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落日
那些天峰经常发脾气,她就特别地思家起来。所以两个人时时相对无言,或各自喟然长叹着。慢长的日子就那么忧郁地度着,好像雷雨前的闷热似的,弄得人烦躁起来。真想蹦山倒海地闹个痛快,两个人的郁闷终究是要爆裂的。
果然,那是月初的一个下午,峰从单位下班回来,她正出神地读着一本小说,虽然知道他回来了,但为了免除彼此不自然地招呼后的窘迫,她仍低着头读她的小说,可是心神已经不宁起来。她听着他换拖鞋的声音,他放水洗手的声音,他自己喝凉开水的声音,他往桌子上扔包的声音……如蝉噪似的在听觉里乱成一片。她,与其说昏乱,不如说胆怯,抬头怯怯地说:“回来了?”“嗯,没死在外头……”他气呼呼地说了些话,她只听见一半。外面菊花正浓郁地放香,她心想“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利索地做好饭,摆好后他们默默地吃着,一根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哗啦!爆发了,如急雨迅雷似的爆发了,他把一盘鱼全摔在地下,把她的拖鞋也溅污了,地下油了一片。她无言地打扫着,他转身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为什么发疯?”她边拖着地边想。
拖完地,屋内也静寂下来,窗外的菊花寂寞地开着,夕阳从窗帘缝里射进长长的金光。光射在父母家人的合影上,那安乐的家,慈祥的父母,友爱的手足,她却离开,和他来到生疏的异乡。他呢?又这样喜怒无常,她伏在床上哭起来。哭得很痛快,心里的郁闷似乎扫荡一空。她洗洗脸,换了件洗过的外套,走出家门,到海边去散步。
还没走到海边就听到海浪拍打沙滩哗啦啦的声音以及海鸥拍翅声。她的眼哭得很难受,只得低头往前走。忽然眼前一片异彩,抬头一看,啊!落日!海上、天上、人间完全是红色。她的眼被照得眨眨的,她感到陶醉,可是也想哭,因为感到孤独。忽然有人在她背后说:“你也来啦?”是峰的声音,她更想哭,因为她感到怨恨,她头也不回地背着落日向一片平沙走去。沙滩的尽头有几层干净的台阶,她坐在温暖的台阶上,用双手捂住脸,泪从眼里涓涓地流出。一阵晚风吹得她抽泣起来,没有完结的泪和海水赛流起来。
离她一米远,峰也坐下了。他从沙里拾了许多小石子投向碧蓝色的水波里,激起成串的水珠。远处渔村里炊烟袅袅升起,有渔人在岸边悠闲地抽着烟,两个女童笑喊着赤脚从她身边跑过,沙滩上留下一串串小巧的脚印。她的泪已经干了,天海之间的红色已经变成了丁香紫色,落日已全没在山后。几块白色微紫的云多变地浮在天边。峰沉静地望着天边,她想,“永远这么静就好了。”她正想着,峰掉过头来。她转过头去看远处的灯塔。
他坐的地方又近了,不过和她不到半米的距离。她感到窘,匆匆的心情瞬息万变,“他一定会和我正式地讨论什么吧?”她想。
忽然,他说话了:“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微愠地说:“明知故问。”
“说实在的,这些日子我真不高兴。”
“不高兴就折磨人,跑到几千里以外来受气。”她说着又流下泪来。
两只白色的海鸥翩翩地追逐着飞掠过他们头顶,他们同样感慨地喟叹了。
他接着说:“不过我不高兴也是有缘故的。”
“……”
“你心里是不是没有我的存在?”他问。
“你就专会派人不是!”
“上礼拜六下午的事你还记得吗?”他沉默了一会问。
“什么事?”她问,他半晌没说话。
“到底什么事,你说。”她好奇地问。
“那天下雨,我下班没打着车,身上全淋湿了,可是一进门你第一句就问我有没有家里来的快递寄在我单位。”
他停了下喃喃地说,“我身上的淋湿一点也不过问!”
她恍然大悟,他一周以来发脾气的原因就在这里,天哪!她不但不知道,就是知道也忘净了。难为他记得这么清楚,她又觉得可笑起来。他凄然地自语道:“家里的一个快递在你心里地位都超过我……”她这时的心情很难描述,有同情、爱怜、趣味……各种纷杂的情绪。
她掩饰地说:“外面下雨我全不知道,你如果告诉我,我绝不会先问快递的。”
“告诉?这是需要体会的。”
“那么我慢慢地练习吧。”
天色已由深紫转到深蓝,人更少了。晚风吹在身上异常凉爽,他们沉静地散步,她又听到他叹息了。她觉得他心底一定还有什么隐衷,她的性子是爽快的,多少有点傻气,如果整天叫她“猜”“体会”……不上半年就会闷死的。所以她只得问:“还有什么不高兴,索性都说了,省得天天发闷气。”他笑了一下,很不自然、很苦,慢慢地说:“还有你,好不好把看书的时间改一改?”
“看书的时间?我没有一定的看书时间,怎么改?”
“比如我上班去的时候,你看书,我下班以后,你就休息……”
她笑着点点头,问:“还有吗?”
他笑了,一礼拜没见的笑容,对于她真是感到珍贵。夜深了,感觉到凉意,他们走入归途,幽暗的院落,满是菊花香。他们不忍打破这一团清静,谁也没开灯。她拉着他的手说:“今天我差一点就投海了!”他握着她的手突然用力些:“我也那么想了呢。”夜色幽幽,她的乡愁突然就化为乌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