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故事

双鱼玉佩被修复后,他瞬间被克隆了

2020-06-08  本文已影响0人  纳兰博雅

1.

时年42岁的文物研究专家王尔李是个纯爷们儿,却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这双看似粗糙的大手,却可与江南的资深秀女和医院外科手术高手相媲美。

古墓发掘出来的丝织品,历经千年墓穴的阴暗潮湿和尸水的浸泡,往往“吹弹可破”,丝丝缕缕,残破不堪。经过王尔李一过手,色彩花纹款式,基本上恢复原貌的十之八九。那些古代的字画,往往也能华彩顿现。

没有人天赋异禀,只因熟能生巧,勤奋使然。从事文武修复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累了几十年的深厚功力。在中华文物鉴定和修复方面,王尔李博士是妥妥的业界知名专家。

五一小长假之前,溪洪市博物馆里收到一批捐赠,来自于孤苦无依的海外归国华侨。雷厉风行的馆长派下任务,给王尔李下了死命令,务必在假期开始之前完成对这批古董字画的修复和鉴定。

加班加点工作,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是痛苦难熬的过程。对于狂热迷恋古文物的王尔李来说,痛苦是不存在的。他喜欢穿梭于展馆之间,感受着来自历史长河中的文化精髓的蕴藉,仿佛吸纳了上下五千年的精神养料,心灵是丰润而充实。

而在生活能力方面,王尔李就像一个五岁的孩子,只有简单的生活自理能力,不善于管家,不善于理财,更不擅长弄权。

这一点,也是让老婆叶琳大为恼火的地方。叶琳总是一边收拾家务,一边相当暴躁地唠叨:“王尔李,你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巨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睛,看上了你这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窝囊废。”

对于老婆噼里啪啦的恶言恶语,王尔李能充耳不闻,他的母亲往往听不下去了,婆媳俩你来我往,打起嘴仗各不相让。

调和婆媳两人的关系,是王尔李最头疼的事儿。他当不了双面胶,只能两头受气。每当女人们开火的时候,王尔李利索地逃进书房,把门反锁起来,钻进研究文物的典籍中,管它外面血雨腥风。任凭老母亲摔门而出,任凭老婆酣畅淋漓地继续唠叨或者开骂。

久而久之,母亲嫌弃他是怕老婆的软骨头;老婆骂他是没用的妈宝男。家,是王尔李最想逃离的地方,而就职的博物馆是王尔李温暖的避难所,让王尔李有十足的归属感和幸福感。

这天,不知不觉已经加班到晚上八点多,王尔李坐在工作台边,黑框镜片下的双眼已经有些倦意,眼皮沉重得快抬撑不起来。他左手边的一张汉代字画,已经修复完成,只需要装入镜框保存即可完成。

王尔李努力地眨巴着干涩的眼睛,打了个哈欠,捋一捋脑门上稀疏的头发,捶捶酸胀的肩膀,这才不急不缓站起身来,走到墙角边的方桌上,倒了一杯咖啡,站到窗前。

偌大的博物馆,这个唯一亮着灯光的房间静悄悄的,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窗外,两排昏暗的街灯地照着宽阔而宁静的马路,迤逦延伸向郊外。冷月寂寥,朦胧的夜空没有了白日的繁杂和酷热 ,习习的凉风穿过铁栅栏防盗窗窗,徐徐地吹面而来,王尔李的倦意随之褪去大半。喝完了咖啡,王尔李又回到工作台边坐下,随手拿起右桌角放着一个黑色的锦盒。

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个紫色绒布。王尔李把手伸进去,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他一层又一层打开遮着的绒布,就像打开初生婴儿的襁褓,满腔期待和欢喜。只见一个土黄色的半月形玉石躺在里面。王尔李拿起这块不起眼的玉石,顿觉一股凉意触电般快捷地从指尖传到上臂。

镜片模糊了一下又恢复正常,王尔李打开手电筒,一束白炽的光柱随之聚拢在玉石上。透过这束强光,一条鱼的轮廓立刻毕现。汪尔李定睛细看,很快断定这个物件被人为地涂了一层颜料。大概由于年代久远,涂料的颜色已经斑驳,遮住了本真的面目。

思忖片刻,王尔李站起身来,从保险柜里拿出一瓶药水,也是一种特殊的清洗剂。从洗手池台上接了半杯清水,加入五滴清洗剂,杯子里的水翻滚着白色的小气泡,王尔李把玉石投入到杯子里。三分钟过后,杯子里的水浑浊起来,王尔李轻轻晃动着杯体几秒钟,这才小心翼翼地倒掉脏水,取出玉石,用清水冲洗了片刻后,放在一张干燥的纸巾上。

回到操作台,再看灯下的玉石,已经光洁如新,上面果然是一条朴拙的大头鱼。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大脑里回旋。

很快,他想起来了。楼下的展厅里,也有一块半月牙状的鱼形玉佩,如果二者合二为一,是不是……?

难道是传说中的双鱼玉佩?相传双鱼玉佩能够复制,王尔李听过一些让他匪夷所思的传说——双鱼玉佩能克隆出任何动物,包括人。但是作为一位严谨的科学工作者,他觉得那只是封建迷信罢了。

王尔李眨巴着深邃的大眼睛,脸上立刻神采飞扬。他兴奋得立刻跑下楼去,用备用的钥匙打开了展柜,拿出那块玉佩,急匆匆回到办公室。

王尔李仔细观察,两块玉佩的茬口完全一致,惊喜得眼睛都不敢眨眼。他像儿子玩拼图一样,一左一右地摆放好,两条鱼嘴对嘴,尾对尾,组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王尔李拿起专用的玉器粘合剂,仔仔细细地把两块玉佩合在一起,果然天衣无缝,浑然天成。

王尔李的心激动地砰砰直跳,眼睛发涩,鼻翼发痒。他揉揉眼睛的当儿,看到一滴血滴在玉佩之上。糟糕,鼻子又流血了。王尔李捏住鼻子,头微微上扬着。无意间看到墙上的时钟指向22点22分22秒。

天气干燥,加上他原本就一激动就容易流鼻血。没办法,这小毛病,家族遗传占主要因素。用纸擦了擦鼻子,上面还有血迹,只好再次紧紧按住鼻子的两侧。

忽听“当咚”地一声,王尔李吓得一激灵,睁大眼睛去看时,玉佩突然瑟瑟抖动着,鱼眼睛微波涌动,鱼鳞点点殷红,宛如复活了一般灵性十足。

少顷,玉佩“叮”地一声立起来,极速旋转,两条鱼缠缠绵绵在一起共舞。

王尔李大吃一惊,慌乱之下,拉开椅子站起来,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差点儿跌坐在身后的花盆上。

双鱼玉佩旋转着离开桌面,在空中盘旋而下,绕着王尔李飞行,通体发出暖黄色的微光,像极了一个迷你飞碟。

眼前的景象,超出王尔李的认知,他看得眼睛发直,呆若木鸡,像失去了魂魄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它环绕着自己从下往上盘旋上升。“飞碟”绕过他的腿部,腰部,胸部,头部,形成一道道让人眼花缭乱的光圈。

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王尔李彼时已经丧失了时间概念和思考力,像是被点了穴,手脚麻木,大脑也一片空白。突然,玉佩从王尔李头顶飞离,在办公室的中央,兀自从下而上旋转,就像刚才绕着王尔李飞行的轨迹一样,形成一个立体的光的漩涡和光柱。

光柱的中心突然有一个身影乍现,慢慢由模糊变得清晰,变得血肉丰满,五官生动。此人不到一米七的身高,洁白的短衫,深蓝色西裤,深邃的大眼睛高挺的鼻子,还有那快要谢顶的脑门,简直和王尔李一模一样。

双鱼玉佩的运转速度变缓,颜色变暗,稳稳落在工作台之上的盒子里。

王尔李迎着他的视线,四目相对,形成两道细细流动的电波。像是被阿波罗的箭穿透彼此的心脏,王尔李突然感受到类似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畅意和欣喜。看到对方眼波里暖暖微笑和眼角里熟悉的皱纹,王尔李先前的那种紧张到麻木的感觉倏然消失,就像看到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或者孪生兄弟那样,没有惊悚,只有惊喜,发自内心的失而复得的悲喜交加。

“你好!”对方向前一步,站在离王尔李两步远的地方,朗声自我介绍道:“我是李尔王,拥有和你一样的基因,共享你的记忆和思维,从现在起,我们将心灵相通,荣辱与共。我因你而存在,可以为你而生,可以为你所亡!”

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很显然,完美复制了王尔李的声音。

李尔王?好熟悉的名字,好像是莎士比亚的戏剧的名字。

王尔李看着他谦逊平和的神色和人畜无害的模样,心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说道:“你是我的幻觉吗?还是真的是复制了我?”

李尔王不回答,只是左手抓住自己的右胳膊,拇指中指用力一掐,胳膊上显出两个清晰的指甲印。

与此同时,王尔李感觉到自己的左胳膊上一阵痛感,看到自己的胳膊上也出现了两个指甲印,不自觉叫道:“疼,疼!”

李尔王急忙松开手,满脸歉意地抱拳一揖:“冒犯!你现在能清醒一点吗?一丈之内,我们能感应到对方的各种体验。我痛你也会痛,我乐你也会乐。只有我,能做到和你感同身受!我左眼的视力和你右眼一样 ,你是左撇子,我就是右撇子,我的心脏在右,你的心脏在左。我们互为镜像人,我们的性格和能力将互补。我不是鬼,不是魔,不是怪,是血肉之躯,也是普普通通的正常的人。当然,如果我们合二为一,就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

王尔李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的镜像人李尔王,琢磨着他的简单明了而意味深长的话,脸上渐渐浮现出惊喜的笑容,说道:“太好了!我正愁分身乏术,很多未解之谜要研究。从今之后,你可以帮我去应付没完没了的会议, 应付家里絮絮叨叨神经质的老婆,还能,还能去照看我的老母亲。”

李尔王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是我们的老婆,我们的老母亲!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王尔李愣了几秒,又忙不迭地点点头,心想我还是得适应和消化一下。老母亲可以共有,老婆嘛------。老婆对自己百般嫌弃,已经分房一年了。老夫老妻了,不离婚不离德就行,就这样凑合着过下去吧。

王尔李的小心思,一丈之内的李尔王一清二楚感应到了。当二人目光再次相遇时,不觉对彼此尴尬地一笑。

王尔李忽然想起最想弄明白的问题,问道:“这双鱼玉佩到底是什么来历?和上世纪出现的那块是同一类型吗?你既然是复制人,应该知道一些内幕吧?”

