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好你个老不死的东西,竟然背着我去跟隔壁村那个寡妇王大花吃茶,今儿晚上的饭老娘我就是喂猪喂狗也不留给你!”
“哎呦,哎呦,轻点,疼,疼——”
这年纪大了,我老树听到“老不死的东西”还以为是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呢,却原来不是做梦,到是被这旮旯村的老婆娘的大嗓门儿给吵醒了,扰了我的清梦。
老树我也记不得自己过了多少个春秋,只知道他们建房子了,房子塌了,又建房子了,好好的房子又给拆掉了。毕竟当年我也没想着自己能在这世上活了这么久,也就懒得记个年岁,等到当年遇见小梅的时候,她问起我来,我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现如今要想知道我这把老柴火的岁数,不拿个劈子斧子来给我开肠破肚,怕是也没别的法子咯。
对了,小梅不是什么人,她是一棵树——白梅树。老树在这世上大半辈子,也算是阅树无数,只是这些树来来去去,我也就统共认识那么几棵,虽然有的树冬天枯萎了,春天又会重生,夏天又再长大,但在老树看来,到底不是先前最开始的那一个生命了。当然了,还有些树自是不想与我这来历不明,生辰不明的老柴火搭上干系。
所以啊,本来就没几棵树,再加上年纪大了,一半以上的身体都去到土里了,老树我这印象中也只记得小梅了。
小梅与我也是缘分吧,常听人们说起大树底下好乘凉,所以当年小梅生在我旁边时,我是瞧不起她的。
可是树生在哪里,哪里又是他们所能决定的呢?谁知道鸟儿会在什么时候方便,风在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停。
让我决定正眼看小梅的时候,是有一年的冬天,是哪一年,我不记得,特别冷,我记得。漫天的飞雪席卷而来,老树我一身秃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北风像是一个妒妇,要给所有喜欢南风的人们一个下马威,那发力的气势就差没掀开人家房顶了。这可是苦了老树我啊,也难怪别人喜欢南风,这凛冽的寒气吹久了,老树是会折寿的。
老树周围死的死调的调,嘿,可偏偏有东西扎眼睛,光骷髅棍子上竟然开出花来,老树定睛一看,原来不是老树眼花,就是这若有若无的香味也不会骗人啊。
从那以后,老树我啊总算是没错过这棵白梅树,可惜老树没记住自己的生辰,却也没留意到小梅是什么时候在老树旁边扎根的。从前听人们吟诵菊花,说是“我花开后百花杀”,如今却是连菊花都栽倒在泥里了,小梅还以雪为伴,与北风较劲。
小梅说她的母亲生长在一个古老的寺庙里,她没来这儿的时候,每天晨起时分听着钟声醒来,夜落时分听着钟声睡去。小梅真是会说故事,树怎么要睡觉呢?可是老树我从来没听过什么是钟声,也盼着这儿什么时候能建起一座寺庙,什么时候我也体会一把晨起暮困的滋味。
建房子是要砍树的,万一他们建古刹要把我这个老柴火砍了来当房梁,那只怕小梅心心念念的钟声就要成为超度我亡灵的安魂曲了。一想到这,我心里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在这儿修什么寺庙了,虽然我知道天的上面还是天,根本没有什么住着神仙菩萨,地的下面也还是地,没有什么土地阎罗,但求一个心理的舒坦让灵魂有处可栖罢了。
慢慢的夏天到了,小梅换上了新芽,可是她的叶子稀稀疏疏,不甚青绿,也不甚茂密。
凌霄花真会拣高枝攀援,竟是爬到老树头上来了,不过我看她是个后辈,也就懒得跟她计较。我的默不作声,本是一番好意,谁知道她竟然得寸进尺,开始满世界的缠着我,这些看在小梅眼里,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理我了,我知道她不高兴了,可是我也不高兴啊。只是老树我有什么办法呢,所幸这凌霄花也就开完这一夏,便要变作枯藤与老树昏鸦做伴了。完了,我就是那其中的老树。
我托南风告诉小梅,老树喜欢的是独立的生命,凌霄花今天虽然能借着我的高枝看到更高远的世界,可是她一旦有一天没有了外部力量的托付,便要从高处坠落平地。可是你不一样,长一寸便是一寸的欢喜,长一尺便是一尺的收获,尽管慢了些,但那些终究只属于你自己,与别人无关。
