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花淡柳钱塘 | 寻城记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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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苏小小墓的时候,正是暮色四合。晚霞粲然,不远处,宝石山上保俶塔的影子在黄昏最后的余晖中倾城而立。西湖有风,水光潋滟,旁边就是西泠桥,游人如织,一如当年络绎。
于是,时光定格在了一千五百年前的桥上,一场黄昏雨后,一驾光亮的油壁车中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缓缓驶上西泠桥,女子俏皮地挑开一旁的窗帘,贪婪地赏着西湖的暮色。迎面走来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眉宇间却锁着一副落寞的神色。两个人擦肩而过,那一刹那,电光火石,四目相对。片刻后,女子叫停了车子,从香车上跳下,那少年也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两个人,相看俨然。
女子眼光流波,先开了口:“敢问公子大名?”
少年仍痴苶于这惊鸿一瞥,停顿了半晌才忙答道:“在下,在下鲍仁。”
女子见此情,更是笑意盈盈:“鲍公子去往何处?”
少年答道:“欲往金陵城赶考。”
“能高中否?”
“自是榜上有名!”少年又恢复了自信的神采。
“却为何又见你愁眉暗锁,步履踌躇呢?”
“这……唉,不瞒姑娘,只因家境贫寒,盘缠不多,现已无有去金陵的路费了,正为此事烦恼。”
“这好办!”女子转过身,轻盈地跳上香车,从里面抱出一个丝绸的包裹,递到少年面前,“喏,这里面有一些首饰和碎银子,大概值个百八十两吧,你拿去做盘缠,别误了考试!”
“这怎么成!”少年惊得倒退了两步,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们素昧平生,我怎么能平白拿姑娘你的银两!”
“哎呀,你不要啰嗦啦!”女子蹙了一下眉,脸庞却显得更加俊俏,“我刚才见你气度不凡,想来一定才华横溢,必不是久居人下之人。我这也是下一个赌注,来测一测我的眼光如何。我就在这西泠桥等你,如果你真的高中了,一定要记得回来,到那时我再为你摆一桌酒宴接风。如果没中……你,也要回来,我仍在这里等你……”女子说这话时脸微微地红了,艳若桃李。
少年接过沉甸甸的包裹,满怀感激:“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呢?”
“钱塘苏小小。”女子看着少年,“你要记得我的名字,你要记得这个地方,你要记得高中回来……”
“记得,记得,记得!”少年长揖到底,谢罢姑娘,转身而去。
十六岁的苏小小站在西泠桥头,望着黄昏中这么一个远去的背影,心如湖水波荡。正如她所说的,这是她人生中的一次赌注,也是她最后一次对爱情的下注。结局多半人都会猜得到,鲍仁公子一去之后,杳如黄鹤,再也没有了消息。苏小小等了一年,又一年,终于没有熬过第三个年头的春天,在十九岁的青春华年咳血而死。临终前,想必她的眼睛里所流盼的是一种期望与绝望交织的眼神罢。
或许真的是因为俗务缠身,或许是因为良心发现,此时已身为滑州刺史的鲍仁终于还是来了,但他得到的只是苏小小已经去世的消息。他抚棺痛哭,追悔不已,亲自购地造墓,就在他们相遇的西泠桥头。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手握着苏小小的诗稿,这个男人久久立在墓前,喃喃自语:“我记得你的名字,我记得这个地方,我记得回来找你。但是,你却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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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小墓从此成为溶进杭城山水中的一道风景,她的故事在西湖的上空久久传唱,引得后世许多的文人雅士特地慕名而来。这些风流不羁的才子们最是可爱,来在墓前,谈谈诗词,认认乡亲,三杯两盏淡酒,再对着坟冢诉一番衷肠,仿佛不能与佳人相遇于同世,便做一场隔世的知音。在这些来来往往的文人们中,便出现了白居易的身影。
白居易到杭州做刺史的那一年已经五十一岁,实在不算年轻了。但他却是高唱着“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步履轻盈地走到苏小墓前,真真是一番“老夫聊发少年狂”了。
白居易是个好官,到了杭州之后,雷厉风行,苦心经营,先是疏浚了六井,解决了杭州人的饮水问题,接着又围湖治理,在钱塘门外修起了一座白堤,解决了湖漶和农田灌溉的问题。他还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大部分来,设立了西湖基金,用于后世继任者继续疏浚西湖,长治久安。这几件事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办得干脆漂亮,令史官拍案叫绝。
在政务之余,作为文人的白居易自然不会放过眼前的这一片好湖山,游山玩水,吟诗作对,一样也不曾少。当白居易任满离开杭州的时候,全城的老百姓扶老携幼,提着食盒和酒壶,夹道相送,泪眼相别,异常的感人,那场景,在中国上千年的官场上,着实不多。
白居易爱杭州的这份心情是发自肺腑的,他一生仕途坎坷,从中央到地方,再从地方到中央,走过了不少的郡县,在他晚年于洛阳半仕半隐的时候曾给朋友写过这样一封信:“官历二十政,宦游三十秋。江山与风月,最忆是杭州”,算是给自己的一世漂泊生涯盖棺定论了。