“不知道。就像一个新生儿,他怎么能知道自己是精子和卵子的结合物?更说不上来父母是如何恋爱的八卦故事。”李尔王很认真地回答道。

王尔李觉得李尔王的观点十分有趣又犀利,饶有兴趣地说:“那倒是啊。我明天跟馆长要一下捐赠人的资料,看看能否从这里下手,搞清楚双鱼玉佩的真相。如果我,不,我们俩,能破解这个秘密,无疑是21世纪最重大的发现。”

李尔王拱拱手,诚恳地说道:“好,需要我配合,我会无条件服从你!我们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尔李看看手表,已经是11点半。一晚上经历这么奇妙的事情,着实让王尔李兴奋莫名,可兴奋劲儿一过,脸上又显出困倦之色。

看着李尔王也哈欠连连的样子,王尔李说道:“你开车回家。有一周的假期,不必再过来。至于我,就在这里等馆长明天上班,要到资料就去找捐赠人,也可能出去调研。”

王尔李这样安排是心里有把小算盘。理由之一,不想回家面对老婆;理由之二,想借此机会考验一下镜像人能否完美替代自己;理由之三嘛,金蝉脱壳之计,混个自由身,能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可是,李尔王能经得起考验吗?王尔李有点担忧。

2.

李尔王拿到车钥匙,按电梯下楼去,穿过花园,来到夜幕下的停车场。看门大叔早睡着了,当李尔王驾车通过电子门时,他还伏在窗口流着口水,呼噜声震天。

街道空无一人,只有红绿灯在灰蒙蒙的夜色里明明灭灭。李尔王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既不会超速更不会闯红灯。

这条回家的路,在李尔王的记忆中(他共有了王尔李的记忆,性格,习惯及所有的一切)走了十六年,闭着眼也能开回家去。十五分钟后,车子拐进一条巷道,围墙上的刺玫芳香袭人。这是李尔王所在小区的外墙。这个小区属于中高档小区,全是靠着父亲经商留下的积蓄,才得以买得起。不然凭着那点工资,估计要到30年后才能买。

两旁的商店都打烊了,道路显得比白天宽阔了许多。车子缓缓驶进车道,挡车杆自动升起。李尔王像往常那样把车开进地下车库的车位,便按了电梯门,上到16楼。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李尔王轻轻打开门。老婆叶琳睡眠浅,他不敢惊醒她,以免引来一阵狮子吼。

换上轻便的拖鞋,刷牙,洗脸,李尔王走进书房。摁亮台灯,看见床边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展开了换上,就疲倦地躺下了。

李尔王这一觉睡到了天亮。等醒来时,听见叶琳在客厅里打电话,具体说些什么李尔王听不真切,也不想听。翻转身子,换个舒服的姿势,打算再睡上一阵子。这时,忽然听到叶琳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停住了。

伴随着咚咚咚的敲门声,叶琳的叫声紧跟着传过来:“老公,还没睡醒吗?”

“嗯,现在就起来。”李尔王揉揉脸,摆脱睡意,赶紧下床去开门。

叶琳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倚在门框上。眼前的少妇初看很清爽,细看时脸上的妆太浓,厚厚的粉底,大粗眉,深色口红。李尔王心说,原本很好的脸,都被化妆品毁掉了。自然,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就有人喜欢这样。作为绅士,李尔王知道,干涉别人的自由是可恶的。

“你看啥看,不认识啦!快去刷刷你的臭牙,难闻死了!哎,左边眼屎!”叶琳瞪了他一眼,皱眉嫌弃地别过脸去。叶琳没有发现老公和往日有什么不同,当然,也没有不同,除非她有一双X光眼睛。不过,如果她仔细观察,会发现老公的手表傻兮兮地戴在右手上。

李尔王洗漱完毕,从洗手间里出来,慢慢走进客厅。只见叶琳蹲在地板上的拉杆箱边,在整理里面的衣物。见他出来,叶琳低头说道:”学校放假了,我打算出去玩玩儿,天天在家都闷死了,心都发霉了!“

“心发霉了,那叫坏了良心。嘿嘿!”李尔王顺势开了个玩笑。

叶琳很意外,老公一贯木讷,没想到今天也能冒出几句玩笑话。她脸色一白又旋即变红,掩饰着心慌,骂道:“滚一边儿去!说谁坏了良心呐!”

李尔王早被她骂习惯了,也不生气,问道:“要我起床,是让我去送你到车站吗?”

叶琳急忙摇摇头说:“不用。我走后别忘了喂狗狗,少一根毛都不行,还有阳台上的花,隔一天浇水一次,记住啦,掉一片叶子你等着瞧!”

“哦,我记住了!我饿了,可有早饭吃呀?”李尔王问,“你不管我,也得给你儿子做饭吧。”

“儿子?他们学校组织夏令营,昨天下午就走了!这会儿应该在小兴安岭上。厨房里有豆浆包子,等一下自己拿来吃吧。”

叶琳收拾好东西,拉上箱子,戴上墨镜和草帽,站在门口等电梯。李尔王关上了门,觉得十分惬意。头上的尚方宝剑突然撤去般的舒心轻快。

李尔王悠然地踱步到阳台,月季花刚浇过水,娇艳欲滴。阳台外晴空万里,几朵白云轻轻飘着。小区边的马路上一辆洒水车唱着歌刚刚驶过去,行道树在阳光下绿得耀眼。

突然,在路边的人群里,李尔王看到叶琳站在路边。公交车不坐,出租车也不拦,可真有点奇怪。不行自己可以去送她嘛。

李尔王正想着,突然看见一辆白色沃尔沃停在叶琳身边。一个戴着墨镜黑色体恤衫的男人从驾驶室走下来,绕过车头,帮她把箱子提起来,放进后备箱。叶琳爬进副驾驶,那男人也返回驾驶室。很奇怪,叶琳说副驾驶不安全,从来不坐在家里的副驾驶位置上。而那个男人是谁?是滴滴司机?叶琳去哪里旅游,和谁一起旅游,自己竟然没有问。

那男人一头浓密的黑发,看上去比自己年轻,还有几分英朗和酷帅,是女人们喜欢的类型。

男人的模样在李尔王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有些懊恼自己,多大年龄了,还吃醋了?

不应该吧?算了,由她去吧。

3.

李尔王吃了早饭,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想起母亲回到乡下的老家两个月有余,自己还没有回去看望。自从父亲去世,她一个人也很孤独,来这边又和叶琳处不好关系,也恼怒自己不敢给她撑腰,干脆赌气回去了。

李尔王再也坐不下去,他带上手机和背包,拿了两身换洗的衣服,便开车去乡下看望母亲。

一个小时的车程,李尔王便回到老家的村子。

老屋其实并不老,是五年前翻盖的二层洋楼。一楼进门是大客厅,再朝左拐是通向楼上的扶梯,右手是一间卧室和厨房卫生间。楼上四间卧室,是王尔李和孩子偶尔回来暂住的房间。

李尔王找了一圈,母亲并不在屋子里。只好关了大门出去寻找。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留在这个村子。顶着炎热的大太阳,李尔王穿过两条弄堂,才看见一大群人站在四大爷家院门口。怪不得满村找不到人,原来都在这儿看热闹了。不知道谁家办喜事,还是白事儿,这么热闹。

不过这热闹与往日不同,老人们都紧绷着脸静默着,伸长了脖子朝里看,只有孩子和狗在人堆里乱转。

李尔王走近了,才看见院门外还停着一辆警车和殡仪馆的车。

“咋的啦?三叔。”李尔王汗毛倒竖浑身一紧,碰了碰身边的王保钢老汉。老汉听见了,这才收回目光,看着李尔王一眼,讶然道:“侄子放假回来啦。这不是你四大娘,唉,上吊死了!”

老汉看着王尔李长大的,李尔王作为王尔李的完美“替身”,老汉自然也发现不了这个秘密,连李尔王自己也忽略了这一点儿。

“好好的寻了短见?”李尔王想起来四大娘总是乐呵呵的笑脸。她的儿子女儿都很有出息,在外面混得不错。每年过节豪车华服,很是让人羡慕。

“哪里好好的呢,食道癌晚期了,吃不进喝不进的,遭罪啊!”王保钢老汉叹息道,“闺女儿子回广东才三天,临走前给她找了保姆。她趁保姆睡着了,把自己吊窗户上寻短见!80多岁的人了,也算活够本啦,走了也好,再熬下去就是活受罪!”

在他们一问一答的时候,几个人把白布蒙着的人抬上了殡仪馆的车里。警察驱散围观的人群,坐上警车走了。四大娘的几个侄子们在忙里忙外主持殡葬活动,等着她的孩子们回来奔丧。

李尔王看到老母亲红着眼圈从人群走出来。母亲亲眼目睹了四大娘的惨状,触景生情,眼里泪花闪闪,想必十分难过,看到儿子,才拼命挤出一丝笑容:“你回来也不提早打个电话,家里没有肉哩。现在不知道可罢集没有?”

李尔王扯着母亲的胳膊朝家走,说道:“娘,你慢点儿。我刚才来之前从超市买了东西,够你吃上一阵子。”

土路磕磕绊绊,大概不久前刚下过雨,村路上车辙印很深。

回到家,母亲做饭,李尔王帮着母亲厨房里烧火。煤气灶里没了煤气,母亲多久没换了,王尔李没敢问。他不敢想四十多斤的煤气罐,快70岁的母亲要用平板车拉回来多难。

母亲喜欢吃很烂的肉,所以把肉放在锅里煮了很久,香气扑鼻。这种香和灶底的火焰让李尔王脑海里浮现出了小时候光景。那时候只要父亲经商回来,母亲就做一顿回锅肉,而李尔王就喜欢吃带肉的骨头,父亲说那叫排骨。

有一次,父亲宴请宾客,特意买了排骨来,交给母亲红烧,自己回堂屋和客人闲聊。母亲一边剔排骨一边絮絮叨叨抱怨父亲:“这叫啥肉嘞?净是骨头,剔不下来二两肉。傻缺!被卖肉的忽悠了!”

等饭都吃完了,父亲迟迟不见红烧排骨上桌,到厨房一问母亲,才知道把肉剔了炒了土豆丝,骨头喂了狗。父亲笑骂:“你真是没见过世面的败家的娘们儿!”

多少年以后,父亲还拿这事儿嘲笑母亲不识货。

李尔王想起了死去的父亲,想到母亲的孤苦,心里打定注意,一定不能让母亲老年这么孤独无依,像四大娘那样寻短见,更不能交给保姆。

前几天看新闻,保姆还弄死了雇主老太太。哎呀,这,这四大娘是不是被保姆吊起来的呀?咋这么急着死呢?死还需要上赶着吗?谁也逃不掉呀。

李尔王胡思乱想一番,饭后更加睡不着午觉。打开58同城找房子,他决定了,给母亲在博物馆附近租一小套房子,在下班时,或者中午休息时间陪着母亲一会儿。至于老婆叶琳,摆明了反对的,就不用和她商量了。

至于钱嘛,接一点儿私活,给别人做个鉴定啥的,也应该没问题。再说,不是还有王尔李吗?两个人的力量,还能养活不了一个娘?

又固执又要强的老母亲愿不愿意进城呢?还得看她老人家的意思。

4.

李尔王回了小家,又回了老家,王尔李在忙着什么呢?

