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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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姜,我何时才入得了轮回?”
知漪斜倚在桥头,神色委屈地看着身旁素色衣衫的女子,却见那女子抬眉微眺她一眼。
“先找双鞋子换换吧,别污了黄泉的路。”
知漪讪讪地缩了缩沾着泥渍的双足。
她初入黄泉之时,便是这副落魄样子,浅碧色的衣衫脏得都快看不出颜色,唯剩下一头齐腰的乌发还算干净。
知漪死后在忘川之处不知徘徊了多久,孟婆阿姜从来不允她踏上那奈何桥,也不允她下轮回井。
阿姜说,她生魂有缺,过不得黄泉。
但是知漪并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缺了这一魂,她还未曾饮下孟婆汤,前尘往事却已全然忘了个一干二净。
知漪瞧着孟婆送走一个又一个魂魄,心头委屈,每日都要问上几问。
阿姜被她缠得无奈,搁下了手中舀孟婆汤的木勺,递过去一把天青色的纸伞。
“拿着它去找你丢了的魂吧,莫在此处烦我。”
“阿姜,这伞何用?”
“显魂,与人通。”
阿姜说,那纸伞名唤扶光,鬼魂持之,方可与阳间生人通。扶光有灵性,能助她忆起前尘往事,寻得她缺失的一缕魂。
知漪撑着那伞,落日熔金,浅浅的橘红色霞光落在她白皙清瘦的指骨上。
她在双眸之上覆了层白纱,阿姜说这样扶光便会引她前行之路。
知漪便是这样寻到熙王府来的。
说来奇怪,那王府瞧着虽是碧瓦飞甍,雕梁画栋,府上却不见人影。知漪在其中兜兜转转许久,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子里,看见了一个男人。
那人身形极为清瘦,着玄色衣衫,扶额坐在一方小木桌前,深锁着眉,正守着一座正燃着的,小巧的灯。
他面色苍白,像暮秋时节降下的寒霜。知漪瞧了半晌,缓步上前,在他面前幽幽停下。
穆宣卿蹙眉,不耐烦地抬起眸,却见皎皎月华之下,女子撑着天青色纸伞,散着及腰的墨发,神色平静地垂眸看他。
“你……”
穆宣卿不可置信地颤抖着轻声开口,恍然如梦,声响极微弱,恐惊扰了眼前之人。
知漪侧首,目光落在正燃的灯火之上,那火苗竟是青色的,她觉得奇怪,指着它开口问道:“这是何物?”
“青鸾灯。”
“燃这灯何用?”
“寻一个人,我的,夫人……”
穆宣卿眼眶猩红,紧攥着的骨节都泛了白,颤声低哑,一字一顿,似冬日寒潭之上漂浮的碎冰一般凝滞。
“可曾寻得?”
“寻到了,只是不知,她是否还愿认我这个郎君……”
2
相传百年之前的长安城中,有一绣娘锦月,因其左额之上生了梅花样子的胎记,旁人便唤她作梅娘。
锦月自幼孤露,又生得容色姣好,惹得一纨绔生了歹心,欲抢她为妾。
锦月跪地苦苦哀求,周围人虽念她可怜,却皆畏惧权势,无人敢阻。唯有一贫寒书生走了出来,护在锦月身前,只道今日他在,绝不允旁人欺辱锦月。
那纨绔气极,便派侍从将书生狠狠打了一顿后,愤然离去。
“姑娘且猜猜,这后续之事如何?”
“二人结为秦晋之好,一生恩爱?”
