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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G市的列车

2024-05-29  本文已影响0人  夏木遇见何夕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列火车沿着河流行驶在一片开阔的原野上。远山柔美的曲线好似被雕琢过一般,绵延开去。淡淡的晚霞将远山渲染成靛青。天空中没有一只飞鸟,平原一望无际地舒展开来。

天色渐暗,窗外流动的原野逐渐黯淡下来。车内灯光亮了,昏黄的灯光下,车内旅客的身影半透明地映在玻璃窗上,使得陈宇宁落入恍惚中,仿佛乘上了什么虚无的东西,任它徒劳地载着自己的躯壳前行。车轮滚滚向前的单调声音,变作女子的絮语,在他耳畔回响。

那是些断断续续的碎片,对陈宇宁来说,这遥远的声音,更徒增了旅途的愁绪。

这是九月初,陈宇宁下榻了位于雪莫山景区的一家酒店。傍晚从山上下来,一身疲惫的他去了酒店内设的餐厅用餐。

“先生,听支曲吗?”一个澄澈的声音响起。

“不用,走开。”一对青年男女拒绝了她。

循声望去,一个身背大尺寸琴盒的姑娘婷婷而立,她略微踟蹰了一下,又走向另一桌客人。

“先生,听支曲好吗?”

“会唱歌吗?给我来首《小苹果》”

“很抱歉,这歌我不会。”

“不会唱歌你来干什么?”

“我……”

“姑娘,过来一下。”陈宇宁向那姑娘招了招手。
“先生,是您叫我吗?”背琴姑娘一脸喜色走向陈宇宁。她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鼻子纤秀挺拔,白里透红的两颊充满了活力。

“你弹的是什么琴?”

“七弦琴。”

“都会弹什么?”

“先生,我这儿有曲谱,您看一下。”她将曲谱递了过来。

陈宇宁扫了一眼,大都是古曲名,他指了下《风入松》道:“就这首吧。”

“好的。”她略微欠了欠身,小心翼翼从琴盒取出琴放到桌上,然后拉了把凳子坐下。她轻轻咬了咬下唇,端正坐姿,霎时,琴声响起。

陈宇宁顿觉一阵清凉传遍全身,身上似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微闭双眼,头脑完全放空,除了琴声,再无其他。那清越的琴声,如水流石上,又如风来松下,幽静而肃穆。这首曲子不禁使他想起唐人刘长卿的《听弹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正如刘长卿所言,穆如松风的琴声虽美,毕竟成了古调,今人已经没有几人能怀着高雅情致来欣赏了。而当下,他内心的孤独感,与这首曲高和寡的古调恰好合拍,他被这琴声打动了,思绪也随之激荡沉浮。

“我不干了!”这是陈宇宁此次出门前甩给制片人的话。

“你以为就你能拍!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制片人摔了杯子,杯子落地的瞬间,“嚓”的一声碎裂一地。

陈宇宁没有回头。作为导演的他与制片人意见不合不是一天两天了。制片人总爱把个人想法加诸影片中,还动不动安排关系户进来,他没有完全满足制片的愿望,双方之间的矛盾不断出现。那天,拍女主、男主与女配的一场戏,从早上拍到了大半夜,那个演女配的关系户始终入不了戏。大家都在那儿干瞪眼,却没有一个敢说话。

陈宇宁气得跺脚,他忍无可忍,指着那女配骂了声“演不了滚蛋!”女配哭着跑了。接踵而来的便是制片人找到陈宇宁,声称女配是带资进组的,开谁也不能开她。陈宇宁发了狠话,“有她没我!”于是,他与制片人之间爆发了一场唇枪舌剑,最后,陈宇宁撂了挑子,走人。

这部《开往G市的列车》准备半年了,从修改剧本,挑选演员、场地,置景等等,陈宇宁亲力亲为,这是他从电影学院毕业后自己独立执导的第一部电影。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好不容易开拍了,却半途而废。现在,他一腔难言之苦,无人诉说。

罢导的第二天,陈宇宁买了一张火车票,直奔雪莫山。

此刻,在这远离尘嚣的山谷里,身心俱疲的他,闻听此琴音,通体如洗濯了一般,一下子变得通透澄净。

一曲奏罢,陈宇宁睁开眼,打量起眼前的姑娘。她微弯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盈着水光,又带着几分稚气,她洁净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娇嫩得就像新剥的百合。陈宇宁虽然无法领会她精巧的技法,但他感悟到了她琴音中的情感,有孤独,有哀愁,又有一种不屈的意志。

陈宇宁感叹,演奏得如此精妙的一曲古调,竟出自眼前这么年轻的一位姑娘,不禁对她多了一分好奇:

“不知道姑娘在哪高就?”