王尔李当晚睡在办公室,李尔王的到来让他兴奋好一阵子——来了一个惟他马首是瞻的神助攻,怎么想都不是坏事儿。看不完的书有人继续,快烂尾的研究论文有人来完善,家里一摊子麻烦有人来解决------。遇到这样的美事儿,想想都能让人高兴得要跳到白云之上放声高歌。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夜,王尔李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长得当太阳刺目光落在他眼睛里时,半醒中竟然忘记了梦中的具体细节,王尔李拍着脑袋遗憾半天。

要知道,王尔李喜欢写梦,还在写作平台“南瓜屋”开了个专栏《梦之蓝》,引来一大批粉丝围观。写梦不是恶俗的癖好,据说民国那会儿,有人把梦境写了一本书叫做《九九八十一梦》。

有那么片刻,他陷入了自我怀疑里:昨夜的一切都是梦吗?

想到此处,王尔李很不甘心,他一骨碌爬起来,冲进卫生间飞速地刷牙洗脸,顶着乱蓬蓬的稀疏的头发,穿着皱巴巴的衬衣就朝着工作室走。

工作室和他的专用办公室隔着几个房间。走廊里只有打扫卫生的老阿姨。王尔李打开工作室的门,反锁上。桌上是昨天用过的清洗剂,垃圾桶里有他擦鼻子的,带着点点血迹的卫生纸。

双鱼玉佩的锦盒呢?王尔李头皮一紧,脑海里一片空白。愣了5秒钟,他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按照日常工作要求,昨晚被他锁进了保险柜里。钥匙碰到桌面的玻璃上,叮叮当当地脆响,他拿出那把专属的钥匙,打开保险柜又厚又重的铁门,伸手一摸,果然锦盒还在,一身冷汗也倏然消退下去。

把锦盒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王尔李戴上口罩,找出镊子,才轻轻打开盒子和绒布。他得确保自己万一流鼻血,不会再滴在玉佩上。当然也不能用手去接触,以防万一。

他之所以这么谨慎,是有所顾虑——如果这玉佩再把自己复制了,那可真是灾难。就像谈恋爱,二人正好,三人得打得头破血流,斗个你死我活。更像生孩子,两个刚好,多了就是负担,为了生存权相互踩踏,再来一场“决战玄武门”,那可真不妙了。

王尔李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慢慢地打开绒布。果然,双鱼玉佩在昨晚他的妙手之下回春了。在窗户反射过来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两条大头鲤鱼一左一右,首碰首,尾连尾,组成一个环形。鱼嘴相接之处,是两朵向外翻卷的浪花造型,浪花之上又见球形水滴数粒。鱼鳞片片,皆是精雕细刻出来的,十分立体逼真,简直栩栩如生。

根据现有资料显示,完整的双鱼玉佩在内蒙古自治区某博物馆,王尔李还没有亲眼见过。以鱼为造型的玉佩始自于商代,到唐宋尤其为盛。在上世纪80年代,盛传一个参与研究双鱼玉佩的科考队员在西北边陲失踪。据说,他在研究者发现了双鱼玉佩的复制秘密被灭口。

王尔李原本不相信传闻。可是昨晚发生的一切,他不得不相信,无风不起浪,扑风捉影的事,往往不可全信,不可不信。

眼下,馆长马上就来上班,楼下少了半块的鱼形玉佩,没法糊弄下去。王尔李甚至有些忐忑,馆长会不会追究他自作主张,拼接了双鱼玉佩?昨晚一激动,忘了要先汇报。

王尔李把装有玉佩的锦盒放回保险柜,锁好,心事重重地走出修复工作室。都说了坦白从宽,他决定主动向馆长说明修复玉佩的事情。至于李尔王的存在,这个秘密只属于自己。和盘托出,那不等于要了李尔王的命?他可不想自己和他被人抓进笼子里研究,更不想被人灭口。

5.

走入馆长办公室时,王尔李看见馆长一向白净的脸上红光入鬓,意气风发地坐在大理石办公桌后面,花白的头发染得漆黑,看上去倒比平时年轻10岁。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八九分。

“早上好!馆长大人。”王尔李问候,“看您气色真是好啊,难道有喜事吗?”

“哈哈,还真有。我昨天晚上,得了个大孙子!等一下喜糖你给科室同志们发发吧!”馆长笑得眼睛还剩一条细缝,眼角的鱼尾纹根根毕现。

王尔李心里“咯噔”一下,一阵肉疼。记得半年前,刚喝了他儿子的喜酒,献上1000元的礼钱。

额滴个天呐,他儿子造人的速度真够快的。这次又要掉1000元了。心疼归心疼,王尔李脸上露出诚挚的笑意,说道:“哎呀,天大的喜事啊!这喜糖必须得吃!”

馆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包红红绿绿的糖果,王尔李笑容满面地接过来。然后拽过来一把椅子坐在馆长对面,转入正题:“您昨天熬夜等孙子驾到,我也没闲着。你猜我在那套捐赠品里发现了什么?”

“什么?”馆长瞪大眼睛,等着下文,催促道:“快别卖关子了!”

"半块玉佩,鱼形玉佩!”

“鱼形玉佩?”馆长反问。接收这笔货品时,知道有半块玉佩,以为是残品,质地一般,但没太看重。他觉得里面的字画和花瓶才更有价值。

“清洗了之后,我才发现的。我们展馆里也有半块鱼形玉佩,因为是残品,就一直放在不起眼的地方。我把两个一复合,竟然完美无缺地对上茬口。我现在完全可以肯定告诉你,这原本就是一块完整的双鱼玉佩!”

“双鱼玉佩?双鱼玉佩?”馆长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都溜溜圆,他伸长僵直的脖子,机械地重复着。又立刻坐直了身子,紧紧靠着椅背,抽回胳膊抱在胸前,差点打翻了咖啡杯。

虽然馆长是留洋归来的“洋务派”,对于双鱼玉佩的名头和传说,还是如雷贯耳。馆长面色一白,呼吸停滞,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据说,沾上双鱼玉佩的人,能被复制;据说,研究双鱼玉佩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不过,这双鱼玉佩,肯定不同于上世纪80年代的那块吧?并不是每一块双鱼玉佩都那么邪乎吧?

受科学思想的熏陶,馆长对中华文化里的迷信很痛恨。历史归历史,传说归传说,迷信不在其中。阴阳学说在馆长眼里,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王尔李观察着馆长不断变幻的神色,悬着的心倒放下了。

“走!带我去看看!”馆长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了,呼地站起来,哪里还记挂着怪罪王尔李自作主张的修复。

6.

细细验看一番,馆长和王尔李观点一致,从这块玉佩的成色来看,制作的一个朝代比内蒙古某馆藏的鱼形玉佩要早几百年。

而馆长处于好奇心,拿鱼缸里的小鱼做实验,并没有看到复制品出现。按照传闻,当小鱼靠近玉佩,就会出现另一条同样的小鱼。

王尔李想,应该是时机和条件不够充分。比如,血液或者体液;比如时间22点22分22秒。当然,王尔李不会主动告诉馆长这个推断,或者说秘密。

馆长兴趣索然,不屑地说:“看看,别听信什么传闻。实践才是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王尔李意犹未尽,提示道:“两个残缺的玉佩能完美拼接。这里面肯定有个不为人知的故事,而且,文物的历史价值也是值得进一步研究。我想深入了解一下,请领导批几天假,提供一下捐赠人的资料,我想趁着五一假期来完成这件事情。”

王尔李极少请假,而且是个实干家,馆长心情又不错,很爽快地答应了。

拿着地址,王尔李买了一张去临沙县的汽车票,直奔目的地而去。这座小城已经不是往年的风沙漫天的模样。经过几年的防护林带的建造和人工固沙,俨然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小城,加之很多历史遗迹,带来了大量的内地游客。旅游业成为小城支柱性产业。

两个小时的车程后,王尔李按图索骥,打车来到了位于城西的一处宅院。从墙缝里干枯的青苔来看,这所房子应该有些年头了。王尔李摁下锈迹斑斑的门铃,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大铁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开了,一个身体圆滚滚,脸部圆滚滚,烫着一圈圈卷发的大眼睛胖女人站在门里。

那女人挠着油亮亮的头发,扭着肥硕的腰肢,惊讶地问道:“咦,您找谁呀?”

“请问,赵明辉先生住在这里吗?”王尔李问道。

“是的,他住这里。不过,他不在家,生病住院了。我回来帮他拿一下换洗衣服!”

“您是他的——?”王尔李有意停顿了一下。

“我是他的保姆!您来的巧啊,不然,晚一会儿我就去医院了。”女人快人快语。

“那我和你一起去看望他吧。”王尔李说着,打量着一眼葡萄藤覆盖的小院。

“您稍等,我回屋拿一下东西!”

很快,女人背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裹出来,锁了大门,跟着王尔李站在路边。不久,便有出租车经过,停车,上人,驶离。

到了医院,七绕八拐终于站在在VIP病房门前。

推门进去,王尔李看到阳台上一个形容枯槁,看起来60岁左右的老人坐在轮椅上。

“赵先生,有人来看您了!”保姆一边撂下东西,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说话,我去楼下买午饭了。”

老人在阳光下目光迷离地打量着王尔李。一身刺目的蓝白条纹服,更显得面色青黄,精神不振。鼓鼓的眼袋像是灌了两包水,沉沉垂在眼下。

王尔李问道:“您就是赵明辉老先生?感谢您对我们博物馆的爱心捐赠。我代表本馆领导看望您来了!”

“呃,是我。你是溪洪市博物馆的王尔李博士?”老人盯着王尔李的脸,眼神里不经意划过一道亮光。

王尔李大吃一惊:“先生怎么知道我?”

老人笑而不答,说:“请屋里坐吧!”然后驱动轮椅进了房间。王尔李紧随其后,看到病房床边的柜子上堆着吃剩的食物,几本杂志横七竖八地摆在上面。有医疗书籍,有奇闻异事,还有一本鉴宝集锦的图册。

“王博士是我省文物界的著名专家,如雷贯耳啊!你看,这篇关于玉器的研究,有你的照片呢!你看上去比照片显老一些。”

老人的实诚,把王尔李逗笑了:“杂志社现在刊登的照片,都是美颜过了的。真相在眼睛里,不再照片上。有些历史也类似,后人杜撰的,和真相往往有所偏离,甚至截然相反。我今天来拜访您,就是想了解一个那个玉佩的事情。先生能否以实相告?”

老人敛去笑意,脸色严肃凝重地讲述了玉佩的来龙去脉,揭开了赵明辉父辈一段黑历史。

7.

