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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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生总是不停的在错过中遗憾,昨日仓促地一次见面竟成了最后的告别,仿佛你刚刚才经历那步履蹒跚的身影被汽车的后视镜远远地甩在身后,那曾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将你一次次拽回到小时候,那无论你多晚回家总会为你留灯的人,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在你耳边一遍遍唠叨着“天凉了注意保暖,记得按时吃饭,不要总是熬夜……”
从此,你的故乡将不再是归途。
年关将近,我回到阔别了几年的老家,尽管我曾与它朝夕与共二十多年,但眼前的变化还是让我不得不借助导航才能找到回家的路,从我记事起就矗立在村头的古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工厂,昔日狭窄的水泥路被笔直宽广、四通八达的柏油路覆盖,我茫然地回忆着几年前的村庄,却无论如何也还原不出它本来的模样了,这是我的故乡啊,这,还是我的故乡吗?
车刚开近家门口那条路,没看到母亲像往日一样大老远就一路小跑冲我笑“儿子回来啦!快进家!”前面几条狗回过头冲我咆哮两声后跑开了,我将车停在家门口那不知何时干涸了的池塘边,记忆中的二十多年她从来都以一池清水的姿态守护着村庄,一圈杨柳总垂下头日日夜夜陪伴在此,夏日的池塘里坐满了整个村子里的青蛙,和着不知疲倦的知了演奏着一整个盛夏,将每个孩子的美梦都变成彩虹色。
眼前的池塘渐渐模糊不清,她的身体不再轻盈,里面承载了五颜六色的废弃物,周边的植物一片杂乱荒芜,昔日的垂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夹杂着无力地呻吟声,勾起了我内心的某种东西在奋力挣扎。
我掏出明亮的钥匙,吃力地插进锈迹斑斑的铁锁里,咯吱一声,锁开了。我使劲全力推开门,迎接我的是那迅速钻进我身体里取暖的风,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跨过门槛走进残破的院子。
凌乱的木板砖块随意地倚在墙角,原来小菜园里肆意疯长的杂草被吹成枯枝败叶,粪堆旁倔强地挺立着几枝杏树、桃树,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小树苗,这是院子里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仿佛作为胜利者在宣告着属于自己的主权,厨房的窗台上爬满了泥土和灰尘,糊在窗户上的塑料被侵蚀得千疮百孔,蜕变成没有任何色彩的灰白色。
堂屋门口的灰色砖块上依旧残留着几个稚嫩的字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它见证了属于我的童年,也见证了母亲独自拉扯我长大的那段岁月。它代表的那段日子,是一回忆起来就觉得虽辛苦却美好得令之落泪的时光,此刻,我无比地怀念我的母亲,她走了三年了,自她走后我越来越抗拒重返故乡,可我却又是如此地心系着她,尽管每次想起她我都会经历一次痛苦得连根拔起的抽离。
我重又锁上门,一转身就看到张老太拄着拐站在家门口的池塘边,一身黑灰色的棉袄棉裤被摩擦得泛着油光,她的侧影在暖阳下显得格外落寞,我轻呼一声“张奶奶!”