知漪撑着下巴,正听得津津有味。
说书人拂了拂衣袖,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随后摇头笑道:“姑娘只猜对了一半。”
“锦月感其恩情,嫁与书生为妻,愿用一生来报答他。”
“只是那书生被打之后,双腿留下旧疾,成了跛子。二人成婚后,书生性情大变,动辄对锦月辱骂责打。”
“锦月日日以泪洗面,最终泣血而亡,死后执念太深,魂魄寄于庭中梅枝之上。后来有一老道感其情深,欲为她渡化,锦月却说,愿以此身魂魄换丈夫双腿痊愈,一生平安。”
“锦月的亡魂在黄泉徘徊数年,听闻其丈夫后来双腿痊愈,娶了续弦,夫妻育有一子,琴瑟和鸣。
“锦月遂投入奈河,再不转世。”
知漪轻轻旋着茶水上飘着的细小浮沫,轻声喟叹道:“这锦月是个痴子。”
“茶凉了,外头的郎君已等姑娘许久了。姑娘若有兴致,不妨明日再来吧。”
知漪侧首,瞧见那清瘦的身影立于树影之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墨眸中凝着化不开的眷恋。
知漪撑起了纸伞,缓步行至穆宣卿身前,想来他在此处站了许久,肩上都沾了些落叶。
她伸手拂去,莞尔笑言:“郎君何时来的?为何不叫我?”
穆宣卿眼眶微红,紧紧地将她揽在怀中,哑声道:“醒来时不见你身影,还以为你又走了。”
知漪轻轻回环住他的腰身,“是知漪的错。”
穆宣卿与她说,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数年之前她在明山失踪,他苦寻许久无果。
后来有一老道赠他一灯,青鸾灯,他独自一人守着那灯,等了七年。
知漪曾问过他,“夫君可会怨我?”
怨我将你忘了个一干二净。
穆宣卿身子僵硬了一瞬,继而唇角噙起温柔的笑意,“怎么会,我只怪自己曾经没能护好你。”
郎君的眸中是知漪看不懂的眷恋和情意,似要将世间百般动听的誓言,字字句句都道与她听。
如果不是那日青鸾灯碎,知漪也许就会信了他。
那夜风雨如晦,知漪斜倚在软榻上,守在半阖的小窗子前听着淅沥的雨声。
穆宣卿坐在一旁,轻轻地揉捏着她的双足,玉足莹白如雪,却常年寒凉。
知漪无意中随口笑道:“这感觉好生熟悉,像是有人从前为我做过似的。”
穆宣卿闻言,神色却是倏地一变,语气喃喃,“你说的那人……”
是他吗?
你忘了前尘往事,忘了我是你的夫君,却唯独将他记在心上吗?
他落寞地起身离去,知漪下意识地跟上前,却无意踩了裙摆,身子跌向塌前的案几。
青鸾灯应声跌落。
3
知漪丢失的一魂,便藏在那青鸾灯中。
灯灭,魂魄归。
七年前的建安城繁盛一如今昔,只是那时知漪还是尚书府中的丫鬟,而穆宣卿,则是圣上最钟爱的幼子。
彼时建安城人人都知,熙王殿下倾慕尚书家的小姐顾知曦数年,少时惊鸿一瞥,却是情根深种。
以至于在顾小姐及笄之年,便欢喜万分地向圣上求了姻缘。
熙王娶妃那日是四月初八,花枝猗郁,长街小巷里百姓都探头凑着热闹,只瞧见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唯独知漪心神不宁,今日喜轿里坐着的,本不该是她。
说来可笑,她与顾知曦有六七分相似的容貌,从未想到过在会此刻有了用处。
赐婚的旨意下来之时,顾知曦伏在她的肩头,哭得梨花带雨:“我与宋郎两心相许,断然不愿再嫁旁人,阿漪代我去嫁可好?”
知漪沉默良久,终是应了声。
那夜龙凤喜烛长燃不熄,明灭的灯火之下,郎君挑开了她的红盖头。她瞧见眼前人眉目疏朗,似云间月影,皎皎离离。
彼时郎君将她视作明珠珍宝,处处悉心呵护。他喜欢揽她入怀,抚着柳枝似的细腰,耳语温存。
如果后来那些事情不曾发生的话,知漪会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长久未醒的梦。
她知道的,这个谎言总也许会有瞒不住的那日。
穆宣卿闯进徽月阁时,知漪正在为他绣着春日的寝衣,他说过喜欢合欢花的纹样,长相厮守,岁岁合欢。
而此刻他却将长剑抵在她的颈间,面若寒霜,轻启薄唇冷声讥诮:“这正妃之位,你坐着倒是安稳。”
若不是那日他在沧州见到了那张与她别无二般的脸,他如何能想到,自己日夜牵念的枕边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竟将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奴娶进了门,以正妻之礼相待,宠之、爱之。
知漪却并不在意他的话似的,静静地将手中绣线一缕一缕缠起,收进了奁匣中,末了,才抬起头来。
黄昏的光影落下,在她纤长秀丽的罥烟眉上,她抬眸看他,目光一如往昔清澈。
她倏地起身,穆宣卿下意识收起长剑,只是剑刃太锋利,还是在似雪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不浅的血痕。
她提起裙摆,不卑不亢地跪在地上,“是知漪的错。”
4
那日穆宣卿愤然离去后,便再不曾踏足徽月阁一次。
中秋宫宴上,他饮酒太甚,以致烂醉如泥,口中嘟囔不清地胡言乱语。兄长无奈扶额笑道:“你这般样子回去,也不怕家里的美娇娘生气吗?”