那次文化大改命时,赵父还是一个热血喷张的毛头小伙子,没少跟着一帮半大小子打砸抢。一天,他和一伙人对资产阶级走资派抄家。资本家被人民群众拉去游街,他们就深入这个老家伙的“巢穴”翻箱倒柜,搜查罪证。一个小子触动了一个灯开关,却打开了一道迷你的小储藏室。这储藏室虽小,藏品却很丰富,古玩字画都有。储藏室灯光昏暗,众人一哄而上,抢劫了一番。赵父个子小,只在人缝里摸到一张残破的字画和打碎的玉器。

走资派被“罪证”坐实了罪行,在当天夜里吊自尽。

后来,大运动快结束时,赵父家人看清了苗头,把赵父送到了 美国亲戚那里留学。那时不知道是因为海关的检查不严谨,还是伪装得完美,一些文物被偷偷带往美国。

后来,赵父在美国吃尽了苦头,做劳工,开饭店,经营外贸,慢慢有了自己的产业。大概为了赎罪,赵父从世界各地赎买了很多中国文物,一部分捐献给中国的博物馆,还有一些自己把玩。在这过程中,鉴赏能力也提升了很多。

关于这块看似不起眼的玉佩,赵明辉问过父亲。那时候,双鱼玉佩在国内炒得火热。父亲说他其实不确定,他从别人脚下抓起的玉佩是当时打碎的,还是原本就是半块儿。此后多年,父子俩一直留心着相关的信息。在2000年左右,父亲已经风烛残年,对故土越加流恋,回国买地造房,也对加速了对另半块玉佩的追踪。

说来也巧,一次,赵父去溪洪市博物馆旅游,无意中发现了一块玉佩,极像缺失的那半块。当时不让拍照片,他只好几次进入,用微型摄像机偷拍了几张。

回到美国不久,赵父突然中风,弥留之际,口不能言,用左手写下遗言,命赵明辉把玉佩古玩一并上交给国家,说这样做为赎罪也为后世子孙积福。

对于父亲做出的突然决定,赵明辉犹豫了再三,直到自己也身染重疾,才下决心捐出这笔文物。因为双鱼玉佩的名号太响,怕在海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赵明辉自作聪明地涂了一层防护涂层,顺利地回到国内。

"之所以捐给溪洪 市,而不是临沙县博物馆,就是为了双鱼玉佩的跨世纪的“团圆”!而且,你是市博物馆一流的研究者,肯定会留意到它们。”赵明辉老人讲述完毕,又补充道。

看来,赵明辉是老谋深算,对博物馆,对王尔李都做过深入的了解。

王尔李从漫长的故事里走出来,对着老人深深一揖:“谢谢您的大义和重托。我一定会保护好它们,争取早日修复。”

王尔李下意识地隐瞒了已经修复的事实。

赵明辉热切地看着他,恳求道:“修复不是难事儿,还是尽快吧。我没有太多时间等了!”

听他这么一说,王尔李很诧异地望着张明辉的眼睛,问道:“赵先生何处此言呀?”

赵明辉胸膛起伏,舔舔皲裂的嘴唇说:“双鱼玉佩的复制功能,先生想必知道的。我,我得了肠癌,切除了两年又多脏器转移。医生说也就两个月的时间了。只有换掉癌细胞的部分,才能活下去。双鱼玉佩一旦修复,我想克隆一个我的镜像人,来换器官续命。”

“啊!原来先生的用意在此啊!”王尔李脱口而出,这才领悟到赵明辉的用意,“双鱼玉佩复制功能我倒是听说过。我觉得从遗传学和生物学上解释不通。”

赵明辉脸色涨红,气急地说:“很多现象用科学解释不了,不能因此就否认它的存在!人类对生命的研究,对世界的认知,还很浅薄,但总要试一试才知道。捐赠这么多东西,我只有这一个请求。我父亲活到80多,我才60出头,就被疾病折磨得太痛苦了。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心愿没来得急完成呢!死马当活马医吧,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做百分百的努力!”

王尔李很理解他绝望而狂热的心情,安慰道:”我可以试一试。灵不灵验,谁也不敢保证。即便成功复制,挖去镜像人的器官,成全你的健康期望,是不是也违反了社会伦理道德?”

赵明辉辩解道:“镜像人原本就是为了本体而生的。如果本体死了,镜像人也会死的。他 的死如果能挽救本体,那也是死得其所,很有意义的呀!皮之不存,毛之焉在?”

对于赵明辉的辩解,王尔李一时竟无言以对,又隐隐觉得这逻辑不太对,想了半晌,答道:“一步步来吧。先修复好玉佩,我也没把握能修复如初。万一能复制,还需要了解相关医学资料和法律。”

“没事儿,医生和法律方面我来搞定,你不用操心。”赵明辉急忙回复。

8.

这时候,门“咣当”响了一声,那个走路带风的保姆带着一包食物回病房了。赵明辉看看手表,已经是十二点半了,于是留下明信片,便在赵明辉期待的目光里告辞了。

出了医院大门,就是热闹的美食一条街。早饭胡乱将就的王尔李此刻饥肠辘辘,看到一家东北大水饺的店铺人影绰绰。

有人气说明味道好,王尔李推定完毕,信步走进去。楼下座无虚席,楼上倒有不少空位。王尔李上楼挑了一个的临街位子坐下,便有服务员上来递菜单。

点个两个凉菜,20个大水饺,王尔李一边等饭,一边拿出手机,搜索附近的景点,计划着最近几天的行程。

王尔李突然听见隔板背后有人轻轻抽泣着。

“叶琳!别难过了。一旦配型成功,一定能缓解女儿的病情。成功率很大,主治医生都说了。”一个男人低声安慰。

叶琳?这个名字大概是太俗气,所以重名率才这样高?隔着夹心隔板,王尔李听得模糊,只是一鳞半爪几个字。他撇撇嘴暗笑,回家可以当笑话讲给叶琳听。

“程子斌,你说我们当年是不是太狠心?抛弃她不顾,才造成这样后果?”

王尔李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紧张得一颗心提到嗓门,胸口闷闷地压痛,他分明听到了老婆叶琳的声音。再一琢磨这话里的内容,简直是石破天惊的信息量。

太难以置信了,得确认一下。王尔李坐不住了,假装站起来整理衣服,从座位隔断悄悄看过去,果然就是叶琳。衣着,发型和体态, 王尔李再熟悉不过的了。和叶琳并肩而坐的男人40岁左右,直愣愣的板寸头,身穿黑体桖,体格高大健壮。两个人低头窃窃私语,并没有注意到被人“关注”。

王尔李脸色涨红如猪血,火气“噌”地就上到脑门:好个叶琳啊,难怪对自己冷得像冰,原来是在外面偷情被人喂饱了。

虽说年龄大了,感情淡了,但是任何一个男人也不能忍受被绿的耻辱。就比如阳台上的一盆玫瑰,自己可以没时间没心情欣赏她的美。可是,如果别人登堂入室,三下五除二把玫瑰掐了去,主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又一波人说说笑笑上楼来,人越聚越多,连楼上也满员了。王尔李终究是一个脸皮薄要面子的知识分子,叶琳也是,他知道的。如果此时吵闹起来,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三个人来说,都是难堪的状况,万一被看热闹的人上传到网上,被双方的同事亲朋好友看到就会脸面尽失。就算被绿,也不能闹得全国人尽皆知,自己大小也是业界的名人。

再说,如果此时冲上去,又不是捉奸在床,证据不够充分。沉稳理性的男人面对这个状况,应该“潜伏”下来,等二人开房冲进去录个音,摄个像,保存一下证据,以将来在离婚的法庭上提供有利于自己的证据。

王尔李思前想后,头脑慢慢冷静下来,决定静观事态的发展。

9.

打定主意,王尔李朝角落里靠了靠,以便更好地隐藏自己。连服务员端过来的饭,也吃得小心翼翼,不敢吧唧嘴,更不敢把碗碟弄出声响。只是遇到这等窝心事儿,真特么的食不甘味。

背板后也陷入沉默,两人大概在吃饭。王尔李几乎是在~数着秒针熬时间。

大概过了半小时,对王尔李来说,像是漫长的一年,背后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叶琳背着她最喜欢的蓝色背包,男人提着超市的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一前一后的下楼去。王尔李忙站起来跟上,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们。

第一次这样跟踪人,王尔李莫名的兴奋和刺激。一边期待着事情朝预期的发展,一边又害怕着那个后果。

路过一个宾馆,他们没停脚,路过一个奶茶店,倒是停了下来。叶琳靠近柜台,和服务员讲了什么之后,就回身站在男人旁边等着,百无聊赖地看着街景,还朝着来路瞟了一眼。

难道被发现了?王尔李心中一紧,闪身躲进旁边的店铺。

他慌张的表情和鬼鬼祟祟的样子,把内衣店里两个正在打盹的服务员吓了一跳,不过这样心怀鬼胎的中年大叔,她们可没少遇见,尤其是情人节期间。当然还有脸皮厚的男人,上午带情人来,下午带老婆来,见怪不怪啦。

披肩发的女服务员揉揉眼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微笑:“先生随便看。你是给老婆买内衣,还是给女朋友呢?是多大罩杯?”

王尔李定睛一看,眼前全是精致的蕾丝内衣和让人脸红心跳的三角裤。王尔李尴尬地搓搓手,脸上“腾”地红得像熟食店里抹了棕红色酱油的熟猪脸。

“多大罩杯?”王尔李傻乎乎地重复着小美女的最后一句问话,终于急中生智回道,“嗯嗯,我不清楚。我问问再来,再来吧!”

王尔李一边说,一边逃也似的夺门而出,差点和路过的老太太撞了个满怀。还没等他看清对方,老太太很淡定稳住身子,十分鄙夷地剜他一眼,骂道:“神经病,死变态!要吃豆腐找嫩的捏去呀!呸呸!不要脸!”

王尔李面红耳赤,正要为自己辩解,看到叶琳和那个男人又朝前走了,忙说了一句“对不起”,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尾随这他们,经过一个早餐店铺,又经过一个房产中介,然后是稍微空旷的地方。王尔李惊讶地发现,他们的位置就是他上午来过的医院大门口。

叶琳和那男人进了医院住院部一楼,朝病房深处继续走,王尔李混迹在病人家属里跟着。

在106门口,他们推门而入,又关了门。王尔李透过门上方的玻璃窗看过去。只见一个脸色煞白的少女从床上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叶琳扶住她,在她身后加了个枕头。男人蹲下身子,拉出床尾的手柄,把病床摇高了一点。

少女 眉清目秀,五官和叶琳年轻时八九分相似。王尔李看看眼前的景象,回味着刚才听到的一鳞半爪的对话,脑海里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故事:这少女十之八九是叶琳婚前和男人的私生女。

果然,那少女接过叶琳递给来的奶茶,咧开小嘴,露出整齐的小白牙 ,说道:“谢谢妈妈!”叶琳坐在少女身侧,搂着她的肩头,扶着奶茶杯,说:“慢一点,试一试烫不烫。”

男人端了一把凳子,坐在床边,看着母女二人。

王尔李看得真切,听得准确,心头的火气又熊熊燃烧起来。

说实话,王尔李没有处女情结,结婚前他也谈了两个女朋友,两人都嫌弃他理工男的木讷而分手。木讷又不是傻,王尔李隐隐觉得叶琳也是和有故事的女人,不然那年代谁能26岁才结婚嫁人呢?

谈恋爱那时,他们似乎约好似的,都不谈以前的情感经历。

可是,叶琳婚前居然生了一个闺女,这对王尔李来说,无疑是个平地惊雷。女人总是抱怨男人易出轨,女人何尝不是呢?有多少男人出轨,就有多少女人出轨!不然呢,你以为男人都是同性恋啊?