她缓慢地转过身,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茫然无措地望向我,她的目光干涩得像我得了慢性咽炎的嗓子,“志文回来了啊?”她耷拉下来的嘴角微微上扬,拄着拐坐在一旁的轮椅上,摆手示意我过去。
我在她一旁的树墩上顺势坐下,顿觉时光在她身上放慢了脚步,她至少依旧与五年前毫无变化,灰白稀疏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又无助,皱纹肆意地爬满她黑黄的脸上,她说话时嘴里若隐若现得露出仅剩的一颗后槽牙。几年前的时候她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也可能牙齿会比现在多几颗,但那些不重要,大概太过苍老的人连时光都不忍心再刻意为难吧。
张老太今年大概九十多岁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她成了寡妇。那时候她最小的女儿刚刚订亲,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都已成家,最难的日子总算熬过去了,在这以后的很多很多年,她都独自一人守着她从四五岁那年就以童养媳的身份来到的那个家,可即便如此,这个家也从来没有一天真正属于她。
直到十年前它被拆了翻新,又回到小儿子名下。所有昔日的痕迹掺杂着带有麦秸杆儿的泥土一同被掩埋在地下,一座宽敞明亮的两层半的小洋房平地崛起,此后在那里的对张老太而言只是她被埋葬的回忆。
之后她便开始了在六个儿女家轮流养老的生活。她的孩子个个温和孝顺,她在邻居的羡慕下过上了安享晚年的生活,可她最近却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讲着往事,没人会对一个耄耋之年的回忆感兴趣,说的多了,儿女便只当她是在呓语。张老太被独自一人留在了儿女们的童年,但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头也不回地奔向前方,对往日没有任何留恋。
她陷入我无法窥探的沉默,她的沉默像绵延不断的山峰,怎么也看不到尽头。她不再是那个爱将孩子一把抱在自己膝盖上,绘声绘色地向他们讲述充满奇幻故事的老人,现如今她身上渗透出的淡漠,别说是孩子了,就连我们成年人也是极不愿意靠近分毫的。
我见她微微半睁着的眼珠盯着池塘对面那棵即将枯死的树一动不动,以为她可能打起了盹儿,我轻轻地抬起左脚,刚转过半个身子,右脚还没来得及抬离地面。
“你一定很想念你的母亲吧?她走了有三年了吧?”她的语气充满惆怅却又夹杂着些许安慰。
“嗯。经常……偶尔会特别想她。”我不太愿意在别人面前提起母亲,那只会让我暂时丧失成熟,露出软肋。
“有时候,活着倒不如走了好,年纪大了虽然还吊着一口气,老是借住在儿女家,这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我老了就只剩一条路了,但这心里面却老是记挂着儿孙,也是几年见不着一会,哎,忙,都说忙。”
“张奶奶说什么胡话呢,你现在都儿孙满堂了,个个还都孝顺疼您,您得长命百岁呢!”要是我母亲还活着该多好,可她活着的时候,我不也不常回家吗?我好像每次在电话里也没留给她太多唠叨的时间,那个时候的她也时常这么挂念我吧。想到这里,我的心一阵阵抽痛着。
“活那么长时间有什么好?我老了,再孝顺给再多钱我也花不了,每年就盼着过年呢,可今年过年不知又有几个儿孙能回来,热闹是你们年轻人的,我的热闹啊,早死了……”她说着说着又怔住了,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那棵被风抽打的树。
我忽然感觉到母亲从前的孤独与落寞,她也时常一个人望着远方盼着我回家吧,特别是接近年关的时候,即使已经得知我工作繁忙过年没法回家,她的电话还是一个接一个得打给我反复确认“今年真的不回来了吗?可惜我包了很多你爱吃的荠菜陷饺子,家里也腌了你爱吃的萝卜白菜……实在忙就别回来了,家里也挺好的,你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哈……”挂掉电话后的我舒了一口气继续一头扎进工作,而她呢,她会蹲在一旁默默地擦眼泪吗?
我用力睁大双眼,眼泪瞬时蓄满整个眼眶,我扭过头看向张奶奶那倚在一旁的拐杖,在寒风中孤立无助,“张奶奶,我要去地里看看我妈,您老要保重身体啊!”
她一动不动地半睁着眼睛,嘴里飘出很多我听不清楚的话。
我一把拉开车门坐上车,一低头,方向盘上落下几滴泪水,我开着车任由它在我的脸上肆意横行,这是我压抑了太久的思念。
母亲的坟头又矮了许多,上面杂草丛生,一看就是时常没有人来过,一旁坟头上还未烧尽的花圈以及傲然挺立的柏树仿佛也在蔑视我这个做儿子的失职。我就地而坐,接连抽了几根烟,被呛得眼泪滋出来,我搜遍了脑子里的所有词汇也没能想出要对母亲说些什么,除了想念,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不知过了多久,我拖起一条没有知觉的腿站起身,没有拂去身上的尘土,一瘸一拐得迈向来时的路,只是这一次我走得很慢很慢,母亲如果还在的话,她肯定会追上我的,就算没有,我的背影也足够她凝望很久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