他凭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跌跌撞撞地起身,糊里糊涂地唤了熙王妃的闺名。
那夜穆宣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是明月街上,他第一次见到顾知曦的场景。
茶楼之上遥遥一瞥,瞧见那女子,藕荷色裙衫,眉眼娇俏。
巷中有顽劣的幼童追逐嬉闹,不小心撞到那女子身上,手中抱着的几卷画轴顿时散落一地。
她佯装恼怒,故意作出一幅恶狠狠的表情,掐了掐那孩子的脸蛋,继而又盈盈一笑。
便是那一笑,叫他记了数年。
身旁好友见他看了许久,便好意提醒道:“那女子是顾尚书家的小姐,顾知曦。”
那时建安城中便人人皆知,熙王殿下一心倾慕顾家小姐,非卿不娶。
从那个漫长的梦中醒来时,已近子时,穆宣卿在清冷岑寂的暮秋深夜中,怅然若失许久。
他早该认出来的。
顾知曦俏丽明艳,喜怒娇嗔都写在脸上,一眼便知是深闺中悉心养出来的娇花。
而那人,却总是爱着素色衣衫,眉目清清,一幅宠辱不惊的样子,从不见她有骄矜愠怒之时。
那日在宫中母妃偶然提起府上纳妾之事,她亦无半分不悦,轻笑着应下。
他与她拜了天地,交杯合卺,芙蓉帐暖。以为实现了年少绮梦,满心欢喜地待她,却不想,竟错得这般荒谬。
在那之后,他再未曾踏入徽月阁一步,夜夜宿在沁香楼,饮酒作乐。
旁人都看得心惊胆战,便是殿下与王妃生了嫌隙,也不至于如此这般冷落王妃,宠幸妓子。
甚至于,将一位章台女子带回了王府。
瞧着眼前妖媚动人的女子日日对他迎合讨好,穆宣卿竟莫名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意,那人便从来不会如此,她……
这想法甫一出现,他自己都觉得惊诧。
不知是何时起,那个眉目清洇,波澜不惊的身影,总是无端地扰着他的心绪,剪不断,理还乱。
他的心口窝着一团火,久久不得熄灭。
这些日子他的荒唐行径,她怎会全然不知?可她不曾踏出徽月阁一次,甚至那日他酒醉,她也未派人来问过安否。
她总是端得清冷疏离,可曾有半点为人妇的样子?
5
那些风流韵事传进徽月阁时,知漪的眸中难得起了一丝波澜,只是却未发一言。
陪嫁来的小丫鬟忧心忡忡,悄悄附在她耳畔问道:“王妃往后可有何打算?”
“若是王爷愿意,便将那女子抬为妾室吧。”她只顾着绣手中的兰花,仿佛只是在道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小丫鬟急得跺脚,“王妃!”
知漪这才抬起头,看着小丫鬟幽怨的目光,忍不住轻笑。
她放下手中的绣花针,揉了揉眉心,起身去取了些茶叶,并无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
那夜烛火惺忪,明瓦窗外窸窣着落下了初雪,轻轻盈盈,像柳絮似的。
知漪与那小丫鬟围着明晃晃的小火炉,烹着茶闲叙,那茶称作“日铸雪芽”,有兰雪之名,茶色黄绿明亮,叶底嫩匀成朵。
她想起从前知曦最喜这茶。
说来她倒有些钦佩知曦,爱憎分明,是个极大胆的女子,若得一心人,便能舍下荣华富贵,与他相携离去。
“王妃入府之前,可曾有过心仪之人?”小丫鬟偎在她身旁,细声细语地问道。
知漪未应,倒是反过来打趣她,“怎么?可是觉着府上的徐侍卫不错,心里喜欢?”