哼,难道不是吗?女人狠起来,连生的孩子都是别的男人的。王尔李由此及彼地联想着,差一点就怀疑儿子王甲一不是自己的种了。

王尔李呼吸急促,攥紧拳头,猛吸一口气,像一只就要原地爆炸的气球,抬脚就要往里闯。

10.

“哇!呃!——-”少女这时突然脸色一变,推开奶茶,附身呕吐起来。

尽管男人反应很快,慌忙拿出床下的痰盂,可还是晚了一步,地上飞溅的液体,像平地炸开的烟花。呕吐物一落地,又星火般地四面八方飞溅开去,在光滑平整的地面上蜿蜒。随着少女俯下去的脑袋,一头顺滑的秀发如同黑色的瀑布一般垂下,然后掉落在流窜的呕吐物上。少女光洁的头颅被玻璃窗反射过来的阳光照亮了,刺得王尔李心头一震,脚下的动作,脸上的怒火都僵住了。

少女闭着眼睛,憋出的泪花在脸上闪闪,像抽去了空气的真空袋,身体轻飘飘的纸片一般,颓然倒在白得刺目的病床上。

王尔李也颓然坐倒在病房门前绿色的椅子上,脸上的表情像是吞进了刀片般痛苦。王尔李终究是个善良的人,无论是出于人道主义,还是出于对弱小者的悲悯,他都不能在此时上去兴师问罪。

而且,事已至此,问罪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他想起某男影星,有才有颜,老婆婚前跟别的男人风流,还留下让人心猿意马的艳照,不是很大度地选择了原谅吗?婚前行为相比于婚内出轨,罪行没那么恶劣。

再说,叶琳已经被上天惩罚了——都说孩子的痛,会在母亲心里和身上加倍。

王尔李决定冷静处理,也好给自己一个消化负能量的时间。想清楚了这一点,王尔李走出医院,走进炽热的午后。闷热的空气蒸腾着小城,王尔李的焦灼需要一个静心的去处冷却。他很快确定了下午的去处——临沙县的图书馆。那里有免费的空调,有丰富的典藏。这样的天气,图书馆是很不错的选择。

天边从南往北飘过来一大片乌云,很快遮天蔽日。在王尔李等车的光景,大风突然而至,吹得楼上人家阳台上的衣服床单飞舞,门窗咣当当作响。

一场雷阵雨说来就来,王尔李很幸运地等来了出租车。刚钻进车里,板栗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击打在车窗玻璃上。

“哈哈,难得下一场雨,还是暴雨!”车子启动,在雨中艰难地慢行着,司机笑着打破车里的沉闷。司机大光头,黧黑的脸,发福的身体挤满驾驶室,一看就是心宽体胖,热情好客的本地人。

王尔李很配合地扭头给他一个礼节性的笑,便绷着脸不做声。

“你家人生病了?我看你是外地人口音,又在医院门口上车。唉,愁一愁,白了头!遇事儿想开一点,兄弟!”老司机说唱一般顺口而出。

“也不算家人,远房亲戚。”王尔李说。说出来的话一回味,自己也吓一跳,按照关系是,这女孩虽然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自己儿子的姐姐,同母异父的姐姐,可不就是一家人嘛。

司机继续絮叨:“亲戚没有远近,常走动,远亲也是亲;不常走动,亲兄弟也远了。您说是不是?不瞒你说,我有一个弟弟在加拿大,经营个大饭店,很多年都不回来,父母养老送终,都是我家的事情,跟他没关系似的。对父母尽孝不在于有钱,而在于有心!好在俺有个通情达理的媳妇,堂前屋后地照顾着,总算熬过去。吃亏就是占便宜,您看我俩小子,现在对我们可好了!言传身教,孩子都不会长歪!哎,你家几个孩子?”

王尔李真佩服司机能说会道,几秒之内,从一个话题,不知不觉地跳到另一个话题上。王尔李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思维聚聚散散,像天上流散的云飘忽不定,而心却从暴躁混乱中慢慢找出一个出口,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说实话,他很羡慕些那些口无遮拦,心无挂碍的人。活得真实,活得坦然。

11.

从图书馆出来,已经华灯初上,街道被雨水刷洗得干净而清爽。这儿昼夜温差大,夜晚的空气总是清凉宜人。

此时的王尔李已经心绪平静许多,他可以选择装不知道,但他更想和叶琳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在儿子回家之前解决好这个问题,总胜过回家两个人再撕扯,影响到孩子的心情。王尔李明白,自己不是能把心事隐藏很深的人,与其假装逃避,不如直接面对。

王尔李在医院附近订了宾馆后,给叶琳发了短信和定位,告诉她自己在临沙县调研,让她速来相见。

“你跟踪我?怎么知道我在临沙县?”叶琳的语音留言充满震惊和愤怒。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还不只是这些呢!“王尔李不急不缓回答。

半个小时后,叶琳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地出现王尔李房间的门口,推开虚掩的门,她看见王尔李抱着膀子坐在沙发上。

看着王尔李沉默不语,黑着脸盯着她,叶琳脚步打飘,心里七上八下,她觉得原本熟悉的,很好拿捏的王尔李,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能主宰她命运走向的人。她想知道王尔李到底知道了多少她的秘密。

“你怎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叶琳坐在他对面的床上,声音都变得颤抖,”你跟踪我!“

”哼!好笑!我能干出来跟踪人的事儿!我原本就没打算问你的去向!”

叶琳忽然愤愤地说:“也是!你一贯只关心你的工作。 哪里有心思关心我!”

王尔李也不跟她兜圈子,单刀直入:“今天我来医院看望一个朋友,不凑巧,看到一场免费的悲剧!”

“免费的悲剧!”叶琳闻言,不由颤抖了一下,脸色更加灰白,她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漫出来。她往日的强势瞬间消失得无踪无影,犹如战败的斗士,伤痕累累地被人踏在胸口,失去了抵抗能力。

“那个女孩,怎么回事儿?那个男人又是谁?你还准备欺骗我到什么时候?”王尔李趁胜追击。

叶琳哽咽着不答,片刻才泪如雨下,倒在床上痛哭失声。结婚多年,这是王尔李第二次看见叶琳流泪。第一次是结婚的时候,王尔李以为是她太激动了,现在看来更可能是委屈。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只是当时我没有勇气告诉你。这都是我的错,我造的孽,老天爷在惩罚我!”叶琳哭了很久,擦干眼泪,讲述了婚前的一段感情经历。

原来,叶琳在大学期间谈了男朋友,两人相恋三年。这男孩家来自于落后的农村。叶琳父母说什么也不同意,心想等毕业他们自然就断了。叶琳毕业后,选择去临沙县农村支教。支教生有回城指标,能优先安排到重点中学,父母没有反对,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她的男朋友也去了。原以为女儿去下面锻炼锻炼也好,能体验生活的不易。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支教三年期间,她和男友同居并生下一个女婴。

乡村贫困的物质生活,贫乏的精神生活,对人的意志是个考验。相爱容易相处难,原本那么相爱的两个 人,坠入庸常的柴米油盐的平凡日子,感情变冷争吵不断。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叶琳也厌倦了乡下的生活。在孩子只有三个月大的那年暑假,在父母的帮助下,叶琳考入了溪洪市的一所重点中学。考虑到影响,叶琳隐瞒了生过孩子的事实。

叶琳走后,男朋友感觉到巨大差异,主动提出分手,把孩子送给他同事的妹妹收养。第二年,男朋友痛定思痛,认真复习,考入临沙县城某中学。

时间一晃过去了,原本他们在各自的生活里再无交集,如果没有这个女孩突患重病的话。

“这么多年,我不敢回忆,也不想面对过去。对这个孩子,我更多是在赎罪。人到中年,我越发觉得年轻时够荒唐够残忍的。可事已至此,我只能尽量去挽救她。这样,等有一天离开这个人世,我才没有遗憾!”说完自己的故事,叶琳泣不成声,“你原谅不原谅我,怎么样解决,我都不怪你!”

“那个男的,什么时候联系到你的?是今年吗?”

“是春节过后没多久,他打听到我现在的电话,在同学群里。”叶琳答道,“你别误会,我们只是因为这个孩子的治疗见过几次面。我,和他,都时过境迁,也珍惜现在地位和家庭,我们就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王尔李听了叶琳的解释,未置一词,脸上的表情却舒缓下来。他现在不知道该怎样处置,他需要时间。儿子还未成年,在上高一,他不想儿子没有亲妈,像那个女孩一样可怜。

王尔李想了想,说:”明天我去楼兰考察,需要早点休息。你留下来照看她几天也好。我帮你打个车,你去医院吧。”

这是逐客令,叶琳知道自己在王尔李面前,再也没法像过去那样高高在上公主范儿,眼神暗淡,默默起身离开了。

王尔李看着一向很骄傲的叶琳步履沉重朝走廊深处走去,轻轻关上门,一声长叹。

12.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李尔王回乡看望母亲,遇到同宗族的四大娘不堪病痛自杀,考虑到母亲年事已高,暗暗决定把她接到城里照顾。晚饭后,黑灯瞎火的乡村死一般沉寂,只有偶尔的犬吠远远地传来。

李尔王躺着正辗转反侧,母亲忍着腿痛,给他端来半盆热水,让他泡脚。母亲老了,却还是把他当成孩子照顾着。对比于母亲的关心,李尔王无疑对母亲的照顾不够的,心中泛起愧疚,急忙接过盆子,扶母亲坐在床沿上。

“你的脚气,就是皮鞋闹腾的。你小时候穿布鞋,可没有这大臭脚。”母亲看他把脚伸进盆里,半真半假地嘲笑他。

李尔王一本正经接过话茬,说:“那倒是。布鞋透气啊,还是娘的布鞋养脚。不过,赶明个娘再给做一双吧!”

老母亲摇头叹息:“我都是老古董了,眼神不好啦,娘真是老不中用嘞。娘害怕哪天死了,在这院里没有人知道。你说这一辈子几十年,咋就眨眼就过去了呢?老了,活着真没意思!没奔头,只剩下朝死里奔啦!”

“娘,你看你,又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李尔王皱眉道,“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看着你大孙子上大学,结婚,生子,哪个不是好奔头?”

老母亲终于张开干瘪的嘴笑了,皱纹如菊花般绽开。李尔王想,母亲的假牙还是尽快装起来,不然对消化不好。

“娘,明天跟我去城里过,别一个人呆这儿,我不放心啊。”李尔王终于说出了以前没敢说出的话。

老母亲收去了笑,擤了一下鼻涕,说道:“你媳妇那人,我没法跟她处。嫌弃我脏,嫌弃我刷不净锅,擦不净地,只差指着脸来骂我了。骂我就算了,我老,我脸皮厚,还捎带着骂你,这是娘最受不了她的地方。你说你吧,一个大老爷们,天天被一个女人压在上头,作威作福,你爷你爹都是个人物,女人哪敢回过嘴儿?你呀你——”

看母亲一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李尔王只是笑笑,回应道:“这次决不让娘受窝囊气,我们单位给分了一小套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你刚好去住,离我工作的地方不远。”

李尔王知道母亲心疼租房的钱,撒了个善意的谎言。母亲果然信了,面露惊喜之色,含着泪笑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我找找衣服,明天再去银行取点钱带着。你明儿早起,把几只母鸡都带上,放阳台上养着,娘见天给你熬鸡汤喝。”

“你那点养老钱就留着吧,我还能让你受穷吗?”李尔王大笑,“哪个男人不留一点儿私房钱呢?你当你儿子真傻呢!”