时光如杭城上空的浮云,岁月在西湖水中氤氲-3-
时光如杭城上空的浮云,岁月在西湖水中氤氲。在白居易的身影还没有完全淡出人们视野的时候,西湖畔又一位令杭州人世代难忘的人物正款款走来,他就是苏东坡。
苏东坡两次在杭州任,一次是他三十六岁的时候,因为与王安石的新党政见不同,受到排挤,于是自请外任杭州。另一次是在二十年后,新党倒台,旧党重新执政,当年饱受王安石打压的苏轼被调回了中央。可是苏轼又反对旧党矫枉过正的行为,认为王安石的新法中也有不少确实可行的方法,是值得肯定和继承的。他这一行为又惹恼了旧党的当权者,于是又开始了新一轮对苏轼的排挤。心灰意冷之下,五十四岁的苏东坡第二次自请外任来到了杭州。
宦海浮沉,世态炎凉。杭州,一再成为了苏东坡这个在政坛上“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倒霉蛋的避风港。这是苏轼之幸,也是杭城之幸,让这座人间天堂又多了一抹传奇的色彩。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同白居易一样,苏东坡也在以一种文人士大夫的眼光和审美在经营着他的杭州。任何一件枯燥的政事和措施在他的手下似乎都带有了几分诗的美意和词的雅致。由于水灾,他主持修浚西湖,兴修水利,用从西湖里挖出来的葑草和淤泥,修筑了一条长达三公里,贯穿南北湖面的长堤,这便是著名的苏堤。
“苏公当年曾筑此,不为游观为民耳”,后世的杭州人提到苏堤都如是说。它不仅仅有着实实在在造福民众的功能,多年以后直到今天还成了一道不可磨灭的风景,苏堤春晓成了西湖十景之首,这不得不说是大师与众不同的魅力所在。同样的,还有一件事情,或许也是无心插柳吧,值得莞尔。当年西湖里有很多人家种了菱藕,苏东坡疏浚西湖之后,为了防止湖泥再度淤积,于是在湖中建了三座石塔,本意是严令规定三塔之内不得种藕。这规定不知是从何时废止的,但是这三座石塔倒是流传下来,成了今天人们争先目睹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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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城天生丽质,钱塘自古繁华。到了宋朝,这种美发展到了极致,就如同一位少女,正值豆蔻年纪。无愧于柳三变词中填的那般“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也无怪乎让金主完颜亮有了“投鞭渡江之志”,准备“立马吴山第一峰”,从此江湖不再平静。
宋室的皇族们狼狈地逃到了杭州,作为新的国都,定名临安,昭示天下这里只是临时的安稳,我们早晚还会打回去北上复国的。这其实只算得上是一个天大的文字游戏而已,南宋的皇族们、士大夫们不过是只想偏安一隅,后半辈子还能继续过上自己当初的那种奢靡生活。翻开那段岁月,除了山河零乱,民野凋敝以外,看看那时的文学、绘画、瓷器、饮食以及生活方式,靡靡得可以,哪里有一点励精图治的影子?
在这种情况下,在朝堂中高喊着“战斗!战斗!”的岳飞自然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物,就如同在一片莺歌燕舞的江南丝竹声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雄壮而急促的鼓声,是那么地刺人耳膜。纵然这位背上刺着精忠报国的男子是多么的壮志凌云,多么的骁勇善战,但是千斤重的江山抵不上那几道四两沉的金牌,“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一片热忱抵不上有些人三五年“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快活日子。“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能写出这样壮怀句子的人却没有得到一个正如这阙词牌名字那般的灿烂结局。
有一首古筝曲子,名字就叫《临安遗恨》,我的一位朋友在一次全国古筝的大赛上弹到情深,泪流满面,而台下也已是一片泪光盈盈。这一段恨,穿越时空交错,今天的我们依然可以清楚的理解和感同身受,却不知当时的那些人为什么能够漠然而熟视无睹。
岳飞的坟墓就立在西湖北岸的岳庙之内,每日里,来自全国各地的祭拜者不断。在植满了香樟树的岳庙的最后一进院子,我见到一块高大的石碑,上面刻着: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不患天下不太平。这话是岳飞说的,不过在他那个时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又有几个呢?所以说,岳飞是孤独的,绝世而独立,也难怪他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起来独自徘徊而喃喃自语“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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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雷峰塔的顶层,眼前是黄昏的西湖和苏堤,余晖斜斜地撒在塔身之上,渲染成一片淡淡的金黄色,这便是著名的“雷峰夕照”了。我想,任由是谁登上这雷峰塔,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白娘子吧。我用尽浑身的力气眺望西湖那一畔的断桥,故事是从那一端蓦然开始的,又在这一端戛然而止,中间是一个西湖和一段延续了千年的爱恨情仇。
