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运气》
老三随父亲老陈头进城打工,瞧着城里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老三打心眼里开心,这闪亮的玻璃、干净的街道、性感又时髦的美女,哪一样都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可老三还是满心欢喜。
其实,老三今年刚十八岁,正是读高二的年纪,夏天一过,就该读高三,然后考大学。老陈头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偏偏三个儿子个个争气,老陈头家三间破瓦房的里墙上被三个儿子的奖状糊得满满当当。十里八乡,提起老陈头家的三个儿子,任谁不都得竖大拇哥。老大去年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进了清华,老二今年又高分被南京大学录取,正该阖家欢庆的时候,老陈头却犯了难。
老陈头在乡里是出了名的贫苦户,老伴当年生老三的时候难产丢了命,他家那条件,老陈头再没续上弦,靠着一亩二分地,再加上避开秋收时打点零工,老陈头好不容易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可到了眼前,这个坎,他那枯瘦的身板是再也支撑不动了。
日头正盛,老陈头挨着门边抽完最后一袋旱烟,敲了敲烟袋锅子,低声说了句:“三儿,开了学,去跟老师说一声,别念了,随我进城打工吧!”老三看了一眼天上的日头,三伏天的太阳,刺得眼睛生疼,疼得他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大,我听你的。”
老陈头站起身,走过老三身边的时候,拍了拍老三的肩膀,爷俩很默契地保持了沉默,第二天,父子二人就上了进城的大巴。
老三进城的第一天,对着老陈头发下了他这辈子第一个宏愿:“大,我一定要在城里买一套房子,我要做城里人。”
在城里,高中肄业的文聘跟文盲没什么区别,没办法,老三只能跟着老陈头在工地上帮工,搬砖、挑沙、挖泥,啥都干,农村出来的孩子,别的没有,实诚的心眼加上一膀子力气,到了哪个工地都招人喜欢。
在工地上干了几年,熟络了工地上的大事小情,再加上读过书能写会算,大伙便推了老三当工头,帮着大伙讨要工钱。工地上的包工黑地狠,拿着工人的工资扣着不发,急着用钱的便要让他抽个指头。工人们气不过,央着老三去找包工理论,包工蛮横,铁了心要将这门断子绝孙的生意进行到底,老三气不过,一纸状书把包工告了。
法院断了案,包工一分不少地把工资发了,还被罚了款,可还没等老三和工人们高兴,包工一口气把老三和闹事的工人一并开了,临走还撂下了狠话:只要有他在,工地就绝对不让老三他们干一天活儿。
老三和被辞退的工人们一下子没了活路,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三一咬牙,自己当起了包工,拉着一票被辞退的工人,在各个工地上揽活儿。老三心眼活,能说会道,和工程方交流的时候,监理把事情给他一讲就透,老三硬抓质量,检查手底下的人做事情一丝不苟,对下面的人,严归严,人情味却十足,发工资按时按点,一天也不拖欠,有几次工程方延误了工程款,老三就拿自己的钱垫付了工资。工地上上下下对老三都信服,来找老三的工程方越来越多,老三的工程队的规模也越来越大。
二十五岁那一年,老三凑够了首付的钱,在城南学区最好的地段,买下了一套一百平的房子,实现了进城时发下的宏愿。一年之后,经人介绍,老三和一个城里女孩结了婚,女孩大学毕业,是一所幼儿园的老师。又过了一年,孩子出生,孩子的满月酒上,老三端着酒杯,站在老陈头面前,当年没流出来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说:“大,十年了,当年您让我退学,我心里是怨你的,大哥二哥都能上大学,凭啥就我不行,可今天,大,我没啥遗憾了,我在城里买了房,有了事业,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大,今天高兴,咱爷俩喝一个,一醉方休。”