“我……还在上学呢。”姑娘低着眉,收起自己的琴。

“你是专学七弦琴的?”

姑娘点头,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看了陈宇宁一眼。

“哦,不好意思,还没给你付钱呢。多少钱一曲?”

“二十。”

“我给你一百,不用找了。”说着,陈宇宁掏出一百元递过去。

“太多了,”她没有接,“我没有零钱找你。”

“我说了,不用找。你拿着,我觉得你配拿这个钱。”

姑娘怯怯地收了钱,眼神中露出十二分的感激。她将琴带挎到背上,正欲离开,陈宇宁叫住她,“姑娘,还不知你贵姓?你每天都在这儿演出吗?”

姑娘回转身,“大家都叫我小雪。我不上课的时候,都会过来。”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后天。”

“那好。到时,我还想听你再弹奏一曲。”

“好的。谢谢先生!”小雪向陈宇宁深鞠一躬离去。

时下,正是最宜登高的季节。

翌日一早,陈宇宁从酒店出发,沿着山路拾级而上,满目的秋景,如同一幅斑斓的画卷,在他眼前铺开——那些深深浅浅的黄,斑斑驳驳的红,苍苍翠翠的绿,在蓝天映衬下,如同大师的油画杰作,每一笔都浓厚而生动。

他一路攀爬,一路欣赏,不知不觉间登上峰顶。俯瞰脚下群山,山峦层叠起伏,层林尽染,每一座山峰都有着独特的形态和气质,在朝阳映照下,群山如沐金辉。

陈宇宁就着一块大石头坐下,凝神远望,恍如脱离尘世。不知过了多久,突感起风了,他身上的汗还未完全干透,经山风一吹,一丝凉意袭来。秋风卷起乌云,山巅敛去了光茫,丝丝小雨迎风飘了下来。陈宇宁没有穿防雨衣,他紧了紧衣服赶紧下山。

山间的雨如诗如画,犹如大师笔下流淌出的墨香,那雨丝落在林间,使得整座山峦都仿佛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轻纱之中。然而,小雨不消一会儿便转成了大雨,如瀑的雨水兜头浇下,山路也变得湿滑起来。陈宇宁全身湿透,他看见前面有个山洞,便迅速跑过去避雨。

洞内很小,只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那人土布蓝上衣,军绿色裤子,脚上是一双烂了帮的胶鞋。在他脚边立着一个近半人高的背篓,里面装着西红柿、黄瓜、玉米等一些果蔬。

陈宇宁向他点头微笑,“你好!”

那人瞟了陈宇宁一眼,干干地回了一个字,“好!” ,便不再言语。

雨哗啦啦的,像泼下来一样,砸在石板上,激起一层水泡。陈宇宁知道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便打破沉闷:

“老人家,这么大的雨您还出门呀?”他指了指地上的背篓,“这是要去做什么?”

“卖货。”

“要上山吗?”

“嗯。”

“我看您这背篓可不轻,有几十斤重吧?您每天都背着这么重的背篓上山?”

“有啥子办法!得生活!”男人说着,瞅了瞅洞外不见减小的雨势,嘟囔道:“这砍脑壳的鬼天气!连个人影都瞅不到。”

陈宇宁看了下时间,才八点多,便道:“游客一般要到九十点钟才上山呢。”

男人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盯着雨看。

陈宇宁感到尴尬,又无话找话地问:“您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儿。”

“哦。”陈宇宁不便再继续问了,看了看雨势稍小,便告辞老人朝山下走去。

山道泥滑难行,陈宇宁一路小心迈着脚,他的鞋子进了水,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又湿又滑又重。在下到一个陡坡时,他突地脚底一滑,从石阶上歪栽了下去。他四肢撑地,努力想站起来,右脚踝处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雨还在下,山雨夹着秋风,冷嗖嗖地。他茫然四顾,期盼着能有人经过,他连喊了几声“有人吗?”“救命!”回答他的,却是他自己的声音。

完了!他一大早上山,除遇见那位背背篓的大叔,一路还真是再没碰见其他人。那位大叔是上山,而他是下山,指望那位大叔来救援他,几无可能。况且,他下山已走了近一个时辰,距离躲雨的那个山洞已经老远了。想到此,他心中不由恐慌起来:如果一直见不到来人,可咋办?