“王妃……”
小丫头的心思被揭了个干净,娇嗔地唤了一声。
知漪微抬眸,瞧见窗外的初雪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细棉似的覆在横错的枝桠上。
她手中摩挲着蓝釉莲枝的茶盏,轻声开口。
“我曾在闺中年少时见过一位郎君,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我瞧他眉眼、观他容止,觉得处处都好。”
“正如从前春意迟迟,风清月朗。而如今霜寒雪摧,水流花谢。”
“也许,便再寻不到那样的人了。”
那夜风雪萧萧,穆宣卿独自在徽月阁外站了许久,直至烛火渐熄,风灯俱寂。
傍晚他与皇兄一道饮酒,见窗外有初雪落下。
没来由地想起新婚燕尔之时,他曾与她说,建安有一习俗,冬日初雪之时,在庭中梅枝上缠一缕红线,祈愿夫妻同心,便可白头偕老。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徽月阁,来的路上他心烦意乱,可是透过窗子看到烛火下那个纤薄的身影时,忽地生出了些动容。
只是恍惚了一瞬过后,却听到她那番情意绵绵的话……
他攥紧了指骨,无端生出几分愠怒。
6
窗外淅沥的秋雨不知是何时大起来的,直到冰凉的雨丝透过窗子飘进来,知漪才渐渐缓过神来。
青鸾灯碎了一地,青色的火焰也早已熄灭,徒留一段燃尽了的烛捻。
“可曾伤着哪里?”
穆宣卿回来时便看见知漪跌坐在地上,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便迅速上前将她抱起,放在了塌上。
他在塌前单膝跪下,轻轻揉着知漪摔了的腿脚,眉宇间萦绕着悔意,“是我不好,方才我不该那样离去的。”
知漪借着昏黄的烛火,静静地看着他皱起的墨眉,半晌,才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穆宣卿这才停下,抬头看向知漪,她的眉眼一如往昔平静柔和,只是多了一丝让他陌生的情绪。
“我该走了。”
“为何?”
穆宣卿神色倏变,情绪也激动了几分,“你要去哪?我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寻到你……”
“郎君。”
知漪打断他,声音轻幽,像山中溪泉中浮着的无根青萍。
“人鬼陌路。”
穆宣卿激动的情绪瞬间被这句轻飘飘的话堵地无处宣泄,他垂下头,眼眶猩红,兀自落魄地苦笑。
是啊,人鬼陌路。
是他亲手将知漪的尸骨从明山带回来的,他又如何不知。
是他错信了旁人的话,将她丢在了明山寒冽的风雪之中,害得她无端丢了性命。
丫鬟将那方锦帕拿到他面前时,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怒火中烧。
那上面绣着一株红梅,清寒伶俜,像极了她的模样。
这绣法他再熟悉不过了,从前他的衣衫腰带无一不是她亲手所制。
他细细抚过,看见角落里,月白色的丝线缠绕成一个小巧的“持”字。
他记得,顾尚书的夫人原是姑苏江氏之女,嫡兄家有一幼子,名为江持,其母早逝,自幼便养在京中姑母家。
这“持”字,也许指的便是江持。
真是好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璧人。
她既嫁作他人为妇,不一心一意地侍奉夫君,竟还私藏旧情人的信物,实在荒唐!
那日桌上的茶具瓷器摔了一地,身旁的下人都惶惶不安,无人敢近其身。
他泄愤似的下令,往后只许按妾室的份例给她,也不许她再踏出徽月阁一步。
府中有些惯会拜高踩低的下人,眼瞧着这位王妃失宠落势,少不得轻视几分。
冬日天大寒,以至于后来连足够的炭火也不再送去徽月阁。
7
若只是如此也罢,她还是熙王正妃,宫墙黛瓦之内,便是失宠落魄,总还能平安度过一生。
可偏生后来,他说出了那般折辱她的话,走到无可挽留的境地。
皇家冬狩正逢腊月末,大雪弥漫,山麓之上皆覆了一层皑皑白雪。
皇家诸子皆随圣上前往明山,知漪身为熙王正妃,自是随行。而江持作为新科进士,也在随行之列。
宫宴上,他见她容色苍白,眉眼间萦绕愁意,竟生出一丝怜悯。
可转瞬想到,她许是因为又见故人,思旧伤情,那一丝怜悯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怒意。
他倏地抬手捏住她的下巴,用指腹轻轻地抚着,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他的眸中凝着冷冽的霜色,冷声开口暗讽道:“倒是旧雨重逢,别来无恙?”