李尔王看见母亲笑眯眯出了房门,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身轻松。他想,母亲嘴上赌气回老家,心里还是想一家人呆在一起的。儿孙绕膝,天伦之乐,谁能不期望呢?哪个老人不愿意呢?

至于叶琳会怎么想,他暂时不考虑,慢慢来。李尔王在同城APP上约好了中介,特别提到拎包入住,楼层低就行。母亲不喜欢高层,说是看着头晕。

13.

第二天一大早,李尔王醒来已经太阳照在西墙上。下楼洗漱一番,方才看见母亲背着编织袋从外面回来。母亲把袋子拖拽到车旁,搓搓满手的泥巴进了院子。

“装的啥呀?”王尔李问道,“你又搬家呢!城里超市啥都有。”

“嘿,都是青菜。不挖回来不白瞎了。”母亲洗了手过来说,“你把鸡都带上,在家里没人喂。小狗也带上,做个伴儿。”

李尔王一一照做了,装进车里。收拾停当,母亲招呼着吃了早饭,喜滋滋和四邻打了招呼,锁好门窗,这才和李尔王一起上了车。

车子在高速路上平稳行驶,母亲又絮叨起李尔王(准确来说是王尔李)小时候的陈年旧事,心情格外好。李尔王想,原来自己只要为母亲做一点点,就会得到母亲百分之八的满足。李尔王一点儿不担心这个决定会让王尔李不高兴。

他记忆里,王尔李小时候与父亲聚少离多,他和母亲每日相依为命。母亲对于王尔李的重要性,不亚于他的儿子王甲一。李尔王更想给王尔李一个意外的惊喜,当然,最好别是惊吓。

他见识过叶琳的强势,也知道王尔李怕老婆。

11点多,李尔王驾车驶进小区,带着母亲回到了她离开两个多月的家。

“叶琳啥时候回来?我们下午去看新房子吧?”母亲坐在沙发上,很是局促不安,看来和叶琳吵架的阴影还在心底飘荡。

李尔王安慰她:“别怕,她估计要一个星期,也就是假期结束才回来。我做点面条来吃,然后拿一些生活用品就走,放心吧!”

待母亲情绪稳定,李尔王看到中介发来的房屋现场图片,十分满意。浇了花,喂饱了狗,李尔王哼着歌下了两碗清汤面,端出来两个人吃了。饭后,母亲抢着去洗碗的当儿,李尔王收拾了两床被子,床单,自己的换洗衣服。他想,还是和老人在一起比较自在,还能享受不可多得的母爱,是一个中年男人难得的温暖。

一切照着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到了出租房,李尔王告诉母亲,门口等着的房产中介是物业管理员,母亲看了房子,喜不自胜地在房间里洒扫。李尔王和中介悄悄交接好,才加入母亲的清洁工作。

这小区最大的好处是小区楼下就有一个大超市,对面马路那边就是本市最大的临湖公园,而且,只要李尔王步行10分钟,就能到达单位的大门。

晚上,当夜幕降临,母亲坐在沙发上看戏剧,小狗伏在她的脚边打盹,厨房里炖鸡肉的浓香飘散在各个房间里,李尔王惬意地打了一会儿手游。这时,突然收到了王尔李打来的电话:“李尔王,你猜猜我在哪里?”

李尔王不是神人,自然猜不出他在何处。王尔李发来一张楼兰古城的图片,李尔王凭着共有的记忆,辨认了出来:”你去楼兰了。看样子心情不错啊!你哪天回来?我送你一个惊喜!意外的惊喜!”

王尔李在那边声音轻快地说:“听起来很让人开心。现在告诉我不好吗?难道你帮我把那个关于清代书画的研究论文写完了?那个得需要很多补充资料,马虎不得,我得靠它申请职称的评定。”

“我去!王尔李,我咋觉得你这是在变相给我布置任务呢!”李尔王笑道,“放心,这一周就攻克它了,我还靠它赚点儿外快呢!”

“你需要钱就从卡里取,密码你知道的。”王尔李正色道,“我的私房钱你也知道藏哪儿了,瞒不住你啊。”

“放心。饿不住我。不过,钱嘛,当然多多益善,我们还是一起努力吧!”李尔王说,”不说了,我要享受美味的晚餐啦!“

“好吧。你负责吃,我负责减肥。这生活真是太美好了?有了你,我也觉得再大的事儿都不是事儿。享受你的晚餐,回头见!”

“回见!”李尔王挂掉电话,和母亲吃了回城的第一顿晚饭。

14.

第二天,李尔王回家把一些有用的书籍和电脑带到出租屋,专心做研究论文。随后的几天,只在晚上抽空回家浇水喂狗,他时刻记得叶琳给出的这个任务。

愉快的时光总是飞逝,转眼就到了王尔李假期的最后一天。然而,王尔李这时在罗布泊周边游兴正酣,根本不想回去上班,更不想面对叶琳那摊子事儿。他给李尔王打了电话,让他替自己去上几天班,李尔王满口答应了。对他来说,王尔李就是他唯一的领导,朋友,更是亲人。如他所承诺,可以为他而生,为他而亡。

无论是指纹打卡还是人脸识别,当然分辨不出两人的区别。李尔王把工作进展得很顺利,甚至比王尔李表现还优秀。

一个星期快过完了,王尔李终于打道回府。傍晚8点到站,李尔王告诉母亲要出去应酬,实际上开车去了火车站,在站外提前候着王尔李。

二人一见面,王尔李弯腰又鞠躬,千恩万谢地说:“让你受累了。”

李尔王掐他一把:“你见过有人和自己人道谢的吗?傻不傻呀!”

李尔王看他就像照镜子,毫无半点生疏。王尔李除了被大漠的太阳和风沙打造得黑了一些,和自己没有任何不同。

“累并快乐着!你是不敢在外面晃悠了吧?怕我取而代之吗?”李尔王甩甩头,露出潇洒自信地笑。

王尔李一合掌,笑着说:“取而代之也好,回来就烦。走。找个地方喝酒去。”

“好,给你接风洗尘!”

李尔王发动汽车上路,找了一家静谧的小酒馆。两个人并肩走进去,一个小服务生走上来,目光来来回回打量两个客人,感叹道:“哇哇,大哥,你们是我见过的最像的双胞胎。傻傻分不清啊!”

王尔李呵呵一笑:“小帅哥,你不需要分清,只要学会分清人民币的真伪就行。”

李尔王接过菜单,说:“说好的,今天我请客,给你接风。没人发工资,只能借花献佛啦!”

“好说好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你的。明天给你发工资。”王尔李笑着捋了捋越来越稀疏的头发。

“哈哈。先说说你这一路的见闻吧!”

王尔李隐去了叶琳的那些事儿,滔滔不绝地说了塞外风光和楼兰博物馆及古城的见闻。

李尔王听得如醉如痴,沉浸半晌,感叹道:“你说那个余纯顺,怎么这么倔呢?大六月敢横穿死亡之海,白白丢了性命,我看就是个人英雄主义膨胀。这就叫“NO zuo,no die”吧!说不定是彭加木太寂寞了,想把他留下来作伴。还有啊,那个楼兰僵尸美女,听起来很美,看上去很恐怖吧?有机会我真想亲眼看看。”

王尔李觉得,李尔王对彭加木被复制之传说在刻意回避,也绝口不敢提捐赠人赵明辉想要他的镜像人器官续命。

看着服务员端菜上来又走开,王尔李建议道:“楼兰古城是控制区,非旅游区,和博物馆里一些东西一样,可不是普通人想看就 能看的,不过带上我的工作证,你可以畅通无阻。如果你想去的话。”

“等天气凉爽下来吧,下个月就是六月了,不是好时机。”李尔王吃了一口菜说,“这家菜馆的味道真好,以后常来这儿聚聚。娘做的饭虽然习惯了,可天天吃也腻味。”

李尔王一不小心,把所谓的惊喜泄露了一半。王尔李果然发现了端倪,惊道:“你把娘接过来了?她和叶琳就是一对冤家。”

李尔王笑道:“没吓到你吧?我给娘安排了博物馆附近的房子,位置价格都合适,也方便照看她。我回去那天,四大娘上吊死了,儿女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得了癌症,又孤独又绝望。不然,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不怕死啊?怕!更怕生不如死。娘很高兴跟我回城,老人都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对不起,我是不是自作主张了?”

李尔王说到最后,有些忐忑不安地盯着王尔李的眼睛。

王尔李激动地双手捧住酒杯,冲着李尔王就敬酒:“唉,说起来羞愧,我比你多吃了人间几十年的饭,竟没有你这样对娘尽心尽力,真是愧对双亲,愧为人子。干杯。我敬你!”

两人饭后八九分醉了,相互扶着走出来,这才意识到没人驾车。酒驾是不敢的,万一被抓住,克隆人的身份就曝光了,那不得引发轰动新闻。

王尔李找了个代驾,执意先跟着李尔王去看望母亲。半小时后,回到他的母亲所在的小区,正要上楼,李尔王突然想到两人一起进去,万一母亲醒着,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儿子,真要吓死了。即便不吓死,也得被“真假孙悟空”弄得精神失常。

李尔王让王尔李站在门口等着,自己掏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贼人一般轻轻“飘”进去,果然母亲已经睡下了,这才让王尔李进去看母亲一眼。

就这一眼,让王尔李百感交集。借着客厅微光,他看出母亲胖了一些,呼吸匀称有力。

小狗倒是醒了,瞪着虎气生生的眼睛,一会儿看看李尔王,一会儿看看王尔李,围着两人轻嗅,打转,尾巴摇得像电动鸡毛掸子。

王尔李抚了抚狗身上柔软的毛,那狗安静下来,又卧在床边。

退出母亲的卧室,关了门出去,见李尔王醉意沉沉躺在沙发上,王尔李给他倒了一杯凉白开水,看着他喝了,扶着他进了卧室。卧室里一张写字台上,摊开着正在看的书,电脑还是待机状态。王尔李打开,看了一段论文,心中对李尔王很是赞赏。

都说人生难得知己,李尔王是比知己更胜N倍。他忽然有一种想要拥抱住李尔王的冲动。

司机还在楼下等着,王尔李不便久留,不舍地匆匆离去。站在空寂的电梯里,他突然领悟到最亲近的人都在身边,这才是最大的幸福。

到家已经是午夜,看到儿子和叶琳的鞋子安静地放在鞋柜上,王尔李知道明天是周末,也是难熬的一天。他需在儿子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洗漱完毕,舟车劳顿之后,王尔李前几天的失眠多梦不见了,很舒适地睡到天亮。

15.