他整个人泡在泥水里,浑身冰冷透骨,哆嗦不止,他听得见自己牙齿咯咯的打颤声,感觉再多待一秒,人就会因冻僵而倒下……在等待中,陈宇宁不是没想过拨打救援电话,但他转念想到,国家的救援力量不是个人能随便动用的,还是再等等,他相信,会有人的……

好在雨势渐渐转小。此时,传来一个大妈的声音:“怎么找的路线,满地都是泥。还不会找日子,偏偏挑下雨天爬山,脑子进水了吧,打死以后也不跟你们出来玩了。”

陈宇宁伸长脖子望去,不远处有一群身着五颜六色雨衣的人正往这边来,他们离陈宇宁越来越近了,前面领队的举着一面小旗子。

陈宇宁看到了希望,他大喊一声:“来人呀!”

一群人走到了陈宇宁跟前。这是一个旅游团队,举旗子的是导游,同行的是清一色的中老年人。有人看见陈宇宁满身泥水的狼狈样,哈哈大笑,“这就是只泥猴呀!”

“……我,站不起来了,谁能帮帮我?”陈宇宁发出求助。

有几个人上来扶他,问道:“是哪不舒服?”

“这里,”陈宇宁指着脚踝处,“疼,估计是滑倒后摔的。”

“我看看。”一位绿雨披男人蹲下身,掀开陈宇宁的裤脚仔细察看后说道:“问题不大,我先给你做个简单固定,下山后你还是去医院看看。”说罢,他就近找来两根树枝,解下自己的鞋带,利落地给陈宇宁受伤的脚踝做了固定,然后扶起陈宇宁,将自己手杖塞给他道,“慢慢走走看。”

陈宇宁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感觉没先前那么疼了。

众人见状鼓起掌。其中一个胖胖的大妈说道:“这位小兄弟真是有福之人,你看这样的雨天,多亏你碰到了我们,也多亏我们队里有个医生……”这声音陈宇宁听着耳熟,想来就是先前说话的那个大妈了。

陈宇宁不胜感激,再次向众人道谢。他想让那位绿雨披医生留下电话,以便日后登门道谢,绿雨披男人连连摆手,“举手之劳,何必挂齿。”陈宇宁一再坚持,他才留了电话。

告别众人后,陈宇宁拄着手杖慢慢下山。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兴奋地大喊:“快看,出彩虹了!”他仰头看去,乌云已散,雨也停了,一道彩虹像一个娇羞的姑娘露出半张脸,华丽丽地横跨在天空中,仿佛幸运女神下凡。霎时,他觉得身体变轻了,脚上的痛也减轻了不少。

经医生检查,陈宇宁的脚踝只是扭伤,不过,短期内需要静养。

山谷里的天黑得早,太阳还未落山,暮色已经降临了。从房间看去,群山远近高低各不相同,暮色也在纵横的沟壑间绘出不同的阴影。当阴影越来越浓重,只有山巅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晖时,在顶峰上空,火烧云弥漫开来,片片云朵被太阳照得红彤彤的,犹如一团团烈火在燃烧。此时的云朵,就像是大自然的霓裳,又像是被天使亲吻过一般,给人一种温暖而又神秘的感觉。

陈宇宁已很久没看到过火烧云了,他记得上一次看火烧云,还是五年前跟女朋友在一起,不,是前女友,现在她已做了别人的媳妇。

陈宇宁在导演这个行当干了也有七八年了,却还是一个跟在大导演屁股后面寂寂无名的小助理。他一无名,二无财,不要说他前女友,就是换作别人可能也会离开他的。更何况他前女友那么漂亮,身边有那么多追求者,其中不乏坐拥万贯家财的老板和挥金如土的阔少,她离开他,也在他意料之中。谁让,他们所处的娱乐界就是个名利场呀,一个个都想出名,一个个都想挣快钱,一个个都想鸡毛飞上天……

可在他陈宇宁内心,一直坚守着一个电影人的理想,不媚俗,不苟合,不妥协,用别人的话讲,他就是“傻冒一个,不开窍。”

