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供职1009年，展护卫头一次请假了
开封府的展护卫有天早上醒来，一摸脑袋，头发没了。
嚼了芝麻，喝了鸡蛋，涂了霸王，仍然光溜溜的像一张水獭皮，猛然一瞅，还以为是法海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最重要的是，展护卫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奇怪。他心下想，这头发怎么也跟了自己1009年2个月零16天了，突然没了是有点奇怪。
找到白大侠，他说，这是病，得治。
展护卫问，怎么治？
白大侠说，请假治。
1.
于是，破天荒头一次，展护卫请假了。
没办法，胳膊腿断了，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但头发没了，立马上升到颜值高度，关乎绩效职称奖金未来发展等一系列重大问题，不得不引起高度重视。
展护卫心一横，把打算抛正反面的硬币，重新塞回兜里去。
他拿出收藏多年的小牛皮本，先托公孙先生写了一篇洋洋洒洒布满“之乎者也”的请假书，充分说明情状之惨烈，告假之必然。然后冒着僭越之罪，行三跪九叩大礼，求包公盖了一方知府大印。临走时还帮张龙赵虎王朝马汉打印了三寸厚的“遇事处理手册”，终于获得了48小时的自由时间。
展护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午夜，跟白大侠到烧烤摊上喝啤酒。
白大侠人看着不壮，酒量却不小，咚咚咚三桶下肚，脸不红心不跳，还缠着展护卫玩石头剪子布。
展护卫暗忖自己绝非敌手，一着急，说白...白老鼠，你不是要帮我治病吗，先别喝了。
白大侠拍着胸脯，说小...小意思，我认识一朋友，3岁背古诗，7岁写论文，15岁拿遍州际大奖，20岁稳坐大宋500强CEO。只要他一出马，保证手到病除。
展护卫挠挠头，他背古诗当CEO，跟治病有啥关系？
白大侠用看乡下人的眼神看着他，这种人属于出身好智商高心眼活的类型，学啥都快，干啥啥强，学个治病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展护卫差点把刚喝的酒都吐出来。
玩笑归玩笑，毕竟白大侠还是展护卫拜过九条命的把兄弟，第二天就带着他找到了一个少年神医。
小伙子眉清目秀，一张嘴净是听不懂的外国文，还好旁边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翻译，两只眼睛像猫头鹰似的贼亮。
大夫问展护卫，你头发没的前一天，吃过啥肉没有？
展护卫想了想，点点头，吃过，我在城北小摊上吃过一碗牛肉面。
大夫一拍大腿，这就对了，肯定是牛肉里面带了过敏原。你们去摊上找找，有没有跳蚤之类的东西，回来告诉我。
展护卫和白大侠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嘀咕了一句，谨遵钧命。
2.
不到半个时辰，展护卫和白大侠就来到了城北面摊儿。
面摊儿不大，搭了个小棚子。离棚子还有二十米左右，展护卫突然停下脚步，扭捏起来。
白大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来来回回端面的是个小姑娘，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双眸子好像那苏州的乌梅，皮儿一破就能挤出水来。穿了个粉色的花裙子，长长的头发差点就到了腰。
再三逼问之下，展护卫终于红着脸承认，这姑娘姓杨，是他暗恋多年的白月光。
白大侠砸咂嘴，心想，怪不得展护卫这么喜欢吃牛肉面，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乌梅。
不过，他也听说，苏州的乌梅不是真乌梅，都是打了蜡的葡萄。
白大侠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表白呢，堂堂四品带刀护卫，在京城也是个人物啊。
展护卫叹了口气，说四品算什么，这么多年来的积蓄连开封城的一个砖瓦缝儿都买不起。现在不比以前了，府邸不包分配，连自己还住在二十平米的值房呢，怎么好意思娶媳妇。
白大侠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这事儿是有点难办。
展护卫又说，自己的工作强度大，危险性高，上个月追捕毒贩被打断的一根肋骨，到现在还隐隐作痛。生活这么忙，连自己都疼不过来，哪有时间疼老婆。
两个人说到这里，都觉得不能说下去了，围着面摊儿开始找跳蚤。找了二二得四个时辰，把石头缝儿里有几只蚂蚁数得一清二楚，但就是连一只跳蚤也没找着。
找到后来，就剩下白大侠一个人找。展护卫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小杨姑娘。
其实他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买不起房、工作忙，并不是他不敢表白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小杨姑娘根本就不想结婚。她觉得作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一个人自由自在挺好，想吃啥都行，去哪儿玩都行。最重要的是，不用为一个人嫉妒、担忧和流泪。
展护卫叹了口气。小杨姑娘好像听到了，抬起头，冲着他咧嘴一笑。
就在这时，白大侠喊他的名字，说哪儿有个鬼跳蚤，咱们走吧。
展护卫口中答应着，没敢再看小杨姑娘，转头就走。
还有一句话，展护卫永远也说不出口，那就是小杨姑娘的笑，他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怎么忘也忘不了。
3.