知漪蹙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妾身不知,郎君言下何意?”
他的手紧了几分力,捏得她的肌肤泛了红,无言对峙半晌,他松开了手指,复又坐入席间饮酒,不再看她。
宴上觥筹交错,烈酒入喉,一盏接着一盏地灌下。
后来不知是过了多久,他忽地从梦中惊醒,才听见身旁的小宫女询问:“殿下醉得厉害,可要人来接您回营帐?”
“不必了。”
他捏了捏眉心后起身,浑身都染着酒气,脚步虚浮地走了几步,还未出营帐,便见一个妃色的身影婷婷袅袅缓步而来。
是那位章台女子。
“殿下……怎会在此处?”罗帕轻掩朱唇,故作惊诧地问道。
见冰冷的目光投射而来,她慌着垂下头,犹犹豫豫道来:“方才在营帐外远远地瞧见王妃娘娘,身旁似跟着一男子的身影,竟错认成殿下了。”
“奴婢失言……”
话音还未落,席间早已没有了穆宣卿的身影。
他在山麓寻到那个浅碧色的身影时,天已黑了大半。
她撑着竹骨伞,扶着树从山上下来,在扑簌弥漫的大雪中显得格外纤薄,披在身上的大氅也已洇湿了好些。
他本就醉得糊涂,见她在此处,以为那章台女子说的不错,顿时怒意横生。
他用力地捏着她的后颈,强迫她抬头与他对视,眸中尽是寒霜冽色,说出的话亦是讥诮刺耳。
“我竟不知,王妃原是这般水性杨花之人。”
知漪被他捏得生疼,手中的纸伞也跌落在地,尽由大雪落在身上。
她用力地推着他的胸膛,却无济于事。浓厚的酒气扑在她的鼻息间,熏得她头脑发涨。
“当初他是如何许诺你的?妾?还是外室?”
“如今你这残花败柳的身子,他还能看得上吗?”
“还是说,在他眼中你与章台的妓子无异,不过是寻欢作乐的玩物而已……”
他醉得不轻,这样泄愤的话糊里糊涂不知道说了有多少,只记得离开时,雪下得极大,寒风凛冽。
愈行愈远之时,他恍惚听见她在身后唤他……
后来再见她时,她仍是穿着那件浅碧色的衣衫,身量纤薄,眉目清清。只是身子却早已没了温度。
找到她的侍卫来报,王妃昨夜无意跌进了捕兽的机穽,雪盛天寒,已然身逝。
他忽地就怔住了,如鲠在喉。
意外来得这样猝不及防,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困在屋中,每日喝得烂醉如泥。
他明明就听见了她唤他的声音,如果那时他肯回头看一眼……
他不肯为她守灵,对丧葬的礼仪声亦是充耳不闻,甚至下令徽月阁日夜燃灯,昼夜长明,就好像她还在的样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后来冰雪初融,冬寒渐退,府中的枯木也隐约抽出了嫩芽。
那日他在徽月阁无意间寻到了一件绣了一半的寝衣,上面悉心绣成的合欢花栩栩如生。
合欢锦带鸳鸯鸟,同心绮袖连理枝。
他忽地惊觉,她是真的永远留在了那夜的风雪中,不会再回来了。
也是那时他才发现,从前那些他自以为是的芥蒂,与她的性命相较,不过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相思早已入骨,只怪他明白得太晚了些。
后来的事情建安城人尽皆知,王妃身逝,熙王殿下悲痛欲绝,遣散王府众人,遍访四海能人异士,寻求起死回生之法。
不仅屡遭圣上斥责,最后还被褫夺了亲王的爵位。
8
知漪是在三日后离开的。
她本是亡魂,借了阿姜的扶光伞重返人间,如今缺失的魂魄已经寻得,已经没有理由再逗留下去了。
只是……
“一定要走吗?”