陈宇宁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他独立执导的第一部影片《开往G市的列车》,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倾注了他全部心血。但从准备到开拍以来,他目睹了太多上不了台面的腌臜事,虽为导演,他却不能左右许多事,他要看投资方的脸色,要配合制片人的无理要求,就连个毫无演技的演员他都说不得……

想到这,陈宇宁顿觉一阵剧痛从脚上袭来,他不由地倒吸口凉气,哀叹一声“随他去吧。”

这次来雪莫山,他不单是来爬山散心的,还想寻访一个人。

几年前,他曾和前女友一起来过雪莫山,登山途中,他们看见一个在陡峭的近乎直立的岩壁上荡来荡去的人。当时,他们不知道那人在做什么,就好奇地驻足观看。只见那人如猴子一样,又像是在跳舞,在陡峭的岩壁上腾挪闪跳,仿佛峭壁就是他的舞台,而在他的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在他们看的同时,有不少游客也停下脚步,大家都注视着岩壁上的人,有人屏着呼吸,有人却像看一场表演一样,聒噪着。

有知道的人介绍说,那荡来荡去的人在采石耳。石耳乃生长在峭壁悬崖上的一种人间美味,人们常用它煮肉吃,可治头晕眼花、神经衰弱、牙疼、痔疮等症。采石耳的人就是在悬崖上“舞蹈”,拿性命换钱。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烧窑的人是埋了没死,采耳的人是死了没埋。”

闻听此言,陈宇宁不由得汗毛倒竖,再看那在峭壁上采石耳的人,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他一直等那采石耳的人从峭壁上下来,跑上前去一看,是个精壮小伙,皮肤晒得黝黑,有着悬直高挺的鼻梁,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明亮。他绑在身上的绳子是根粗缆绳,长约十四五丈,有十多斤重。他解下绳子后,将刚采来的石耳从一个布袋里掏出平铺在石头上。

陈宇宁看那石耳颜色跟石头一样,灰中带褐,毫无光泽,他摸了摸 ,很硬。

小伙问他:“要买吗?”

“多少钱一斤?”

“我统共还没采上一斤呢,要买的话,一两四百块给你。”

“啊,这么贵!这硬得跟石头一样,谁吃呀!”话一出口他自知不该这么说,但已无法收回。

旁边有人说道:“这么金贵的石耳怎能和市场上普通的木耳相提并论,你不买,我买了……”

“别丢人了!”前女友拉他赶快走,他本来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前女友拽走了。

这几年,每当他心有郁结时,那个在陡峭岩壁上荡来荡去的小伙时不时就会闯入他脑海,他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经历?是什么给了他那么大的勇气?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他不想错过任何一次获得灵感和素材的机会,借着这次来雪莫山,他想再去看看他,听听他的故事。

但眼下,他行动不便,再去上山,已不现实。如何打发接下来的日子?他有些犯愁。

出门时,他随身带了一本书,若让他整日躺在床上看书,他会疯掉的。蓦地,他想到了那个弹七弦琴的姑娘,她的一曲《风入松》让他如沐身心,耳清目明,何不请她再弹奏一曲?

他给前台打去电话让前台帮忙留意一下,若是那个弹琴的姑娘来了,请通知他一声。

清晨的阳光透过云幔,温柔地洒进屋里。餐桌上,面包、咖啡、牛奶在阳光照耀下,温暖中裹着甜蜜。

陈宇宁拄着双拐,自床边一步一挪地往餐桌走。自从他的脚踝受伤后,酒店专门安排服务员将他的一日三餐送到房间来。

陈宇宁还未落坐,房间电话响了,前台告诉他弹琴的姑娘来了。他问:能不能让姑娘听电话?稍过一会儿后,一个清亮空灵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我是小雪,请问先生是找我吗?”

“是、是、是,”陈宇宁连忙回道:“那天听了你演奏的《风入松》后,曲调一直在我耳畔回响,很想再听你弹奏一曲。只是……我的脚扭伤了,行动有所不便,不知你能否带着琴上楼来?”

“这……”

“……我的要求可能无理了,如果你介意的话,那就算了……”

“先生……行,我可以上去为你弹琴。”

小雪进来时,好像是带着光的。她身着一袭白裙,腰间束一条同色蝴蝶结腰带,一双洁白的手臂,纤瘦、尖细,脚上穿一双白色软鞋。她身姿修长而曼妙,站在阳光下,看上去光彩照人。

她恭敬地向陈宇宁行了个礼,打开琴盒,抬起一双明亮澄净的眼睛问道:“先生,今天想听什么曲?”

