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旧笑春风
扬州三月。
泠泠西湖如玉碎,清风拂柳惹人怜。却道不过李白的碧空尽,言不完徐凝的二分无赖。
流连匆忙的脚步声,恰好的被桥下一棵柳树人群的喧扰吸引。
“这小脸模样还是不错的,哪怕是个傻子,大爷我也收了她。”
地上的女子,一身破烂的衣服,包裹着瘦弱的身体。一张小脸上看得出的白嫩,带着点点伤痕,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仿佛与世无争。
她捡起地上的馒头,埋头啃了起来。狼吞虎咽也不过如此。
人群中,一个身影微微颤抖,立马却又消失在原地。越走却迈不开下一步,想走,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脑海里回旋。
“答应我,永远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那样清凉的泪水似乎还在流淌过他的心间。他答应过她,这一辈子,绝对不丢下她一个人。可是,被丢下的,是谁?
女子的面前,缓缓走来一个人,蹲下替她把地上的馒头捡起,一点点拍下灰尘,然后伸手,递给她。
女子抬头,接过馒头的手突然停留在了半空中。迟迟不语。
“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我想来找你。”
她看着他,笑得那样温暖,他对着她,却无奈的皱了皱眉。人群,一阵安静,所有看戏的人都愣住了。
山长水远嫦娥怨,鸿雁相烦,鸿雁相烦,眉间心上玉簟寒。
三年前
父母双亡却有举世无双才能的女子,提名谁人不知那一片冰心的邀月阁歌姬,安如初。
那日,他初见她。只是因为为寻找丢失的妹妹,却看见了坐在古筝前的她。
如青云而上的发髻,垂下额头的流苏玉坠,倾斜在肩头的乌黑头发,低垂着头,睫毛扑闪的节奏如影随形的音乐。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乎不夷?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锭银子放在古筝上,琴声戛然而止,铉断。
安如初静静的收起古筝,纤细的手指心疼一般的划过琴弦。她手里拿出一个黄金闪闪的令牌,吓退了满座的宾客,尤其是放下那锭银子对着她笑得异常恶心的官员。
她高傲的离开,玩弄着手里的令牌。也许,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个令牌,救了她一时,却毁了她一生。
他现在还记得她离开的表情,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身边的人,仿佛她是身处于与别人不同世界的人。那个绝美相貌上的孤傲,他却深深迷恋上了她。
自此以后,他跟着她,从邀月阁到路边街头到翠柳湖畔。从翠柳湖畔跟到茶楼清道。
终于,她回头了,对他笑得花枝招展。
“公子跟了小女子可是不少时日了,可是对我有意?”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是像安小姐这样的才女。”
安如初捂嘴一笑“公子缪赞了,自古才女又有多少好下场?若不过班婕妤空守古墓,蔡文姬一生三嫁,谢道韫寡居一生。”
“姑娘看似并非如此悲观之人。”
“你倒是懂我。学而优则仕,自古男儿都希望能有一番作为,我只是区区小女子,若能有幸得见凤凰之灵,那才是妙哉。”
上官瑾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带着夕阳下的余晖,照耀的似乎是她不存在的身姿,消失在眼前。
他第一次见她,他就知道,她绝对不会只甘心于做一个小小的歌姬。
几回知君到人间,千载相逢如初见。有时候,只一眼,就望穿岁月的守候。
果然,有一天,她停下脚步,转身对着他。他记得,那日风光正美,天蓝若她身上的裙带。
“公子,可否愿意借我一万两白银。”
她的神色,带着着急,却仍然没有一丝卑微的恳求。