于是乎夏天又来了,这儿到处开满了三角梅,我以为只有小梅才叫这个名字的。那三角梅甚是好看,我倒想弄清楚她是不是小梅的亲戚,便向她多问了几句,结果小梅又误会我了。
如果上一次小梅只是闹脾气,那么这一次我知道她是真的伤心了。因为路过的人们总喜欢围着老树歇歇脚,歇脚的时候难免说长道短的,说什么老张家里的媳妇难产,那小娃娃还没生出来就死掉了。
老树一想,老张家不就是正对面那家吗?他们家那媳妇看着膀大腰圆的,有福相,竟然会发生这事。
“可不是邪乎吗?听说他们隔天就去山上请了的老人过来看风水。你猜怎么着?那高人左看右看,里看外看,那老张家家徒四壁,硬是没看出什么东西来,结果走出门才说是一棵树阻了他家的香火。”
老张家的一直想要孙子,听了那老头子的话,还不是要找出那棵树来。最后他们认定了小梅就是那棵树,他们说啊,那三角梅开得多么旺盛,满枝丫的赘着艳艳的花骨朵,偏生一旁那不知是什么种的柴棍子,一年到头营养不良的样子,也难怪开不出像样的花来。
他们说的话真难听。如果可以,老树我想伸出两根枝丫堵住小梅的耳朵,这样她才不会太伤心。他们在冬天里就只会缩在屋子里火炉旁不出来,又怎么能看到小梅的美呢!
“那棵树是会开花的,我见过。”一个小孩子伸长脖子,仰着头说道。
“梅生!小孩子不要信口开河,大人说话你只管听着便是。”他娘在一旁斥责他,其实她也见过那树梅花不是吗?我记得她还夸过梅花香自苦寒来呢,一来就是念过几年学的知识分子。
“可是,我就是见过,白白的,很好看!”
“你说刚刚说什么?你说这柴棍子会开花,而且还开白花?”老张家的老头子一听这话就坐不住了。刚开始还是怀疑,现在他几乎已经肯定阻断他们家香火的就是小梅了,因为小梅那圣洁的白色在他看来是死亡的颜色。
于是那个小孩眼睁睁的看着小梅葬身在老张家儿子的斧头下,那人边砍边说,没想到这柴棍子看着不经事,砍起来颇费气力。
终于,还没等到冬天,小梅就死在了老张家的斧头下。小梅说,她还没有听到古刹的钟声就要走了。小梅说,她再也不要生在人多的地方,隐于荒山野岭。小梅说,不要伤心,你这棵老不死的有的是时间,还可以遇见许多树。
他们竟然听信了一个信口胡言的糟老头子的话就把小梅这样圣洁骄傲的梅花定义成了不祥之花,他们说别的树都生得油亮丰满,只有小梅枯瘦嶙峋。
可是每一种植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季节,小梅的美属于冬季,属于严寒,所以她的美不能像别的花一样在适当的时候为人们所欣赏。他们不知道冬天的小梅究竟有多美。本想托北风帮帮忙,可是一想着他们冬天看不见小梅的始作俑者便是北风时,还是算了吧。
从此我再没遇见过小梅,这些年来我拼了老命的向往上多长几寸,不为别的,就是想着哪天伸长脖子远眺的时候能看得远些,兴许就看见了点点白梅,可是自那以后我竟实实在在一株白梅都不曾见到过了。
后来老张家果然生了个小子,只不过那小子身体虚的很,建新村的医生便是那段日子都住在他们家里了。
我又见到了那个所谓的高人,那个间接杀死小梅的凶手。他说,小娃子太脆弱,得找个命硬的留住他在这世上。那一家人便是对他感恩戴德,求他指点这方圆几里,附近的几个村镇,哪里能找到这个命硬之人。高人只说,命硬的并不是人,而是一棵树。
树,又是树。我不知道这老头子到底跟树有什么仇恨。可是他们隔天就拿了香火到我跟前给我磕头,说是要认我为干爹,一个人竟然要认一棵树为干爹,你说好笑不好笑。那几天我一直在流泪,我想大概是那香火熏的,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许多年过去了,村里已经发生了大变化,连名字都改了,改成了建新村。
村里要修水泥路,你说巧是不巧,老树就在这条规划好的路的正中间。想着,这回老树怕是可以去见小梅了,毕竟连旮旯村村口那比老树还年长的老牌坊都被村民们抡起锤子砸碎了,听说那砸下来的碎石碎玉都价值连城呢,我这棵老树除了当柴火用,也没别的好处,自是没什么好留的。
眼看着那嗡嗡唱响,准备割裂我皮肤的电锯就要碰到老树皮的时候,一个声音给叫住了。
“住手,你敢对我爷爷下手”。
我还纳闷哪里来的胖子,竟然跟我这棵树攀亲戚,这么一想,他不就是老张家曾孙子吗!
