地解开一只船,独自一人划向奚秀湖的纵深处。
也许是好久没有独自一人待着,耳边清静了,反而让慕容简感觉不适应,也许是四下里满长过头顶的荷花给了她一个美好的梦境。慕容简柔声唱着《采莲曲》
——
“夕阳斜,晚风飘,争相来唱采莲谣。
红莲艳,白莲娇,扑面香气暑气消。
你打桨,我撑蒿,矣欠乃一声过小桥。
船行快,桨声高,采得莲花乐陶陶……”
一曲终了,慕容简手里已撑起荷叶作伞,雉帽因为用不着了,便被放在乌蓬里。
随即慕容简蹲在船头两手托腮,想象着延哥哥等不到自己皱眉发愁的模样,本想在心里偷偷地笑,却还是在忍不住后,恣意纵情地笑出声来。
一串串如珠落盘般泠泠清脆的笑声盘旋飘荡在纵深的奚秀湖。
这笑让在湖心亭中听闻到的二人感受到满满当当的爽朗欢快。
但很快这笑声随着慕容简缓缓划桨至湖央,而渐渐归于沉寂。
湖心亭里,慕容延确实因为没有等到慕容简而发起愁来,事实上他也料到简儿会不按常理出牌。
不过回去后,自己可得好好教训她,毕竟是说好一起游湖赏荷的,怎能出尔反尔。慕容家的第一条家规便是:言必信,行必果。
昌华票号之所以富冠东盛,与历代家主沿袭着严格的家规、号规密不可分。
尽管慕容氏族凭借皇商的身份拥有许多特权和自由,也基本上不受地方的商规限制,但是历代慕容家主却很少有随心所欲的放纵习气。
更胜之一筹的是,慕容氏族面对如许的特权和自由反倒加紧制订行业规范和经营守则,通过严格的自我约束,在自由无序中求得严谨有序。
因为慕容氏族明白,一切无序的行为至多得利于一时,却不能立业于长久,偌大的家业也会终化为浩荡历史潮流中的一粒尘埃。
此时慕容延联想到他和慕容简小时候背了多少家规、号规,又因触犯到家规被父亲慕容安教训了无数次的惨兮兮的场景,不禁微微一笑。
那时候自己和简儿青梅竹马,无忧无虑地嬉闹,读书,背家规。直到自己十岁那年独自一人去天下商院从商后,只能在放学后见到简儿,和她说说笑,诉诉苦,埋怨自己生在慕容家,要学习这么多商计,不能像寻常人家一样简单幸福地过平淡耐嚼的日子。慕容延十三岁又接管部了分昌华票号的店铺,整日为一桩桩生意奔劳,诸事缠身后更是连回府的机会都少。
想到这里,慕容延的笑意渐渐淡去,倏忽不见。
百里君临此时此刻却好像沉浸在刚才那女孩儿的洒脱轻快的笑声中,一直凝视着不远处的一朵白莲,脸上虽只是挂着浅笑,却连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忽地,慕容延似乎是不经意地随口问他:“不知百里是喜欢欣赏满池风情各异的荷花,还是喜欢欣赏一只荷花灼灼独放”百里君临眉峰朝他一挑,云淡风轻地笑道,“对我来说,一只足已,其他的都不可企及。”
慕容延心头一震,却又温和回道:“我亦是如此!”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慕容延看了眼百里君临一脸认真的模样,既钦佩又忌惮。不难想象他在忌惮着什么。
他见慕容简还未出现,只得抱拳对百里君临歉然道:“舍妹慕容简迟迟不来,为兄只得先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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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云髻重,葛衣轻,见人微笑亦多情》
百里君临踏上九曲桥,凭栏望向湖央,蓦地目光一涨,万分明亮。
原来他看到了刚才那个青衫女孩儿正趴在船头,手抓着船边,身体努力往前探,去采湖央藤蔓结成一片片的菱角。她的姿势如此危险,仿佛随时会栽进湖水里。
百里君临心头一紧,正准备解开一条船时,豆大的雨滴砸向他的手背。
一阵溽暑之风刮来,雨点骤密,落入湖中,飐起的水点贯串成丝。湖面上铺张开无数水涡,随生即灭。
百里注意到那青衫女孩儿在大雨欲来时,手忙脚乱地兜走一捧菱角回到乌蓬里嚼着,嘴角不禁向上一翘。
这六月的雨越下越老成,宛如雨点在抢着落地。
百里君临见空中缀成柱状的密密层层的雨没头没脑地浇下来,健步如飞似的回到湖心亭里避雨。
慕容简在乌蓬里吃了几个鲜崭崭的菱角后,看船外的雨还在不要命似的下着,眉头微微一皱,嗔怪道:“今天要是被困在这里,延哥哥会着急死的,肯定又要兴师动众把长安街翻了个遍。老天爷啊,快别下雨了。”
老天爷仿佛听见了这句话,头顶上刚才滚滚黑密的云海倏地漏了一个洞,这洞缓缓向四围延展,阳光跟着投射下来,直至亮澈了整个天地。
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凉了大地,让刚才还饱受溽暑折磨的众生顿感清凉畅快,就像是蒸笼揭去了盖。
慕容简见雨意已停,走出乌蓬睁大眼睛好奇地瞅着天空,好一会儿才确信青天大老爷果真不再下雨了。
不过这场雨,倒是把刚才那满湖萎蔫蒙尘的的荷花洗濯得洁净无暇。
整个奚秀湖的荷花荷叶都吸足了水。阳光洒落,荷瓣顶着晶莹的水滴,花瓣丰腴得要滴下汁液来。
慕容简立刻被这满湖荷花吸引了,她划起船来,沿着蜿蜒的水道,迤逦而行,细致地欣赏这接天映日的荷花。
船行虽慢,依然惊起沙鸥几点,急冲冲地扑棱着翅膀向空中窜。
百里君临本就是应慕容延的邀赏才来这里。如今主人已去,留下他一个宾客独自欣赏这湖光山色,甚是无趣。
他瞥见那青衫女孩儿正在让船靠岸,靠岸后,手里拿着雉帽、果酒,轻快地走向他。
擦肩而过之际,慕容简礼节性的3朝他甜甜一笑,先是嘴角弯成一个弧度,而后眼睛眉梢也笑成两个月牙,这笑最后舒展在她整张脸上。
她的脸像一朵素笔勾勒的玉瓣,额头上两三根凌乱的发丝便是风中的花蕊
阳光把她整个人照得细腻柔和,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
慕容简总觉得这白衣少年不容小觑,初遇时他那双灼人的眼睛,似乎告诉简儿他好像在隐藏着什么,还有他竟然和大忙人延哥哥待在一起。这使简儿打心眼里不敢得罪他。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擦肩后,简儿微皱眉头,低声喃喃。
慕容简却没有注意到刚才那白衣少年眼里闪现的温柔和醉意。
慕容简怕天会突然再次下雨,出了奚秀湖后,就坐马车回长安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