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 堵水一九五六》（ 九）

大水歇了几天,又攒足了劲儿，开始往上涨了。
城墙外一片汪洋，电线杆子没了影儿，高点的大树只留下一小部分树冠在水中晃啊晃，晃着晃着就不见了踪影儿。
水面上飘着一层浮柴，浮柴下面有人或动物的尸体。那些尸体被水泡涨了，在水里沉浮着，翻滚着，时隐时现。分不清猪马牛羊，分不清男女。
喜生听人说过：凡被淹死的，女的都朝上仰着，男的都往下趴着。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水位离城墙顶只有两米了。护城队员全都上了城墙，在狂风暴雨中静静地站着。
天快黑的时候，一声炸雷响起，大水发起了总攻。水从四面八方朝县城涌来。
水在风中起了浪，后浪推着前浪，发了疯一样拍打着城墙，把厚实的城墙拍得颤颤微微的，把护城队员的心也拍得颤微微的。
半夜，水位已经高过城墙。与那道在城墙上堆垒起来的装满土的麻袋墙抗衡着。大水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往上涨。一道道的闪电划过夜空，照亮浊黄的无边际的水面，远处天与水交接在一起，给人造成水从天上来的错觉。
一些小队员吓得哭了起来，哭声夹杂在风声雨声雷声水声里，细若游丝又清晰可闻。李长生带着扛着枪的兵役局的工作人员在城墙上来回巡视，沉着指挥。麻袋一层层地往上堆，始终保持高过水面半米的高度。
水从麻袋的缝隙里钻过来，从城墙的内侧流下去，大块大块的墙泥往下掉，砸到往城墙上扛麻袋的队员的头上脸上。
喜生被冷雨浇得瑟瑟发抖。每一道闪电，每一声雷响，都使他的心脏往身体里收缩。眼前的一切宛如梦境，他希望天快点亮起来，太阳马上升起来。
他怀念那些风和日丽的日子；怀念地里那些丛生的野草和油绿的庄稼苗；怀念二肥子对他的辱骂和继父无情的殴打；他怀念麦秸洞里的温暖香甜和素素身体的柔软……那么，如果大水冲破城墙，这一切都再也见不着了。
喜生把腰杆儿挺了挺，想起李长生给他说过的话，他恼了，他指着天上骂道，你他妈的有本事把老子劈了。旁边儿的队员起初被喜生吓了一跳，明白过来后，跟着他一块儿骂开了。更多的人受到感染一样骂开了，他们在风雨中指着天上骂指着大水骂，身上不冷了，心里不慌了。
水还在涨，装土的麻袋用完了，水沿着麻袋墙流进来。人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站在麻袋墙后面，用身体围成一道墙，几万人在城墙上用身体挡住洪水，体温把冰凉的泥水都暖热了，贴着肚子像一池子热尿。
水涨到人们的胸部，喜生低着头对眼前漾来漾去的脏水喊道：你再上来，老子就把你喝了。大伙儿跟着他喊，把你喝了。城墙上所有的人都喊，老子把你喝了。
天亮了，雨慢慢的小了，水停在那个位置不动了，不升也不降。
城里的粮食吃完了，由于船太少，城外的粮食一时运不进来，早饭每人吃一个干馒头，午饭一人一碗稀面汤，晚饭干脆什么都没有了。大伙儿都是站着吃饭的，说这样也好，省得拉屎尿尿了。
好在雨停了，只要天上不下雨，内黄县南边的黄河故道上都是沙地，多少水不几天功夫也就漏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来了。在大家的印象里，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着这么好的太阳了。
太阳是从背后照过来的，阳光把后脑勺照得暖洋洋的，把大家的影子投射到平静的水面上，很多人回头去看的时候，鼻子里面发痒，啊地一声，一个喷嚏就干静利落地打出去了。那些站立着趴在麻袋墙上睡觉的队员们醒过来了，一声接一声的喷嚏响起来。像几万头驴发出的声音。
大家发现水位已经降到麻袋墙下面几寸的位置了，人墙立刻坍塌了。人们骂骂咧咧地在麻袋墙后面找地方摆个舒服姿势躺下来。一躺下来，才知道真是累极了，两眼一闭，脑袋嗡地一声，整个人像飘浮在水面上，耳边的喧嚣声越来越来，越来越远，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睡着了。
喜生睡了一觉，如果不是肚子饿得直叫唤，他能一直睡下去，睡他几天几夜。但他确实饿极了。
醒之前，他梦见家里的大铁锅里正燉着一个猪头，他站在铁锅前看着那一锅上下翻腾的飘着一层白沫的肉汤，闻着猪头肉的浓烈的香味儿，口水叭哒叭哒地往下滴。趁周围没有人，他伸着脑袋想在猪头上偷偷啃一口，他快要得逞了，那个猪头竟然把眼睛睁开了，他吓得大叫一声，睁开眼，那个猪头不见了。
喜生睡不着了，眼前总有个猪头晃啊晃啊。接着，他似乎听见了猪的哼哼声，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有毛病了，想猪肉想疯了。但猪的哼哼声真真切切就在耳边。喜生站起来，寻声往水里看去，城墙外的水面上，离十几米远的地方，果然有一头猪。那头猪站在一张破床板上，进退失据，四顾茫然，嘴里不停地哼着，很着急的样子。
喜生当时什么也没想，从麻袋墙上纵身跳进水里，三两下游到那头猪的身边，把那张破床板往城墙边拖过来，城墙上人抓住床板，那头猪踩着麻袋上了城墙。
城墙上的人们一阵欢呼，把猪围住，那头猪被水困了不知多长时间，见了人，很亲，在人们的腿上拱着蹭着,猪尾巴打着卷晃着.
有人估摸了一下,那头猪有百十斤重,如果宰了,够大伙儿好好吃一顿的,喜生咬牙切齿的说,谁敢宰这头猪,老子就把他当猪宰了,他妈的,这头猪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