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远的旅思
绵 远 的 旅 思
顾 冰
半夜时分,列车徐徐开出济南车站。
车上挤得水泄不通,我又没买到座位票,只得站在车厢连接处的过道上,从人缝中,努力地望着窗外,打量着这个匆匆而过的城市。
渐渐,窗外灯光消失了,所视之处,一片漆黑,我的心也随之陷入黑暗之中。
六个多小时前,我还在章丘营房里。熄灯号吹过之后,我打开收音机,收听南疆战况,为惠惠的安危而担忧。正在这时,通讯员送来了一封电报:哥病危速回。电报发自南京,发报人林少萍。我顿时如雷轰顶,那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钢钎,戳进了我的五脏。半晌,我脑子里首先蹦出的四个字是 : 怎么会呢?继而,我又想,是什么病呢?是心脑疾病?不会!要不,就是直肠出了问题,以前一直当是痔疮,肯定叫它延误了。金陵回到地方,经济不宽裕,或许与生活压力重,过得艰苦有关,他才三十七岁呀,阎王为什么这么着急叫他去?不过,即使是恶性直肠肿瘤,怎么会这么快呢?
我顾不得多想,立即去找正在新兵连检查工作的尚副团长,要求请假赴宁。尚副团长说,新兵训练刚刚开始,你是指导员,怎么能离开?再是,接规定,哥哥亡故,是没有丧假的,何况,是病危。望你以工作为重,坚守岗位。
我一下子像被淋了一瓢凉水,但心里依然像着了火一样,不能宁静。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哪里能安睡。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拨通了莱阳团里王政委的电话,一说,政委同意了。新兵连工作怎么办?政委说,你甭管了,我让尚副团长代你几天。
我决定即刻动身,到济南乘火车去南京。可是,我一下子又犯了难。一连几天下大雪,气温零下十几度,道路结了冰,再是从章丘到济南,都是盘山公路,怎么去呢?这时,李连长说,你别急,我开车送你去!我说,那你绑上防滑链,他说,别耽误时间了,我小心点就是了。
途中,那山路真是难走,在一个坡陡弯急处,差点发生坠落,幸亏李连长技术好,应对得当,才化险为夷,没有翻入山沟。本来二个多小时的路程,足足开了近六个小时,才到了济南。
不知道是心里火烧火燎的着急,还是因着急,出了一身汗,刚才在路上,经冷风一吹,内衣又冰冷彻骨,肚子一阵疼痛,憋不住要大便。可是,厕所怎么敲,就是敲不开。情急之中,我大声呼救列车员,过了好一阵,厕所终于打开了。原来,车到站前,为保持车站卫生,列车员把厕所锁上了,等车开出后,再把它打开。
从厕所出来,想着刚才难忍的滋味和囧态,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二十年前的上海街头。那回,我和金陵从淮海路回鸿兴里,半途,急着要屙屎,金陵说,等歇到家屙吧!我坚持往前走,每走一步,都似挨一记重锤,走了一阵,实在坚持不住了,连连喊,我憋不住了,要屙出来了!金陵又说,快点走,看前头有没有公共厕所。于是,又痛苦地又走了一段,但没有厕所,再走了一段,还是不见厕所。那条回家的路,好像变得特别长,总也走不到头。这时,我一点也不能走了,蹲在地上。金陵又说,你要不走,掉你在这里,今后不带你出来了!我说,我不管,我就在这儿屙了。金陵吓唬我说,不好屙的,公安局要捉你去的。我不知道被公安局捉去,是什么样子,也许比现在的滋味更难受,只得重新站起来,十分艰难地向前挪步,突然,一股臭气直冲鼻腔,一坨坨黄黄粘粘的东西,从裤管里流了出来,……多少年后,这段快乐但苦恼的往事,给我造成了沉重的心理阴影,总说,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但上海就管拉屎放屁,城市有什么好,一泡屎能把人憋死,还不如乡下,想在哪里屙,就在那里屙,可惜,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家没有了,我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瓦,我如今也成了城里人。
天色渐渐亮了,车到磁窰车站,站台上立着不多的乘客。我又想起小棉,当时,她在莱阳。到济南后,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阿哥的事。她当即说,她也去南京,我说,你就别去了,她非要去,说哥哥病危,怎么能不见最后一面呢?再是,娘一定会很伤心,她还带着义义,不能让她操劳了,把义义带回山东吧。既然阻挡不住,去就去吧,这会儿,不知道她有没有从莱阳乘上车?