白大侠用后脑勺思考了一下，觉得还是年纪大的神医更靠谱些，于是带展护卫找到了号称扁鹊再世的白胡子老头。
白胡子不愧叫白胡子，胡子白得像一团棉花。
他用颤抖的双手在展护卫的光头上摸了半天，口齿生风地说，你...你这是摸过金属...中毒了。
展护卫回忆起，自己前一天去过龙门镖局，确实接触过各种金属。
于是二人谢过老头，直奔龙门镖局。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瞅见镖局的大旗，就迎面遇上一个精神抖擞的汉子。此人的眉毛已经掉光，鬓角发白，但是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龙虎之气，不是别人，正是展护卫的师父。
老人家笑呵呵地问，徒儿，你怎么有空来咱的镖局了，怎么样，最近功夫还到家吗？
展护卫一见到师父，就觉得有些直不起腰，头摆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大不如前了。
师父向白大侠笑道，你看徒儿多谦虚，当年我收徒二八，每次月考排名，他总是第一啊。
展护卫却好像有个黄连梗在喉咙里，有苦说不出。
想当年他在学生时代，也曾自诩“艺高人胆大”。然自从踏上工作岗位，常常觉得自己比院角那只啄米鸭还笨。
抓贼捕盗，缉毒打黄，是功夫与经验的有机结合；案情报告，宫廷奏章，更是情商与智商的双重考验。职场之上，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学生时代的光环，分分钟打回原形。
但是让展护卫最受打击的，还不是这些，是包大人的脸。
展护卫从小笃信，没有什么事是努力做不到的。21天形成习惯，47天改变世界，连老大妈都能练就一字马，难道包大人的脸就不能洗白了吗？于是他不论夏暑冬寒，坚持为包大人洗脸，相信水滴石穿，终有成功之日。
结果呢？
结果就是展护卫现在改信，有些事情，没天赋是做不成的，而有些事情，有天赋也是做不成的。
望着恩师，展护卫差点膝盖一软，跪下来喊道，师父，让我回炉重造吧！
然而，师父已经走了。飘逸的披风好像一片落叶，在人潮中摇曳了两下，就不见了。
幸运的是，白大侠还在。他一鼓作气赶到镖局，从里到外刨了个底朝天，最终理直气壮地断定，这里的金属全都...没毒。
展护卫虽然在笑，但是笑得比苦瓜还难看。
4.
不甘失败的白大侠，又找了城南胡疯子、河口老仙翁、铁观熊瞎子、村委孔房东...