陈宇宁沉吟一下,“来一首《高山流水》怎么样?”

小雪微微颔首,坐下调了调琴,而后抬起修长的手臂将散开的长发往后拢了拢,端正坐姿,凝神片刻,即将指尖往琴弦上一挑一滑,瞬时,流水的千变万化自她指尖倾泻而出。其中,有小溪流水的潺潺,有大江东去的磅礴,有瀑布倾斜的奔腾,还有几个清澈透明的泛音,令人想起了山泉叮咚、水花轻溅的景象。在千姿百态的流水中,又兼有高山的雄浑、深沉、肃穆和高洁。曲调的后半部分,则表现了潺潺流水和巍巍高山相映成趣的意境。

陈宇宁沉醉其中,全然忘了今夕何夕,直到小雪圆润甜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先生,曲子已弹完。您还想听什么曲?”

陈宇宁还未从刚才的曲子中抽离出来,他呆楞地“啊”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他坐着的地方望出去,透过窗外彩林间的缝隙,可以看到远处起伏的峰峦,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得巍峨而宁静。山脚下的河流,如同一条泛着碎金的流动光带,缓缓地飘向远方。

陈宇宁不由地从座位上站起,小雪赶忙上去扶他,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通往阳台的门。

“呀,这里观景真好!”面对眼前的美景,小雪手扶阳台护栏感叹道:“在这样的日子,真的是连音乐都感觉不一样了。”

听到小雪这样说,陈宇宁想了想点头道:“的确是,空气的质感完全不同,没有剧场里墙壁的阻隔,没有都市的尘嚣,在这秋日的清晨,澄澈的琴音畅通无阻,能直抵远方的群山和河流。”

“是呀,远方一定会感受到的。”小雪说着,目光直视前方,似陷入了深思。

陈宇宁看她不言语也自有一番灵动,阳光下,她的肌肤好似在白瓷上扫了一抹胭脂,有种无法言喻的纯洁之美。

陈宇宁自从第一次听到小雪弹奏后,就有好多问题想问她,比如:在哪学琴?学了有几年?是不是要向专业发展?等等,当陈宇宁将这一连串疑问抛向小雪后,小雪拘谨地垂下视线,一点点地向他转过脸来。

”我从小就学习七弦琴,到现在学了有八年了,现在本地职业艺术学校学习,明年就毕业了。“

“那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工作,还是继续深造?”

小雪咬了下嘴唇,转过头望着群山说道:“我想继续深造,可是……”她嘴唇翕动着,却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陈宇宁听不到小雪接下来的话,有点儿着急。

他觉得以小雪的演奏技艺和天分,若不继续深造太可惜。她还这么年轻,应该到更大的平台去找更好的老师继续学习,便道:“我在京城文艺圈还认识几个人,你要是有什么困难,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小雪复转过脸来看着陈宇宁,说道:“先生,虽然我和你只是第二次接触,但我感觉出来,你是个好人。我很感谢你!你也看出来了,我到酒店弹琴,就是想挣钱。我除了来这个酒店,也去别的酒店,此外,我还去茶馆、酒吧、咖啡厅等场所。我除了弹琴,也教小孩子学琴。虽说挣不了多少,却总比没有强。我很少像今天这样,去跟一个不太熟悉的人谈心。但我相信心灵感应,我相信我所弹的每首曲子,你都感受到了。所以,我愿意跟你在这儿讲这么多话。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从小就喜欢弹琴,可我毕竟是山里人家的女儿,以我家的经济条件,是没有能力供养我学习艺术的。这么多年,我的家人竭尽所能地送我找专业老师上课,花高价给我买琴,他们承受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我……”小雪说着,晶亮的眸子里泛起了微澜,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本来我有一个幸福的家,有爸爸、妈妈、哥哥,可现在,只剩下爸爸和我了……”说到这儿,小雪眼圈发红,一滴晶莹的泪珠挂在眼角,她双唇紧抿,仿佛在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波澜,但那泪水还是流了下来,在她脸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陈宇宁不知道小雪家发生了什么变故,但他预感到,那一定是极为令人痛心的事。