他沉默了,他虽然是上官家的长子,虽然上官老爷是在朝为官的御史大人。可是,要为一个歌姬花上一万两,家里是绝对不会同意。
而就在他沉默的时候,她离开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上官家的大公子,书法甚秒,所谓一字千金不过如此。当朝天子曾经称赞其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人虽清秀,字却刚硬若千古之师。”
所以,他写了很多字,让朋友送到千里之外去卖,那个当初一字千金,不肯为一般人下笔的上官瑾,竟然舍弃名声做字画出卖。
他把一万两的银票递给她时,她惊呆了,下一秒却是无比的兴奋。还未递给他一杯茶水,就已经拿着银票跑出去了。
巡府大人的暂住府邸。
还没有等她跑到门口,门口的人就已经将她拖开。她拼命的敲打着大门“巡府大人,邀月阁安如初求见。”
她记得他给她令牌时亲口告诉过她,只要她肯给他一万两,他就可以将她举荐给皇上,给她一条最光明的道路。
吱……
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巡府大人的随从。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是气质非凡,是不是所有当官的人,都有一幅道貌岸然的面孔。
“区区一个歌姬,想见巡府大人,怕是想多了吧。不过嘛,这银票还是可以收下的。”
笑眯眯的从她的手中,很是生硬的抢回她的银票。还轻松勾起她的下巴“是个俊俏的美人,邀月阁是吧,大爷我会去的。”
“呸,我安如初可是尔等手下可以玷污的。”
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响亮的耳光声四处回荡。“卑贱的歌姬。来人,给我拖丢出去,免得碍了巡府大人的眼。”
门关上的刹那。她被狠狠的丢了下来。
她安静的坐在地上,没有一滴泪水,却是看一眼就穿透内心的悲伤。
她还记得,爹爹倒在她面前的样子,满脸是血,娘亲哭着带她从地下道逃出,却还是倒在了她的面前。她告诉她,要好好过,要为父报仇。可是,那样满心想着见皇上得让父亲沉冤得雪的念头,现实里,还是轮到被卖入邀月阁。
她说她是一个孤儿。可是谁懂她骄傲面孔下的孤寂和悲伤?
一双纯白的靴子出现在她的面前。抬头,是递出一张手绢的他。
她抱着他。狠狠的哭了出来。仿佛把这一生所有的苦都排泄出来。
“是不是你们都会觉得我卑贱,都会嫌弃我,然后……离开我。”
“不会,不会,你是安如初,是高高在上的才女安如初。”
他抱着她,小心翼翼的安慰着她。她靠在他的肩头,伴着他的耳边。“答应我,永远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心突然猛的一阵抽动。凉凉的疼痛。他轻轻的点头。一辈子,一辈子,他上官瑾也不会丢下她。
一生一代一双人。不求白头偕老,只求君心似我心。
她幻想过很多次入宫的场景,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无法决绝。
皇宫的轿子,还有一个时辰就来了。他却还是跟在她的身后,就这样不说话的跟着。
“你不要跟着我好不好,我是要进宫的人,我是要成为皇帝的女人的人,求求你,不要跟着我。”
“我怕,如果不跟着你,我这一辈子就不会再见到你。”
两行清泪划过她的脸颊,她背对着他。却迟迟说不出话。终于,她转身,捡起路边的石子朝他丢去。
“求求你,不要跟着我,好不好。”
他没有闪躲,依旧这样跟着她。他真的怕,如果她一走,就是天涯两处。
她还是上轿了,在他被拦在侍从的情况下。她上轿子了。
他跟着她。跟着轿子,一直追。追了多久,他自己都忘了。他只想追回她,追回那个和他一起吟诗作词的女子。那个给过他最初美好的女子。
那天,整个扬州的人都知道了。所有春闺女子都盼望的良人,上官家的长子上官瑾,跟着一个歌姬,走了很远的路。直到倒下。
古有孟姜女寻夫千里,今有上官瑾追情百里。
她安安静静的跪伏在金銮殿。想着皇上会是如何的为她的美貌倾倒,会怎样为她的才能和舞姿迷住。
可是她的千般幻想,只成了那位高高在上帝王的一句“你可是上官家长子上官瑾所倾慕的人?”