车过徐州,车上稍微空了一些,卖食品的小推车从我身边经过,一看,车上有南京板鸭,我立刻叫住售货员,买了一只。记得六八年,惠惠生病,金陵赶回乡下,带回一只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咸板鸭,七二年国庆节,我去南京探家,第二次尝到咸板鸭,这都是靠阿哥,要没有他,我怎么会有这口福!但同时,难抑悲从中来,曾给我带来这美食的阿哥,正处生命垂危之中,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一口?看着这板鸭,我又想起了六六年秋去南京的情景。那次,是我去北京串连路过南京,发高烧不得已去找金陵,他随即把我送到军区总院。几天后,出院了,金陵领我去大三元饭店吃中饭,点了三个菜 : 沙锅鸡汤,里面有红的火腿,黄的冬笋,黑的木耳,清炒虾仁,鲜嫩润滑,炒菠菜,碧绿如翡。下午,去看了电影《千万不要忘记》,彩色的,银幕好大,金陵说,那是宽银幕,座位,软软的,还有弹性。晚上,又是饕餮大餐,涮羊肉,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而且,知道涮羊肉,还有那么多诀窍,比如,一次,不可涮太多,涮的时间也不可过长,只须二三秒即可,那羊肉薄得像一张纸,我想不明白是如何切的,至于哪些蘸料,如芝麻酱、蒜蓉、韭菜苔泥、虾油,等等,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叫都叫不出名字,咱乡下,哪有那么多佐料,至多就是油和盐。金陵问我,今天有什么感想,我说,今天一天,等于过了十个年。那红红的炭火,浓浓的香味,永远刻在了心灵深处。以后若干年,我走南闯北,吃过的山珍海味,不计其数,但总觉得远远比不上这些。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颠波,终于到了南京,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我无心欣赏,唯独一辆闯入眼帘带人的自行车,又把我的思绪带到了那个苦涩的年月,使我一路未干的眼睛,又泪如泉涌,因为,虽然我已远离家乡,但那个泪眼娑中的侧影,却永远留在了我故土的记忆里。六八年冬天,我和惠惠在家,桂芬在上海做裁缝,金陵正准备结婚。一天,惠惠喊冷,我不懂,给他又盖上一条破子。他还喊冷,一摸额头,滚烫,我知道发烧了,赶紧去熟村请医生,当天,挂了盐水,我给医生烧了点粥吃。一连挂了三天,不见好转,我急死了,问医生,是何原因,他说,估计是伤寒。我一时没了主张,唯一的念头,是叫娘回来,因而,立即去拍了电报。金陵当天就回来了。第二天一早,请细狗,和金陵用小船把惠惠送到桥头公社医院。晚餐,我和金陵在饭店吃的夜饭,因惠惠在输液,给他带了一碗咸泡饭。当晚,兄弟三人在空无一人的医院留宿,也是一生中,三人同眠一屋为数不多的一次,惠惠直喊怕,因此,一夜电灯未熄。第二天一早,金陵急着回上海,我去送他,当时,不通汽车,就喊了一辆自行车。车过翁家头,金陵坐在车后的侧影,一点点缩小,我的泪水,却一点点膨大,我的心,像是被人剜去一般,我拼命喊,他听不见,我拼命追,追不上,我跑啊跑啊,一直追到三里多地开外的奚家巷,终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我哭着往回走,正好碰见医生,他问我,你追上去要给你阿哥讲什么?我说,不要讲什么。以后,一连几天,我天天去汽车站,我明明知道金陵不会从汽车上下来,但还是期冀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十六中近了,我心里不住喊 : 金陵,你不要急着走,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