短暂的沉默后,小雪长吁了一口气,带着泪痕继续说道:“我妈妈在我七岁时就因病去世了。爸爸本来一开始是不愿让我学琴的,说山里的女孩子学那东西有啥用,长大后嫁个好人家就行了。可妈妈临终前对爸爸说,女孩子也要有一技之长,不管学什么,只要我喜欢,就让我去学。爸爸听了妈妈的话,为了让我学琴,他每天忙完地里的活,再背着背篓上山卖货,但微薄的收入很难支撑我高昂的学费。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哥哥念完初中就跟着人去学采石耳了……”

“采石耳?”陈宇宁只觉脑袋轰的一声,眼前浮现出那个在峭壁上飘来荡去采石耳的小伙,他纤秀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双澄净明亮、仿佛能透视人的眼睛,竟与小雪的有几分相似。这个念头刚冒出,他随即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

小雪望着远山,悠悠地长叹了一口气道:“是呀,采石耳。哥哥从一个少年采到了青年,他是这方圆百公里内采石耳的高手,他总能找到石耳长得最多的峭壁,也总能采到数量最多的石耳。这么多年下来,靠哥哥卖石耳的钱,家里终于不用再借债供我学琴了,可就在不久前,哥哥他……”泪水又从小雪眼眶中滚落下来,她哽咽着说道:“那天下着大雨,哥哥身上系的绳子都湿透了,那根绳子不知怎么就挂到了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哥哥就那样一直悬吊在半空中……后来绳子被磨断了,哥哥他……”

后面的话,小雪是在令人心碎的抽泣中断断续续讲完的,她的身子一直颤抖着,带着难言的无助和脆弱,让人心中一阵阵揪痛,让人忍不住想要安慰她。

之后的日子,小雪频繁地来看陈宇宁。

一早,她从门外探进头来,见陈宇宁在看书,便问:“在看什么书?”

陈宇宁给她展示了书皮,她道:“你看的书好艰深呀!《电影语言的语法》,”好奇地问他,“你想拍什么样的电影?”

“嗯,反映现实生活的吧,尤其是在困顿中生活的人……”他给小雪讲了几年前在雪莫山碰见那个采石耳的小伙的经历。

小雪突然垂下眼帘,不作声了。半晌,她难过地对他说,“你碰到的那个人是我哥哥。”

陈宇宁虽然有预感,但还是不愿相信。

小雪告诉他,“有一天,哥哥采石耳回家,吃饭时他随口说了一句:有人根本不了解采石耳人的艰辛,四百元一两竟然还嫌贵,他也不去打听一下,石耳的市场价是多少?……”

陈宇宁实难接受他想寻访的人就是小雪的哥哥,他欠小雪的哥哥一个道歉,更为小雪哥哥的早逝而难过……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好似有人当众揭发了他一桩无耻的行径一样,垂下了眼睛。

小雪见他这样,俯下身看着他眼睛说道,“都是你不好,看你,把我都弄哭了。”

“是我不好!”他缓了一下对小雪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

“我想资助你去京城进一步深造。”

她看着他噗嗤笑出了声,“当真?”

他点头道:“当真。”

她拍了拍他手臂,“我知道你的好意,这事我还要跟我爸商量。好了,现在,我要去挣钱了。”

小雪说罢,一闪身离开了。

晚饭后,小雪又来了,她嘟着嘴跟陈宇宁说道,“现在愿意掏钱听曲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只想听歌,还竟点那些烂大街的口水歌,什么《两只蝴蝶》《老鼠爱大米》……我真不想唱!可是,我又想挣钱……”小雪揪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她在跟痛苦纠缠,也在跟自己纠缠。

陈宇宁又跟小雪提了想帮她继续深造的事,他说:“我手头还有点钱,尽管不多,你拿去。老师我也可以帮你联系好,还有住的地方……”

“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小雪打断他,“我和我爸说了,毕业后,我就去找工作……”小雪的声音说到后面低沉下去,显得有气无力的。

“可是,以你目前的学历,很难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我了解这个行业,不是你有个专业文凭,就有演出机会……你只有继续深造,才会有好的发展。你爸要是不同意,我去找他说……”

“他已经尽力了。我不能再让他为我背上沉重的负担。”

“小雪,你听我的,我想帮你,我没有别的私心。我是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要是就止步于现在的话,太可惜了!”