她吓一跳,连忙认错。她知道,无论如何,她都无法逃脱这份宿命。
“何必吓成这样?若是你肯帮朕一个忙,朕让你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让你荣宠后宫。”
她不敢看他那张严峻得让你无法看透的面孔。她也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她这一来,注定只能成为帝王的玩物。
“请皇上吩咐。贱婢只当全力以赴。”
吐出这些字眼的时候,她看见了,皇帝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而那个给她黄金令牌的巡府大人,也是一样得意的神情。也许,她真的,来错了。
两条平行的线,哪怕偶尔的相交,也只是光的折射。千万遍错过,莫过一句道别。
上官瑾奉旨如京。纵使他知道,此去必然没有好事,但是,他想见她。只一句相思,就已让他望瘦走道。
花飞满道,落樱天际。她站在树下,如同她第一次对他回头一样的笑得花枝招展。
她轻轻开口,带着温柔的恳求。突然间是那样让他迷失了自我。“公子,带我走吧,这深宫,的确不是我该在的地方。”
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他此刻,真切的看到了,眼里只有他,只有他。
他牵过她的手,兴奋的点了点头。
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决定,会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是,他曾很多次问过自己,如果知道结果是这样,他还会不会依旧义无反顾的想带她走。
回答,是肯定的。
所以,当夜,皇帝下令。“御史大人之子上官瑾,带妃嫔私奔,罪无可恕,诛九族。”
最是无情帝王家,她曾以为,不会如此惨重。谁知道,凡是在帝王道上的挡路石,都会一一除去,绝不姑息。
她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温柔不再,眼里,是愤怒和自责。她看见了,布满血丝的瞳孔,没有一点神采。
她想救他,却无能为力。皇帝始终只把当一枚棋子,说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高贵身份。都是骗人。
她不知道,故事的后面会怎样走,会怎样继续。那个肯跟着她一辈子的少年,如今恐怕已经恨透她了。现在,除了唯一的为父沉冤得雪,她已经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了。
上官家满门抄斩。一夜屠门。
有人说,上官家权利大,并没有全部死完,肯定有逃脱的,因为清点人数时少了。有人说,是因为皇后拿出了免死金牌救了自家侄儿侄女。有人说,上官家行刑当日,天降白光,一下子就救走了许多人。
但是,不管怎样说。她始终没有再见过他。当父亲的案子重审还一家清白的时候。她似乎如释重负,可是,心里却还是空空的。有什么,已经不见了。
久相忘,到此偏相忆,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一枚棋子,在没有任何价值的时候,就会变成弃子。
当与世无争的她被陷害时,她跪在皇帝的面前,如同第一次一样的姿势,只可惜,不同的,是心情。
“哈哈……”
她猖狂的笑声在不停的掌嘴声中异常的放肆。脑海里,是挥之不去的一个身影。抹不掉的过往,那日的翠柳湖畔,那日的芊芊少年。
是不是,永远回不去了。
“狗皇帝,你是骗子,你是个骗子。”所有的愤怒终于发泄了,她不是那个可以静静坐在宫殿不去招惹是非的她。因为,哀大莫过于心死。
心已死,就不会跳动了。
可是,为什么一想到,她还是会痛。
“来人,给朕把这个疯子拖出去。”
一挥手,她就被拖着丢出来。第二次被丢出来。那个在门外递给她手绢的少年,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已经,成为了过往。
她爬起来,一步一步的走着,朝什么方向,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往前走,一直走。
“扬州怎么走?”
“你知道上官瑾在哪里吗?”
“我是他今生唯一爱的人。他在哪里?”
“疯子,疯子。”
路人纷纷推开她,丢下一个嫌弃的眼神。或者,丢给她一点铜钱。仿佛是一个被人嫌弃的疯子。原来,从以前到现在,她都是这样被人嫌弃。只有他,也只有他。
忘记了街头的喧嚣,忘记了迷失的方向。一个笑容可掬的面孔,若隐若现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