为了避免和叶琳面对面,王尔李一直睡到快10点才起床。

他到了客厅,看见叶琳并不在,各个房间也没有。他的行李箱已经打开,脏衣服都洗净晾晒在阳台。厨房里豆浆机有温热的豆浆,有王尔李最喜欢的煎饼。

王尔李走进儿子房间,儿子也不在,大概是补习去了。算一算,都半个月没见到儿子了。儿子跟她妈妈亲近,是必然的。

王尔李一边吃早饭一边想,也许自己不应该计较叶琳以前的错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揪着不放,只能加速这个家的解体。结婚以来,叶琳虽然强势,但承包了几乎所有家务和儿子的教育,也没听说过和谁有绯闻。

思前想后,王尔李打算不再深究叶琳的“黑历史”,放人一马,就是放过自己。

饭后,王尔李破天荒地主动刷了自己的碗筷,又回到书房。书是看不进去了,他时刻听着门的动静,然而快到12点母子两人都不见回来。王尔李想打个电话,翻开手机看看熟悉的号码,还是放弃了,他不想主动求和。

王尔李百无聊赖中,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少女苍白的脸,还有那一坨掉在地上假发和光洁得刺目的脑门。几个画面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他很是惴惴不安。

无论大人犯了怎样的错,孩子总是最无辜的。她不被亲生父母待见,被送养已经够不幸的了,还要遭受病痛的折磨。王尔李忽然很担心:不知道有没有配型成功?但愿能吧,命大于天,是非恩怨先放一放。

到了傍晚,王尔李终于听到门口传来母子两个说话的声音。

王尔李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儿子正在换鞋。才16岁的儿子王甲一,高高瘦瘦快到了1米八,叶琳的头只到他腋窝的高度。

“你们去了哪儿?也不叫醒我!”王尔李对儿子王甲一说,

儿子走过来,顽皮地闪闪眼:“我们就不带你玩儿。谁让你这么懒!嗨,过来老爸,我这次夏令营给你买了礼物。你猜猜是啥?”

“是啥?我还真猜不出来。”

儿子冲进房间,拿出一个木雕。是一个老头老太在秋千上荡漾的场景,做工还算精致。

“这手工艺品怎么样?我买了两个,老板给的批发价。我妈一个你一个。”儿子又从床边拿出一把龙头拐杖,说道:“看看,这龙头拐杖酷不酷?奶奶一个姥姥一个!两个150元。便宜吧?”

“也是批发的?”王尔李笑着调侃,“你可真聪明。冲着这份孝心,被坑了也值了!”据他农村娃出身的认知,镇上的小店里都10块钱一根。

“爸!亏你还是搞艺术的。你不懂!你看这雕刻,这是艺术品,特别有收藏价值。”

“嗯嗯,让你奶奶用仔细了,将来传给我,我再传给你,过个几百年,价值翻倍。”

“还有一个好东西送你,是花梨木手镯,我在古玩市场买的。”儿子神神秘秘地说,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串手镯。

王尔李接过来细看,大概有数十粒黑红色的小木球串成的。看分量和花纹,王尔李知道这其实就是酸枣木做的。他不忍心打击儿子,看起来花色纹路不错,接过来戴在手上,表示欣然接受。

听着父子俩欢声笑语,叶琳长出一口气,洗手转身进了厨房做饭。今天是叶琳父亲生日,往年一家三口总会一同前往,叶琳担心王尔李甩脸色,不敢让他一同前往。父亲问起,叶琳搪塞说是王尔李出差没回来,便掩饰过去。至于,那个私生女,叶琳从来不敢对父母透漏过,所以老两口至今都一无所知。

16.

周一的晚上,儿子回校上课,家里就剩下两个人。

“你怎么想的?”叶琳走进书房,神色凄然地说,“你如果不肯原谅我,离婚也行,我也不怪你。你这样天天沉着脸,我心里压抑得难受。”

王尔李推开书:“难不成我应该天天笑吗?我还是以前这样子,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多心了。”

“唉,你就是不肯原谅我吧?”叶琳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们现在先不谈这话题。配血型成功了吗?那孩子现在怎么样?”王尔李终于没忍住,主动暴露自己的担心。

叶琳脸上的神色缓了缓,说道:“谢谢。目前很成功,后续治疗预期良好。”

“那就好。你心里得有谱儿,儿子过两年要出国,他的教育费用不能动。”王尔李又突然话题一转,不愠不火地说。

敏感的叶琳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原以为老公反应木讷,看来不然。

家里的经济大权一直在叶琳手里,理财,储蓄,买保险,都是她的事情。王尔李突然插过来的一问,让叶琳很意外。想想也释然,换位思考一下,如果王尔李有私生子,估计自己也会担心和顾虑,甚至怀疑和愤怒,一定会不眠不休地一场大闹的。

“放心。她的养父母给她买了商业险,费用够。我肯定不会动家里的存款。”叶琳说。她有所隐瞒,作为亲生母亲,她断断续续拿了5万多救济款。

叶琳被抓住了把柄,性格温顺很多。这感觉让王尔李很受用。

万一母亲回城的事情被发现,估计她不会来撒泼了吧?叶琳去了自己的卧室,王尔李心里琢磨着。

想到此处,王尔李给李尔王打了电话,询问母亲的这两天的情况。

“好得很呢,白天遛狗买菜,晚上听听戏剧,偶尔我们再散散步。”李尔王说,“论文已经快完成了,明天下午就出来了。”

“不急,论文好好磨磨,一等奖没问题!我偷看了一点儿。”王尔李坦白道。

李尔王听到王尔李的轻笑,补充了一句:“别高兴太早。娘怀疑我被单位开除了,说我今天咋不上班呢。我告诉她领导让我在家办公。她还将信将疑的。呵呵!”

“娘可真会操心。明天我去那边住陪她,上班还方便,你回来这边住吧。”

“那,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呢?你又不是第一次来,照以前那样就行。你说过唯命是从的。”

“好吧,虽然我已经习惯了和娘一起,但我不能跟你争吧!”李尔王无奈地接受了安排。

第二天,王尔李一大早赶去主持一个学术交流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心事走神了,变道的时候和另一辆车“砰”撞在一起。滚滚车流中,后面的车一片鸣笛之声。

不幸中的万幸,人都没事儿,大家都急着上班,双方拍照后,把车开到路边等着交警处理。保险公司来人把车拖走,王尔李打的离开,紧赶慢赶,才算没有迟到。

车在路上跑,哪能不出一点儿意外呢。王尔李以为是小插曲,根本没在意,但是12小时以后,他才知道这个看似偶然的事件,让他追悔莫及。

学术会进展顺利,结束后大家吃了工作餐就散了。下午,向馆长汇报了调研情况后(提到赵明辉要求复制人的想法,馆长表示很好笑很幼稚),就回工作室忙碌了。

晚上6点,王尔李按照和李尔王的约定,在小区那边的临河公园郁郁葱葱的小树林边碰了面。

“我们两个真像地下dang接头,”李尔王一见面,苦笑着说,“比看恐怖片还刺激。“

王尔李拍拍他的肩说:”这是好事儿。说明我们的生活丰富踏实又让人振奋。我今天过得更刺激,车头被撞瘪了一大块儿。”

“你没事就好。车只是身外之物。别忘了,如果你出了大事儿,我也没办法独活。”李尔王面露忧戚之色。

“听上去像要殉情啊!”王尔李开玩笑说,忽然闭了口。他想起来了赵明辉说过的“本体死了,镜像人也会死”。不管真假,以后得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李尔王。

刚才听见王尔李手腕处轻微的撞击声,李尔王细看,果然他多戴了一个新手链,“这个木手镯看上去花色不错哦。”

“儿子送的。你戴上吧。不然他要问起来,以为不喜欢他的礼物呢!”王尔李一把捋下来手链,递了过来。

李尔王毫不客气接了过来,啧啧称赞说:“小子真好。难怪都说有子万事足!”

两人交谈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事情,眼看夕阳沉到地平线下,他们才分开,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王尔李朝北,去母亲的那边;李尔王朝南,回市区的家。

17.

临河公园附近的那条河把溪洪市分成闹市区和经济开发区。沿河公园被横跨的几座南北大桥切成六段之多。王尔李每天往返上下班,必经两年前新建的第五桥。

相比于别的几个跨桥公路,这条路人少车少,较为僻静。和王尔李分开后,李尔王优哉游哉地沿着桥北的路,踏上了大桥的人行通道。因为下班高峰,打车要等很久,李尔王决定去大桥南的公交停靠点坐车,那儿有一班车17路公交车半小时后经停。刚好还能看看沿途都市的夜景,平时专注于路况,没那个闲情逸致享受。

桥上的两排橘红的路灯向对岸延伸,灯火的倒映在河水里轻轻晃动,两岸的树影在晚风里摇曳,对面高楼的万家灯火次第亮了,一弯半月停在高远肃穆的天空。

因为荒僻和晚饭时间,桥上来往的行人并不多,只有几个人影往前走着。在桥的三分之二处,李尔王见前面的一个人驻足,趴在桥栏上。错身而过时扫了一眼,原来是一个20岁上下的长发女子。

“我,我就是破鞋就是贱货!分手就分手!”女子冲着手机声嘶力竭地哭喊,“你会后悔的,你去找你的完美女神!你会后悔的!”

女子背对李尔王,脸隐没在凌乱的长发里,声音带着愤怒和委屈,凄凄切切地传到李尔王的耳朵里。隐秘的痛苦,错综的纠葛,年轻的时候,谁没有陷入过情感的泥沼呢?

李尔王不敢停留,以免有打探别人隐私的嫌疑。他想,每个年轻人都要学会面对生活的不堪,自我疗伤是成长的必修课。

女子说完,抓住石栏慢慢下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痛哭失声。李尔王继续朝前走,哭声如影随形追着他,又尖又细,如一根根钢针,扎入人的心底。

忽然,那声音断了,哑然消失。李尔王回过头,哪里还有女子的踪影?李尔王心里一紧,急忙朝桥下望去,果然一簇水花在河面上翻腾着,一个暗黑色的头浮动在水面。

李尔王回头跑到刚才女子站立的地方,一个老太太也从后面惊慌失措地跑过来。老太太哆嗦着,语无伦次地说:“一个人掉下去,不是,跳下去了!你快救人呐!”