穆宣卿攥着她的手腕,久久不愿松开。
熙王殿下向来是意气风发的,何时像如今这般潦倒憔悴,面带倦容。
知漪看着他眷恋不舍的样子,一时无言。
入王府之前,她曾听说过他的事,他是圣上最钟爱的幼子,自小寄养在中宫,教养极好。
弱冠之年,风姿仪容更甚,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从前她以为如他这般众星捧月的人,定然是孤傲高洁,不近人情的,后来与他相处时才发现,原来他也有俗世的情绪。
他会为朝堂纷争愤懑不平,暴跳如雷。
有时受到圣上斥责,他亦会心生委屈,伏在她的膝头,沉默不语。
他的喜怒哀乐都清晰完整地展现在她面前,他是那样的依恋他的“知曦”,甚至于她每每见他,都会觉得惋惜。
想来他知道真相时,一定很是失望吧。
那时她猜到自己会因此失宠,甚至以为他会追究此事,降她为妾,但是后来除了禁足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做。
若说有什么过分之处,便是明山上他说的那番醉话。
后来他与她谈及此事,亦是满心满眼的悔意,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低哑。
“那时我受人误导,以为你做了出格的事,才说出那般折辱之话。”
“后来细细思索,那女子在宴会结束时恰好出现,又说了一番含糊其辞的话,实在可疑。”
“只是我那时醉酒,不能分辨是非,一时昏了头。”
她初听此话,是有些讶异的。
那日她从山上下来,不小心丢了皇后赏赐的耳环,才在宴会结束后前去寻找,却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如眼下这般。
他固执地攥着她的手腕,眉眼间尽是眷恋不舍,他一言不发,就那样无声地祈求她留下来。
直到阿姜来的时候,他才缓缓地松开了手。
他垂首,看着桌上碎了的青鸾灯,声音苦涩。
“那道士说,这灯是宝器,可唤生魂。我原本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只是等得太久,如今却生出了执念。”
“人鬼陌路,我不该为难你的。”
“从前许多事情阴差阳错,婚书和玉碟上都是知曦的名字,我甚至都不曾真正唤过你一声,今日,便是最后一次了。”
“知漪。”
吾妻。
9
“阿姜今日无需渡魂吗?怎还有闲心与我在此处喝茶闲叙?”
知漪纤指轻抬,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她抬起眸,看向对面素色衣衫的女子。
“今日休沐。”
阿姜端详着棋盘,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冷冷清清的,和她初见她时别无二般。
“待明日你饮下孟婆汤,我便引你入轮回转生吧。”
“对了,那日临行前,他给了你一样东西,是什么?”
“一方帕子。”
知漪拿出了别在腰间的锦帕,阿姜接过,翻看了两下,上面是红色丝线绣成的寒梅,和一个小巧的“持”字,帕子略旧,却看得出保存的仔细。
“这是何意?”
她指了指那字。
“这帕子,原是我在顾家时绣的。那年春节与少爷小姐们一道猜灯谜,我输了,他们向我讨礼物,我便绣了梅兰竹菊的锦帕。”
“知曦小姐的是兰花,小少爷的是翠竹。”
“这方红梅,原本是江少爷的,只是后来他家中有事,回了姑苏,未能给他。入了王府后不过多久,便弄丢了。”
“他为何无缘无故将这帕子拿给你?”
“不知。”
“这红梅绣得倒是栩栩如生。”
“阿姜谬赞了。”
知漪嫣然浅笑,纤长秀丽的罥烟眉轻轻弯起,似远山青黛。
她垂着眸,细数着那些陈年旧事。
“从前顾府有个嬷嬷做过江宁的绣娘,我的绣工便是跟她学的。入王府后,闲来无事,也时常绣些纹样。”
“后来,还绣过一次合欢花,原是……为他做寝衣用的,只是因着一些事搁下了,未能完成。”
“那料子极好,丝线也用的珍贵,悉心绣了足有月余。
“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