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梦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云游山海的第五百年，我曾孝廉恍然大悟：和尚害我！
脚下一滑，我跌落悬崖。
一睁眼，又回到了毗卢禅院。
好悬，原来是大梦一场。
我就说嘛，刚中进士就云游四海，放着大好前途不要，去山里风餐露宿，上对不起祖宗十八代，下对不起自己一身才，简直愚不可耐！
果然，角落里的老和尚形容枯槁，眉头紧皱，一串佛珠飞快地在手指间传动，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念些什么。而我的同窗个个双眼紧闭，表情变幻莫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极了中蛊。
我气不打一处来，撸起袖子就要干他，结果一股香甜之气钻入鼻孔，我双脚一软，眼皮又耷拉了起来。
“妖僧，看我怎么破你的梦境……”
2
恍惚之间，宣旨的两个太监已经入了门，万分恭敬地将圣旨奉至高台，众人匆忙下跪。“曾太师请速速进宫，皇上有要事相商！”
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莫不是一样的梦？
那可太好了！
“曾某不才，愿为一小县令，造福一方百姓，方不负圣人教诲。”
什么二十年太平宰相，不当了，看你还怎么坑我！
众人一惊。
宣旨的太监微微一笑，说道：“曾太师过谦了，早就听闻您才学初众，品行高洁，乃本次进士中的佼佼者。天子对谈，可是普天下学子梦寐以求的机会。曾太师为天下人进言，既为君又为民，方为读书人的大道啊！”
操，这太监怎么什么都懂！
“曾太师不要不识抬举才好，这违抗圣旨的罪名，可不是您能担得起的！
好吧，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威胁这招对我好使。我总不能让自己年迈的双亲受连累，弄个家破人亡吧。
“孝廉接旨，吾皇万岁。”
唉，看来只能对谈的时候拒了人事任免权了。
太监一走，我愁容满面，众人却纷纷过来恭维我果真如传言般淡泊明志、一心为民。那一刻，我笑得比哭还难看。
3.
“天子前席，温语良久”这待遇对我这个刚中进士的菜鸟学子来说，简直是祖坟冒烟的至高荣誉，这他奶奶的怎么招架得住？
赐蟒袍？好的！
赐玉带？好的！
赐白马？好的！赐“三品以下百官升迁黜降权”？
“万万使不得啊皇上！”残留的最后一丝理智促使我赶紧把头伏在地上，整个人几乎贴着地面，诚惶诚恐地说，“臣本一介草民，于官场之事尚且不通，贸然接旨，多有不妥。百官升迁黜降关系国之根本，望皇上三思。”
皇上良久不语，我一身冷汗，却听见他笑了:“孝廉可堪大用！回去吧！”
走出皇宫我还没缓过神来。
现实还是梦境，我一时有点分不清。
我故意朝我家相反的方向走，只要回到我那个平平无奇的家里，这升迁之事自然会化为泡影。
我警惕地边走边观察，最后恨不得赶紧冲出皇城到郊外去。
蓦地里，一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夫人已在家中备好酒席为老爷庆祝，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陆续登门。老爷快请回府吧！”
我定睛一看，却是我那老管家。他一身绫罗绸缎，刺得我眼晕。满脸的褶皱因为喜悦而四处逃散。
我汗毛倒立，心道:“看来要破这梦着实得花一番功夫！”
“老爷您说什么？”
“没什么，回吧！”
4
果然，雕梁画栋，好大一座宅院。
送礼的车马络绎不绝，三公九卿纷至沓来。
五百年前的梦里我谄上傲下，得罪了不少人，这一世我一碗水端平，对着众人一揖到底：“曾某不才，蒙皇上厚爱，忝为宰相，实在惶恐。朝中大小事，万望诸公提点一二，协力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谋福才是。”
此话一出，风起云涌。有人面露喜色，有人尴尬难堪，有人眼神可以杀人，有人不动声色。新晋宰相的我，将一切尽收眼底，静观其变。
这梦的每一帧都真实得与现实无异，倘若不能破了这梦，在梦中做一番事业也未尝不是好事。
山西巡抚送来十个歌妓，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美貌少女，我一眼就认出了其中最媚的两个——袅袅和仙仙。上一场梦里我与两个人夜夜笙歌，她们的一颦一笑自然深入脑海。闲暇之余听听这些妙龄女子的美妙的歌声，简直比神仙还要快活。我闭上眼睛陷入回忆，细细品味。老管家见状叫人悄悄收下众女子，满脸堆笑地过来问我如何回礼。
我猛一睁开眼，后背一身冷汗。怪不得圣人说酒色误人，我单单是犹豫了一下下，就有人揣度到了我的心思，将我一时的贪念无限放大，变成现实。
“将众女子送去绣纺做绣娘吧！如有人想回乡，去管家处领十两纹银权作盘缠。”说罢，我拂袖离去，留下老管家一脸错愕。
自此，上下皆知新任宰相不是沉迷酒色的无德之人。送礼之人三番四次被拒，渐渐也就不再登门。对此我十分满意。
位高权就重，权越重越能理解“忠言逆耳”的意味深长。自从升任宰相，三公九卿对我的提议次次百般恭维。一次两次我十分受用，自信心爆棚。久而久之，才发现事情不对。非三令五申不能闻良言实意，非几番催促不能见政策落实。朝中无人，寸步难行，宰相亦不能免俗。
一日，家中来了位特殊的访客——王子良。王子良本是我同县乡绅，在我穷混潦倒之时曾鼓励我奋发读书，造福百姓，不但给我钱财衣物，还将郊外一间屋子送与我作读书用。每每想起，我感激不已。