李尔王看看桥的两端,没有一个精壮的男人经过,除了自己。老太太紧紧抓住李尔王的胳膊,“别耽误事儿了,你快去救人啊,你看看,人都飘桥下去了。”

李尔王犹豫了几秒,因为进城很多年没有游泳了,也从来没有跳水的经历。然而,情况紧急,李尔王还是飞快地脱掉上衣,踢掉鞋子,手链也“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抓住栏杆,翻身到外侧,放开双手,猛吸一口气,朝桥下一纵身,“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桥身离水面足有三丈多高,冲击力和重力把李尔王拖入河底深处,拍击力让他头脑一时发昏。污染的河水顷刻间包围过来,灌进他的耳朵眼睛和鼻孔里。借助河面折射过来了的微弱光亮,李尔王双手划水下压,两脚一蹬,奋力浮出水面。他抹去脸上的水,睁大眼睛在水面搜寻。这时眼镜忙乱之中掉入水中,他只能凭着水面的动静,估摸着女子大致的位置。

桥下黑暗一片,桥墩周围有许多塑料泡沫和垃圾袋漂浮着,李尔王艰难地在几个粗大的桥墩间寻找了一遍,才看到那女子模糊的影子。原来她已经被冲到桥的另一侧,快要沉到水中。

桥的这边水草多,淤泥深,离女子不足两丈远的地方,李尔王有些力不从心,更准确地说精疲力尽,两腿如灌进铅般的沉重,身子不受控制地朝水里坠。

全凭着最后一口气,李尔王终于游到女子的下沉处。幸亏她穿着橙色裙子才容易被发现。李尔王潜下去抓住她的衣裙,把她拖出水面。

终究是身体不如年轻人强壮,力气消耗殆尽,他拖着已经昏迷的女子,却无力朝岸上靠近,两个人一起朝下游随波逐流。

李尔王绝望地看了岸上一眼,却看到沿河灯影中,有人夜钓。桥上也一片喧哗声。

“救命,救命!”李尔王大声喊。

那人听了,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飞快朝这边游过来。李尔王咬紧牙关,慢慢把女子朝那人的方向推送过去。

毕竟有10丈之遥,那人几分钟后才游过来,看到他抓住女子,李尔王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人拖着女孩往回游,看着李尔王浮浮沉沉,叫道:“坚持住!我先把她送岸上。”

看着他们离岸边越来越近,李尔王的眼前模糊成一片混黄,脑袋轰然嗡嗡作响。河水灌入耳朵里嘴巴里。身体沉沉地下落,僵硬的手脚触到了河床软软的污泥。

谁能知道,河面看似水流平缓,河底暗流涌动,远比人们预见的更凶险。

那人把女孩送上岸,又用去了七八分钟,回身再看时,河面上早已没有了李尔王的影子。

18.

第二天七点多,叶琳做了丰盛的早餐,摆好碗筷,发现王尔李还没起床。

若在平时,叶琳根本不理会他。迟到被罚也是他自己的事情。现在不一样了,她想尽量还是修复好与王尔李的关系。

她敲敲王尔李卧室的门,没有回应。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

屋内没有人 ,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着。摸摸床上的被子,凉凉的。

叶琳心里“咯噔”一下,王尔李在外面过夜了?难道是报复自己,故意出去和别的女人鬼混了?

哼!婚前失足,和婚内出轨,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叶琳气得咬着牙关,在房间里直打转。

叶琳风一般冲进自己的卧室,拿下正在充电的手机,拨打了王尔李办公室的座机,有人不耐烦地回复,王尔李没有值班。

果然如此。叶琳怒火攻心,用颤抖的手拨打了王尔李的电话,一分钟过了,还是没人接听。

不接电话?敢不接,还是不敢接?

叶琳正要再打,屏幕上方突然推荐了一则本地新闻:“昨晚一女子跳河获救,救人大叔失踪。”

叶琳点开,看到新闻图片有两张,一张一个木质工艺手串,和另一张是白色上衣。

叶琳看着熟悉的东西呆住了,人像木偶一般僵住了。

“不,不可能!”叶琳突然浑身一震,泪水喷薄欲出。

她拿起电话再次拨打,很快她听到王尔李不耐烦的声音:“干嘛呢?”

叶琳这次是喜极而泣,一边哭一边骂:“你刚才怎么不接我电话?”

“没听见,刚睡醒。”

“你昨天没回来睡。我看到一个新闻,有一个人为了救一个女子自己没上来,应该是淹死了。那人和你一样的衣服,哦,还有一模一样的手链!吓死我了!你夜不归宿,是不是有了相好的了?有了就和我说,我给你自由……!喂……!”叶琳还没说完,那一端突然没了声音。

叶琳哪里知道,王尔李被她的话吓得失去了半条命。

“坏了!坏了!”王尔李一边焦急地等手机开机,一边捂住自己的胸口喃喃自语。心脏蹦蹦跳,像是要撞破胸腔,快得让他心慌,手心脑门全是冷汗。

“儿子,快点吃早饭吧!粥都放凉了!”母亲在外叫门,他也不去理会。

手机终于打开,王尔李搜索着新闻页面,果然看到那条新闻。王尔李身子发冷,牙齿咯咯抖动,如同下雪天又坠入冰窖。

王尔李紧急拨打着自己关联的那个号码,一遍又一遍,无人接听。

他顾不上洗脸刷牙,顾不得换鞋,踩着一双凉拖鞋就下了楼。按照图片提供的位置,来到五桥的高坝上。

宽阔的河水被晨风吹皱,在太阳下波光潋滟,芦苇荡和水草绿油油的在两岸拥着河道。以往,王尔李会喜欢这样的风景,此刻,同样的河流,现在他的心里全是厌恶。

他再次看点开了新闻,发生的时间正是他和李尔王分开后不久。

“李尔王,你出来啊,你出来啊!”王尔李站在河提上绝望地叫喊。回声荡漾开去,又传过来,然后陷入死寂。

王尔李腿脚瘫软,跌跌撞撞顺着河道寻找,一遍遍地喊叫着,声嘶力竭。

“李尔王,你给我回来!”王尔李最后颓然倒在河坎上,只剩下微弱的呼唤声。

晨跑的两个人刚才路过又返回,早注意到王尔李的反常,一个小声说:“这人是不是疯子?李尔王,嘻嘻,傻逼吧?是不是读莎士比亚走火入魔了?”

“哈哈,这疯子很有趣啊!发疯的大都是那些有点文化的!”另一个哈哈大笑。

世上最可恶的事情,莫过于观赏并消费他人的痛苦。

王尔李已经没有愤怒,更没有心绪关注别人,他满眼都是李尔王的身影。

他的泪眼无神地望向天空。湛蓝色天幕上,荡着几丝白云,静谧而美好。

这样的美好,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说过,“我们合二为一,就是天下最完美的人!”

“回家,儿子!有事儿好好说,不要干傻事儿啊!”老母亲不知道何时来到大坝上,涕泪交加地哀求。

一大早听到王尔李接了儿媳妇的电话,又看见儿子下楼朝河边跑,早把老母亲吓坏了,以为懦弱的儿子想不开要寻短见。急忙下楼寻找,听见儿子失心疯似地胡言乱语,老母亲急得眼泪哗哗地流。

王尔李见不得母亲悲伤,不忍母亲担心受怕,撑着草坪翻身过来,手脚并用地爬上大坝。母亲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默默陪着他流泪,搀扶着他回家。

一到家,王尔李一身草汁污泥,不管不顾地朝床上一倒,任凭母亲怎么问,都一言不发。

母亲问:“你媳妇和你吵架了?是不是因为我?”

王尔李眼泪盈眶,一滴滴顺着眼角留下。他把被子拉开,蒙在涕泗横流的脸上。

他悔恨自己大意,如果没有昨天的车祸,李尔王开车回家一闪而过,一定不会遇到那个寻死觅活的女子。没有遇到她,也就不会溺水失踪……。

王尔李心底不断在呼唤:李尔王,你在哪里?是真的死了吗?如果这样,我宁愿你是鬼,是魔,拥有不死的灵魂!

那记忆中点点滴滴,竟像是一场空梦。李尔王突然而来,又倏然而去的过程中,王尔李已经深深地依恋着他。

李尔王像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又像是鼎力相助的左膀右臂,更像是他的精神领袖,弥补了他的不足,甚至照出他性格和修养上的“小”来。

没有李尔王,他觉得突然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19.

母亲在客厅里和叶琳在电话里吵起来了。

“叶琳,你们一大早这是咋地啦?”母亲擦干泪气愤地责问,“要是因为他帮我租房,在这照顾我,我这就走人!死在老家算了,再不来碍眼,当你的眼中钉肉中刺!”

“妈,你别生气。我不知道他给你租房子,就是问问他怎么没回家。”叶琳听了婆婆的解释,一颗心反而放了下来,养老妈总比养小三儿好,这是她可以接受的。

“就这点儿事儿,他气得要去跳河?”母亲心疼儿子,存心吓吓儿媳妇。

“啊?他,他没事吧?现在怎么样了?我去看看他。”

“算了。你还是先别过来,两边都冷静冷静吧!”

放下电话,叶琳把最近的几件事情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很是纳闷,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王尔李,如果真是因为自己有私生女想不开去而跳河,这个反射弧可真够长的;如果因为被自己骂夜不归宿,就以死来自证清白,一个大老爷们,真够小心眼儿的。

看来自己给他的压力真是太大了,叶琳自我检讨一番,心里不免愧疚。有心去看看老公和婆婆,却又不敢去。

老母亲放下电话,听出了儿媳的求和之意,心中稍微有点安慰。

整整两天,王尔李不吃不喝,只在床上昏睡。母亲想起来王尔李小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况,农村人说这样就是掉了魂。魂魄被鬼魂勾走了,要去野外叫魂。

于是,王尔李出事儿的第三天傍晚,母亲出了门寻个空旷的地方,喊了半天,喊得嗓子疼得冒火才回家。

还别说,效果真立竿见影,母亲刚进家门,就听见王尔李在打电话。

王尔李接的电话是赵明辉打过来的,询问他修复好了双鱼玉佩没有,督促他尽快克隆出镜像人,因为医生找不到能适合他的肾脏和心脏。

对,双鱼玉佩!王尔李如同醍醐灌顶般觉醒过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李尔王来自于双鱼玉佩的克隆,是不是说,只要再启动一次,就可以让李尔王重新现身呢?

三天没洗澡,没吃饭,王尔李身体软得像煮过的挂面,头晕目眩。

这时,母亲喜滋滋地端出来早已准备的晚饭。王尔李狼吞虎咽地吃完,洗漱沐浴更衣,他要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李尔王的重生。

当他精神抖擞,面目一新地出现在工作室,连加班的同事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笑道:“老板说你请病假了。看来是装的吧?这精神头,倒像是来约会情人呢!”

王尔李笑笑,也不答话,着手处理几天来邮件和工作。

值班同事22点离开时,王尔李还在伏案工作。

天知道,他已经紧张得手心冒汗,心脏狂跳。这几个小时里,他根本什么也没心思做。

王尔李握着那枚双鱼玉佩,双手止不住颤抖。

如果成功了,那个人会是之前的李尔王吗?如果不是,是不是对李尔王的背叛?

如果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么,镜像人应该也不能。不过,谁知道呢?

在王尔李焦灼地等待中,22分钟过去了,马上就是22点22分22秒,只要他扎破手指,把血滴入双鱼玉佩……。

王尔李紧张到不能呼吸,脸色憋得青紫,头疼欲裂,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却响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嘿,原来你在这里呢!”

是幻觉,还是真的他回来了?

王尔李身体一轻,一种挣脱桎梏的愉悦感从头顶直达四体百骸。时间仿佛在静止,又似乎陷入无限循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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