展护卫的头皮是越摸越光溜，但没有一个人能找出病根到底在哪里。
距离请假已经第47个小时了，展护卫和白大侠垂头丧气地走到护城河边，望着微澜的河水发呆。
展护卫叹了口气，说如果头发找不回来，我就永远不能回去上班了，因为我不能丢了开封府衙的颜面。
白大侠不以为意，说你可以戴假发呀，要不我帮你做一个，活人总不能让那什么憋死。
展护卫低头不语。他是个实心眼子，觉得戴假发往小里说，是“弄虚作假”，往大了说，就是“欺君罔上”。这么多年来，他没少被骗，可骗人的事情却一件都没做过。
白大侠又想了想说，我看，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你辞去工作，跟我到江湖上流浪。你称南侠，我做北鼠，纵横天下，再不用看别人眼色，不也挺好的吗？
5.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说这个白大侠。他就是陷空岛“鼠”字辈，江湖人称锦毛鼠白玉堂的...白老鼠。
这白玉堂虽然也是从娘胎里出来的，但打小没见过爹妈，也没受过管教。整日在街上游手好闲，吃了上顿没下顿，隔两天就跟小混混打一架。偶尔打进衙门，大牢赏饭，就是他多天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俗话说人穷志短，但是白玉堂的志不长也不短。他就想凭自己的一身功夫，路遇不平，拔剑相助。
于是，他就充分发挥“揍人”和“欠揍”的特长，在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保护弱小儿童，解救拐卖妇女，帮扶失明老人，时不时地碰到志同道合的豪情大汉，就一起痛饮三大杯。
偶然一次，在芦苇荡打鱼的时候，鱼没打着，却打出个大哥，从此以后升级到“啃老”的新阶段。白日在外面行侠仗义，晚上回来总有鱼吃。
卢大哥也拿他没办法，每天默念“好生之德”三百六十遍，晚上还是照常做鱼。白玉堂每天默念“长兄为父”七百二十遍，觉得这些江湖兄弟就是他最亲的人。
江湖多年，见惯了血雨腥风，也见惯了翠竹朗月。灌满了漂泊的辛酸，也品味了自由的豪爽。
大部分时候，白大侠觉得这就是神仙的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有时候喝多了，也会想起自己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老婆，也会难受一阵。
但这种难受就像酒劲儿一样，睡一晚就过去了。第二天该喝还是继续喝。
6.
展护卫跟白大侠不一样。
从小就是父母眼中的孝子，师父眼中的高材生。三从四德、不，四书五经无一不通，南拳北腿更是不在话下。
年纪轻轻，便来京城闯荡。多少苦，多少累，他都一声不吭扛下来了。在别人眼中，他是平步青云直升四品的带刀护卫，但在他心里清楚，这份所谓的“光环”，意味着多少牺牲和隐忍。
展护卫也问过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累？一炷香后，得出结论：为了梦想。
那梦想是什么呢？匡扶正义，除暴安良。
可是这个答案却让展护卫皱起了眉头。如果他的梦想与白玉堂一样，那为什么他的路，却仿佛多了十倍的拘束和艰辛呢？
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没有空闲想下去。还有好多好多的任务等着他去做，好多好多的职责等着他去担。
展护卫觉得，他还是不能丢掉这个饭碗，“欺君”就“欺君”吧，大不了以后磕头谢罪。
白大侠一拍大腿，说这就对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呢？
就当展护卫和白大侠击掌相庆，准备赶往假发店的时候，突然“叮咚”一声，展护卫的手机响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卸载微信。展护卫打开手机一看，嘴巴立刻就瘪了。
原来包大人早就猜到，他会用假发来救急，扬言他要是戴假发来上班，就立刻开除他。因为铁面无私的包青天，决不能容忍属下掩盖真相。
展护卫像个呆子似的望着河水，愣了半天，终于做出了决定：我要出家！
出了家，就没有人在意我的头发了，说不准凭着空手道，还能熬成方丈，东山再起。
白大侠看着他，你决定了？展护卫严肃地点点头。
白大侠说，那好，我跟你一起出家。
展护卫像看着个傻子似的看着他。
白大侠说，你别这样盯着我啊，咱们是不是朋友，是不是兄弟？是兄弟就不能在朋友最危难的时候离开他。
展护卫嘴又瘪了，只不过这次不是因为要被开除的缘故。
7.