王子良见到我，倒身就拜。我慌忙将他拉起，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此产生。
宴请结束，四下无人:“曾某不才，请教子良兄如何解决边疆之患？”
王子良虽是文人，却常读兵法，十八般武器也略通一二。满腹诗书，慷慨豪迈，在县里威望甚高。前些年赐同进士出身，如今已做了青州知府，深得百姓爱戴。
王子良诧异非常，又顷刻间恢复如常，道:“突厥人善马上骑射，而我朝良马不足，马上大将更是寥寥无几，几番对阵，屡屡败北。”动情处王子良又深深跪地，“丞相若有心解救边疆民众于水火，微臣斗胆举荐一人。”
“谁？”
“您的表弟——周南朋。”
周南朋，姓周名云，字南朋，自幼爱骑马射箭，广读兵书，如今在军中做一个小小的参将。他如何可堪大任？
王子良看出我的顾虑，忙道:“南朋师出名门，弓马射箭无一不精，兵书兵法烂熟于心。如今深得主帅器重，只因如今军中非官员亲属连理不得提拔，屡屡建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努力回忆梦境，只记得上次把王子良破格从平民提拔为谏议大夫，并不记得有表弟周南朋的故事。如今王子良已是知府，提拔为谏议大夫并不算坏了规矩。只是南朋的事该如何推进？
“子良兄用心良苦，本相记下了。”
5
袅袅、仙仙死了，管家带来消息的时候，脸上的惊恐叫我不安。他说她二人没多久就逃离了绣纺，后来被抓去青楼，染上了梅毒，受尽折磨而死，死之前对我怨恨无比。我郁郁不安了好些时日。
一日出城来到郊外大道，一个醉汉不知怎地撞上了我的仪仗，害得我险些摔倒。上一场梦里我勃然大怒，将醉汉押到京兆府命人将其乱棍打死。
这一世我镇定下来整理好仪容，下轿命人带来醉汉，问清了酒舍老板与左右邻人，证明那人确实醉了，遂命人将其送回家，又送钱物与他，方才作罢。
郭太仆被人弹劾，我赶紧上书求情。上一个梦中这是我暗中授意给事中与监察御史搞的把戏，只因曾与他有些过节。皇帝果然免了他被贬谪至岭南的罪名，仍旧在京任职。郭太仆感激不已，暗中送与我大量财物。
邻人上交肥沃田地被我一一拒绝，曾经爱慕的邻家女丧夫丧子后乞求收留亦被我拒之门外，亲戚仆人要摆丞相府的架子，被我严厉制止。至此，上一场梦中之事悉数与之背道而驰。
我自动忽略了王子良和周南朋。
王子良曾多次暗示，我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
前梦诸人诸事一一应验，叫我不得不时刻谨记这仅仅是老和尚施法让我做的一场梦，为的就是考验我够不够资格担任宰相。梦里的一切都不作数，交上满意的答卷才是首要之事。朝中无人就主动融入满朝文武，与之同席而饮，同座商谈，广纳百家之言，广交天下好友，总之，不能结党营私，不然要被阎王拉去刀砍油炸。
久而久之，朝中诸人纷纷与我交好，但凡有人被弹劾，来找我求情必会得一条生路。
至此，我十分满意，一代贤相也不过如此了。
6.
然而，一年后朝中风向似乎不对。龙图阁包学士上书奏本:“臣以为，曾某虽有小才，难堪大任。只因一席言语，迎合圣意，荣受皇上照顾，父着紫袍，子披朱衣，恩宠达于极点。但他行事混乱，毫无章法，只一味迎合同僚好恶，置百姓生死、道义于全然不顾。贪赃枉法的蝇营狗苟之辈，即便已被大理寺定罪，一旦有人相求，曾某便出手相救，置皇上威严与国家法度于不顾。正义之士屡屡相劝，曾某屡屡再犯。曾某用人，毫无章法。长于兵法可堪大任的武将派去做伙头兵，长于识人胸怀天下的文臣贬去做押运使司。对市痞无赖慷慨解囊，致其仗势霸占良田，杀人夺妻，渐成地方一害。身为宰相，胸无大略，目光短浅，识人不明，上不能替皇上分忧，下不能替百姓做主，视国家大事如儿戏。杰出之士、贤良之臣，每多寒心。微臣冒死罗列曾某罪状，恳求皇上废黜曾某宰相之职，以安民心，稳固国本。”
听闻消息，我吓出一身冷汗，不明白事情如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明明已经刻意避掉前梦的做法。皇上没有立刻处罚我，可类似的弹劾却像雪花一样到了皇上的案头。昔日与我交好的同僚纷纷倒戈数起了我的罪状，王子良更是联合几个知府上京参我，周南朋直接跑到我家里，拔剑痛斥我昏庸，毁了他一世前程。
大难将至，我困惑至极，难道曾某当真没有宰相之才？心慌焦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夫人问我打算怎么办，我才想起这只是场梦。破梦而出，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我叫来管家，让他给夫人收拾行李送她回岳家；又休书一封给儿子叫他辞官归隐；最后散尽家财，遣散众人，写下悔过长文，拔剑自刎，留给宣旨太监一地殷红。
“醒来醒来醒来……”
这是我抹脖子前的全部想法。
7
一睁眼，我又看到了那个老和尚。
心有余悸地长吁了一口气。
外面的雨还在下，我只想赶快逃离。
腿脚因长时间坐着而麻木酸痛。我步履艰难地慢慢朝门口走去。
突然，一个同窗叫我。我一回头，一股香甜之气又钻进了鼻子。脚下一软，我看到了他惊恐万分的脸。
“老僧奉陛下旨意为天下选才，破不了梦诸位只能在此安息了……”
原来困住我的不是和尚，而是糊涂皇帝！
罢了，罢了。
我再一次入了梦境。
眼见宣旨太监要来了，我站起身，全速朝柱子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