“张哥,张哥好,我们不知道这是您家的长辈,多有得罪。只是这个路是上头领导交代的,我们也是奉命办事,您看——”
“你,这儿,这儿。看着了吗,你就给老子绕这么点路,不会耽误你多少工,也不会浪费你多少水泥,有事儿老子担着。”
“是,是是是。”于是老树我竟然躲过了这一劫。
我在想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可以让他们一家人坚信只有小梅的离开才能换得他们的生命的延续,残忍的朝一棵树挥动冰冷的钢刃,却又能转而对着另外一棵与小梅近在咫尺的与他们毫不相关的树如此上心?现在想来那钢刃一定是比冬雪西风还要冰冷凛冽的存在吧。
虽说这路修好了以后,满是尘土,不过老树并不嫌弃,我每天吸收这日月的精华,总得回报这世界一点什么,老树可不想做无用的树,除除烟霾、固结尘土,不在话下。
听说这里要修了一座庙,可是庙里缺了一样东西。老树想,庙里有念经书的老和尚,有爱偷懒的小和尚,还缺什么呢?许是缺了一尊佛像,一块牌匾。可是万想不到,他们竟然缺了我。
那庙里香火不旺,到底是缺了灵气。说是老树这老身板,能守住那寺庙。
这古刹哪里有千年,从小梅离开到现在为止也不过三十三年三十三天零六个时辰,可我清楚的记得小梅到死的那天,都没有听到过她心心念念的钟声。如今,这庙宇便是以千年自居。
今天,比大清早还要早些的时候,这些人开着拖着、吊车,拿着斧子、锄子,抽着烟嚼着槟榔就往我这儿来了。老树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是翻了个大跟斗,还以为我老树已经活到了时光的尽头,天地都发生了翻转呢。
现在才发现,原是那些个汉子把我运到这地儿来了。我听他们叫那汉子作梅先,这名字好是耳熟,可是老树我记不得了。
您别嫌弃老树唠唠叨叨这么多,可是老树深知自己大限将至,几根新长的粗壮的根现在位于离老树几里开外的地方,如今老树还能站在这儿没有倒下去,全然是他们给老树我用几根不知道哪儿来的倒霉孩子支撑着,这样倒还是也体面,至少不会死的太难看。
不过这也难怪他们,老树我的根系太深太广,又哪里是他们能搬得动的,老树我虽然平常喜欢在大风刮过的时候抖抖身体,但那到底只是表示一下我老树对他们的态度,若真想把老树连根拔起,没做好不掘地好多尺的准备,那是想都别想。不过千算万算没想到他们会直接砍断了老树的命根子哇。
如果你将来去到一座山上,山上有一座“千年”寺庙,庙堂庭院里看到一棵树,树上挂满了红绫,只是躯干黑瘦,毫无光泽,那便是老树的躯壳了。
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