青衣寺，是京城外围最大的一座寺庙。它之所以叫青衣寺，是因为寺里无论方丈沙弥，穿的均是闷青色的僧衣，朴素悠然，与寺里那口大青铜钟交相辉映。
寺院中场地开阔，七进七出，“阿弥陀佛”的诵经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又仿佛来自另一个天界。庙门前方，一口巨大的鼎中插着焚香，烟雾袅袅不绝。
阵阵清风吹来，烟柱折断，顿时满寺充盈着檀香的温厚辛辣。
展护卫的心思却不在拜佛上。几番周折，他终于找到了青衣寺住持，跋陀大师。
跋陀大师虽已年过古稀，然春风一笑，仍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宇风华。
白大侠口诵佛号，说这位是我的朋友，一心了却尘缘，所以自行剃度，还望大师收留。
大师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展护卫的头，突然“噗嗤”一声乐了，说你这哪是自行梯度，是头发掉光了吧。
展护卫与白大侠对视一眼，心下暗惊，这都能看出来，大师果然道行颇深。
跋陀大师神秘地一笑，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头发到底是怎么没的？
展护卫只恨不能钻进大师肚子里一探究竟，赶紧点了点头。
大师说，那是因为你的“慧根”断了。展护卫一愣，“慧根”？他拱拱手，还请大师指点。
大师说，我看得出，你有心结。
他一指白玉堂，其实你的心里，很羡慕白大侠，对不对？
展护卫微微吃了一惊，低下头，不吱声了。
跋陀大师缓缓说，虽然白大侠的财富、地位都不如你，但是他却比你做人做得潇洒，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天看见好看的女孩子就去追。得不到也不伤心，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他的“没有”正是他的“富有”，因为他随时随地可以放手一搏。
展护卫叹了一口气，承认跋陀大师的话。
跋陀大师又说，而你呢，被压力、责任和期待捆缚着，承受着心理的重担，不敢放开，不习惯放开，也不能放开。一路上的荆棘，让你感到失去了对生活的掌控，磨去了最初的热情，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真的正确。
展护卫思索着，蹙起了眉毛。
跋陀大师却笑了，殊不知，白大侠也很羡慕你，羡慕你生活的充盈和踏实。
他有时候也恨，恨自己为什么生来漂泊，无牵无挂。他也怀疑，怀疑自己是否如一棵风滚草，走过尘世却留不下一丝痕迹。
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它独特的道路和使命。只要他认定了这个使命，走下去，坚定不移，绝不后悔，就一定能兑现自己生命的意义。
就好像春风中的青竹，白雪中的寒梅，虽然形态迥异，但都是天地间一道挺拔的风景。
话音停住了。风又吹过来，满院都是檀香的芬芳。
跋陀大师微微鞠了一躬，该说的贫僧都说了，是去是留，施主自己决定吧。
8.
夕阳西下，展护卫和白大侠在往城里走的路上。白大侠观察着展护卫的表情，突然笑着说，我给你讲一个事儿，你听了准保跳起来。
展护卫心不在焉地说，什么事儿。
白大侠说，其实你的头发，是我给弄没的，我往你的水杯里放了一颗“消发散”。
展护卫果然跳了起来。
白大侠又说，牛肉面、龙门镖局、还有青衣寺的事情，都是我一手安排的。
展护卫面露不解。
白大侠说，我只是想让你听听，跋陀大师讲的那些话。
展护卫有点明白了，你看得出我有心结？
白大侠笑了，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看得出你的心结，那一定就是我。其实生活也没有那么糟糕，没有老婆，不代表没有爱情；没有奖章，不代表没有荣誉；就算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你的朋友。
展护卫笑了，这回是真笑了。
9.
第二天，跋陀大师收到一封来自开封城的信。
他打开信，嘿嘿就乐了，信里是一缕头发。
他手捋着胡须，喃喃地说道：“慧根”长出来了。
此时，四十里外的开封府，又“多”了一名展护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