“……”

接下来连续好几天,小雪都没来。

看不见小雪的日子,陈宇宁分明感到了寂寞,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

这次来雪莫山逗留的时间有点长,不是因为离不开,也不是因为不想离开,只是习惯了等待小雪频频来看他。令他不可思议的是,小雪居然闯入了他的内心。陈宇宁明白她的一切,她却未必能完全理解他。

此时,不知为何,陈宇宁感到离别就在眼前了。他知道,这次回到京城,是轻易不会再来了。

一夜狂风暴雨,陈宇宁早晨推开窗,看到落叶满地,连树梢上仅存的几片残叶,在昨夜强劲的秋风吹动下,也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树枝。

现在他已经扔掉了拐杖,虽然脚还不是太利索,但不需要帮助也能出门了。他出了酒店大门,顺道拐进了旁边的小公园。小公园里,落叶铺了一层又一层,踩上去,软软的。

连续好几天都没有睡好觉,这段时间,陈宇宁总做着各种各样的梦,心烦意乱,也吃不下东西,此时,他觉得头闷闷的。

突然,附近传来一个男人的说话声:“随便同一个男人去京城,你不害臊吗?”

“为什么这么说?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子。”像是小雪的声音。

“你在京城没有落脚的地方,这不是很危险吗?”

“总会有办法的。”她提高了声音。

陈宇宁循着声音走过去,见一个男人和女人站在那里,女人正是小雪,男人看上去有些面熟,像在哪里见过。

“呀,你怎么来了?……”小雪看见陈宇宁,脸涨得通红,她后退了一步,瞥向旁边的男人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爸。”

陈宇宁一瞧,这不正是那天在山洞避雨时碰见的那位大叔吗?

大叔好像也认出了他,但没给陈宇宁好脸色,他粗着嗓子气吼吼问道:“你想把我女儿拐到京城去做什么?”

“叔叔,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要拐你女儿的意思。小雪是个好女孩,她弹琴技艺这么精湛,也是你多年培养的结果。我觉得,小雪值得到更大的平台去发展,这也是她的志向,我就是想帮她……”

“我们不需要!”陈宇宁的话还没说完,即被小雪的父亲厉声打断了。小雪楚楚可怜地看着她爸,她爸根本不看她一眼,他就像只被夺去了心爱之物的猎犬一样,瞪着双眼,龇着牙,朝着陈宇宁一顿狂吼:

“你小子以为你是谁?京城来的又怎样,导演又怎样?我们不稀罕!我看你就是个骗子,我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不是让你骗的!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女儿了!你听明白了没有?”说着,他拉起小雪的手,“走,以后不许你再跟这个人来往!”

“爸!”小雪的声音近乎哀求,她被她爸硬是拽走了。

傍晚的车站,陈宇宁枯坐在候车室。他将视线投向窗外。远处,山的阴面与阳面奇妙地交错、变幻着,瞬明瞬暗,一派苍凉。

此时,一个淡蓝色的身影远远地走来,陈宇宁不禁惊道,是小雪?

她走近了,隔着玻璃窗,陈宇宁看清楚了,是小雪。她穿着淡蓝色的外套,一双眼睛微微发红,她朝着这头凝望,那神情很是动情。

陈宇宁迎了上去。

“我去了酒店,他们说你退房了。我来看看,你真的要走吗?”小雪脸颊绯红,声音有些喘。

“嗯,要走了……有些遗憾。”

“哎呀,不要说这个了……你放心,等你走后,我会好好练琴的。”

“……”

“你还是快走吧。天快黑了,我也要赶紧回家,不然我爸又要说我。”小雪拢了拢松散的头发,转身迈步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你怎么了?别这样呀。”

陈宇宁看着她,像根木桩子一样,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小雪朝他扬了扬手,跑开了,那背影仿佛正被黑暗的山坳吞没。很快,小雪的身影消失了。

车上的乘客不多。

与陈宇宁邻坐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红脸蛋的年轻姑娘。二人面对面坐着,聊得很热烈。姑娘敦实的肩膀上披着一条黑围巾,面色红润似火。她探着身子专心聆听,快活地应答着。看两人的样子,像是去长途旅行。

然而,驶入前方的车站时,男人急忙从架子上取下行李箱。他一边向出口走去,一边同姑娘道别:“再见了,有缘再见!”说罢,他下了车。

陈宇宁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两人竟只是偶然在车上相遇。男人大概是个四处漂泊的旅人吧。

莫非傍晚时分窗外那流动的暮色,竟是时光流逝的象征?他不禁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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