故事的本身已无需累赘了,中国人有哪一个不知道许仙,不知道白蛇,不知道断桥会、盗仙草和水漫金山的呢?人们对于白娘子被法海压在雷峰塔下耿耿于怀,在一九二四年的夏天,破旧不堪的雷峰塔终于轰然倒塌,惹得当时一班文人高声叫好,拍手称快,认为白娘子终于可以出塔与她的相公相会了。殊不知即便真的有白蛇,此时也已不在塔下压着了。白素贞被镇雷峰塔下十八年后,她的儿子许梦蛟功成名就,中了状元,状元郎衣锦荣归,还乡祭塔,迎出了娘亲,于是一家三口又重享天伦。这是故事最初的结局,也是最令我们欢喜的结局,中国人终究是善良的,人的一生已经有太多的苦难了,谁都希望能看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只要是两情相悦,真心相待,是人是妖又有什么要紧呢。
当年雷峰塔倒塌时残留下来的塔基和古塔遗址至今还被原封原样地保留着,就在今日新雷峰塔的地下展厅里。泥土杂乱,砖石斑驳,仿佛耳畔还能听到当年灰飞烟灭时轰隆隆的巨响。
余秋雨先生当年写《西湖梦》的时候说他“还欠西湖一笔宿债,是至今未到雷峰塔废墟去看看。据说很不好看,但总要去看一次。”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余先生的这个心愿有没有实现,其实也无所谓谈论好看与不好看,在历史面前,我们终是渺小卑微的,不是我们在看塔,而是塔在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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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坊街是杭州城里最老的一条街道,走在上面,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仿佛这里的时间总是比别处要慢了许多似的。许多百年老店和建筑依稀还在,又陆陆续续开了不少杭州当地特色的小铺面林立街边,熙来攘往的,颇有些当年的风采了。
这条街上的中药铺子特别的多,而且大都是有些年头的老店,像什么保和堂、同仁堂、回春堂,要说规模最大,气势最足,人缘最旺的,自然得数胡庆余堂了。从中河路这一端走过来,刚刚步入河坊街,就会遥遥地看到远处的整面墙壁上,白底黑字地写的“胡庆余堂国药号”七个醒目的大字。这一片当年耗资了三十万两白银建起来的的徽派建筑今日依然在原址上屹立不倒,前厅依然在正常地营业,后院则已经辟为了中医药博物馆。
跨进胡庆余堂的大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中药的香气。药香不同于花香,更不同于女人身上的香水香,莫名其妙地就给人一种踏实和安全感,身有微恙的人,闻到这种味道,药未入口,先入了心,恐怕病先好了三分。中国的医学真是博大精深,动物、植物、矿物,桩桩皆可入药,而且各主其症,真是神奇地不得了,难怪那些老外们要把中医唬成“巫术”了,这箇中奥秘尔等蛮夷又岂能知晓。且不从药效药理上说了,光是这些味中药的名字,像什么红花、当归、佩兰、天南星、仙鹤草、苍耳子等等等等,听上去就像一阙阙词牌的名字,透着浓郁的中国文化范儿。
这家胡庆余堂的主人胡雪岩这些年来成了人们热衷于追捧和研究的对象。远的如台湾的高阳先生,近的如著名的历史小说家二月河,都为他做了长篇的传记,而书肆里各种各样的“胡雪岩经商之道”的集子都摆在畅销书的架子前。这样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确实很吸引人们的眼光,从最初一无所有,只是杭州城里钱庄跑街的小伙计,一步一步发展成了既是官又是商,富甲天下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传奇般的一生,让我们这些今日还在庸庸碌碌的平头小民们有了编织梦想的动力。
胡雪岩在鼎盛的时期,生意涉及到了钱庄、丝绸、茶叶、粮食、国药甚至军火,利润达千万以上。他在离胡庆余堂不远的元宝街花巨资盖起了一所宅子,号称“中国第一宅”,供他和他数不清的妻妾们居住,亭台楼阁,水榭通幽,奢华到了极致。古语有云:富不过三代。可胡雪岩的宅子盖好没多少年,就因为在与外国人的生丝交易竞争中一招走错,全盘皆输。胡家破产了,妻妾各自逃散,房产也易了主人,胡雪岩也在无奈中郁郁而终。四十多年的风光无限最终还是落得一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真应了孔尚任《桃花扇》里唱的那般“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想来令人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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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在杭州的那几日里我一直在想,这问题回到北京之后我依然在想,只是答案还是遍寻不到。
因为杭州实在是一座太神奇的城市了,在这里,出门七步是红尘,有着数不清的街市巷弄、茶馆、咖啡厅,你大可以追寻一段浪漫的感情或者是家国大业;同样的,退后一步又是一番别样的生活,你也可以古寺梵钟,也可以梅妻鹤子,或者在西湖岸边,叮叮当当,刻几方印章,聊以度日。
这一次在西泠印社里看到了一方清代杭州篆刻家陈鸿寿的闲章,题字是“浓花淡柳钱塘”,我和友人都异常的喜欢,便决定效仿当年朱俞同游同记秦淮之趣,相约以《浓花淡柳钱塘》为题各表一篇游记,这便也是本篇拙作起笔的原因。只是杭州可游可写可叹的实在太多,未免拾起这个,又漏了那个,永远不得周全,便只好讨个巧,以一句——“杭州,是一篇永远未完的游记”来草草收笔了。
浓花淡柳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