也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对三儿的愧疚,老陈头也哭了,端着酒杯的手一直在抖,他说:“瞧你这副德行,三儿啊,你运气好,干啥都顺当。”
或是道破了天机,折了寿,喝完孙子的满月酒之后,老陈头就被查出了肝癌晚期,没熬过冬,便去了极乐世界。随着老陈头的病逝,老三的运气似乎也走到了尽头,还没从丧父的痛苦中缓过神来,接连发生的几件大事更是让他措手不及。
零八年金融危机,如日中天的房价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节节飙升,不断刷新着中国房地产价格的峰值。可是,好景不长,到了一一年,地产业飙升的趋势戛然而止,房价一挫再挫,原本想借着奥运经济继续叱咤风云的地产商们突然变成了过街老鼠,市场不紧气,房子卖不出去,资金链断裂,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许多人断言,房地产的价格拐点到了,房产泡沫会像当年日本金融危机一样,成为整个经济崩溃的导火索。
整个房地产的大厦在各种谣言中摇摇欲坠,房地产老板们整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老三的公司也受到了影响,旧的货款收不上来,新的项目迟迟不见开工。城北的工程抵进去了老三全部的家当,现在城北的房子卖不出去,地产商耍无赖,要钱没有,房子倒是多得很,要不就拿房子抵工程款。工人们是最朴实的,也是最直接的,跟他们讲同甘共苦完全不现实,对于公司的困境,工人们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原先总是对老三歌功颂德的人们,开始四处叫骂,有几个脾气暴躁的甚至闹到了老三的家里。
老三找两个哥哥救急,老大说北京生存艰难,老二说南京物价高,老三挂完电话,把头扎在沙发上生闷气。那天,老三在他爹的坟头喝了一顿闷酒,喝醉了就扒在他爹的墓碑上哭:“大,我今天跟我哥借钱了,他们不肯借,说他们自己也难。大,当年你跟我说,让我不念了,跟着你到城里打工,我知道,那是让我给大哥和二哥挣学费唻,都是一家人,家里穷,没办法,当年我成绩也不差,我也想上大学,我咋就不会说我也难呢?大,你总说我运气好,可现在,这运气没了。”
从老陈头的坟头回来后的第二天,老三就把城南的学区房卖了,搬去了城北的抵押房里去住。虽说日子不如从前了,但这人只要勤快,总不能过得太难。老三又拿出了当年刚进城的劲头,按照他的话说,老婆孩子都要吃饭,他一个老爷们怎么也不能趴下。
老三看别人卖瓜果蔬菜挣钱,便把家里的奥迪卖了,那是他辉煌时期的唯一见证,卖车的钱转手买了一辆三米的厢式货车,半夜起来,就到约好的棚户家去收蔬菜,天不亮再赶到农副市场贩卖,日子虽不富裕,总还说得过去。
转眼到了一六年,又是一年高考季,老三儿子也争气,被新加坡大学在国内提前招生录取,不过三年的学费加生活费得六十万,而且必须一次交清。老三又犯了难,当年他就是因为家里犯难,被迫辍学,现如今,到了他儿子这里难道也是这个命?不甘心归不甘心,可这六十万也不是个小数目啊,就是让他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来啊。
或者是冥冥中自有天数,又或者是老陈头显了灵,就在这年的夏天,房地产突然又火了起来,再赶上城北大开发,市重点在城北新建了一个校区,城北的房价像是火箭发射一般蹭蹭往上涨,当年地产商抵押给老三几套房子不但不愁卖了,价格一连打了好几个滚,老三的运气又回来了。
房地产又开始挣钱了,许多老朋友劝老三回来继续干房地产,老三摇了摇头,说这把年纪了,房地产搞不动了。可老三也没闲着,卖了城里的房子,把儿子送去国外之后,回到老家,承包了村上的几百亩地,搞起了生态蔬菜和生态水果。
今年,老三地头的果蔬枝上挂上第一批果子,老三把新结的果子打了两包,分别给北京和南京的哥哥各寄了一份,又把新结的果子送了一份到老陈头的坟头,那天,他对老陈头说:“大,我回村了,做不了城里人了,可你说得没错,三儿没什么本事,可运气不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