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集 | 喜事
他猛然坐起身来,眼前一片昏暗,可是就着透进来的月光,还能看见柴火房里四处贴着的红色双喜字。掩映的柴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开了一扇,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喜联被风吹起来一个小角,好像谁在跟他招手。
站起身来,他鬼使神差般地往外走去。站在楼房前面,看着崭新的屋子,到处贴着大红色窗花、对联和双喜字,写着帮厨、帮工名单的红榜也还贴在漂亮的白墙上,就着皎洁的月光,白的更显干净,红的更显妖娆。多好看!此刻万籁俱寂,他志得意满地笑起来。
“还站着傻笑啥,赶紧换衣服去!”玉兰手忙脚乱地把老章推进屋子里,又好气又好笑。就打个水的功夫,还能在自己家门口掉水里。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喜气冲昏了头呢!
老章今天忙得很乐呵,虽说红榜上密密麻麻写了一大长串乡亲名字,各事各项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地有人负责,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生怕有一点闪失错漏。这不正好大灶那边要水,水井里头正好又不够用,他赶忙就拎着水桶去池塘里打水了。虽说不能喝,用来作为第一轮洗涮用水还是可以的。
“怨不得我,都赖池塘边生了绿苔的石板。”老章嘿嘿一笑,换了衣服出来,这小插曲丝毫不影响他的好心情。尽管这几天每天都睡不够俩时辰,他精力仍然比谁都旺盛。拎着刚刚掉水里也没忘打满的水桶,送去大灶那头。
屋前乌泱乌泱的一帮人。十里八村的左邻右舍,还有远在煤炭坝的亲戚们,全来齐了。二嫂子、尚嫂子时不时穿梭其中,见到新来的客人立马递上热滚滚的芝麻豆子红姜茶。茶摊就在大门口左边的窗户前面,一张木门板搭在两条红色长凳子上面就是了。十个大红大绿大紫的热水壶上都贴着双喜字一溜儿排开,一排茶碗里头搁着几片自家做的熏茶叶、几颗炒熟的大黄豆、一小撮芝麻,几缕腌得红辣辣的咸姜丝,随时等候着被滚烫的开水激活然后交融起来。还有另一排茶碗,刚刚已经冲泡好晾在那儿,来客随时可以自取。
老章从里屋出来,说笑着穿过拥挤的人潮,谁跟他说话他都笑嘻嘻地应答。
“老章,恭喜恭喜啊!”——“多谢多谢捧场啊!”
“不错啊老章,新房子新儿媳妇,双喜临门啊!”——“哈哈,图爽快两件好事一起办了!”
“老章今天可是烧火佬,做好准备啊!”——“哎哟饶了我吧!”老章连连摆手,把水桶换只手拎着。
“老章你家这楼房可真好看,养了两个好儿子呀!”——“一般一般,哈哈,比不得你家女儿省心又贴心呀!”
……
所有的赞美和恭维,不论甜的酸的,老章一律照单全收,脸上笑出来深深的褶子,两个丹凤眼被满脸的喜气挤在一起,简直要扬上了天。
大灶就在屋子东边的一块空地上。两个临时用红砖码起来的灶膛里堆着胳膊粗的大棍子,红红火火噼里啪啦地热闹烧着。靠东的灶上面用大竹屉蒸着一大桶米饭,旁边还有一桶已经蒸好的。
靠西的灶上头搭着一口硕大的黑铁锅,里头就没闲过。为了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喜事给乡亲们看看,老章这次可是豁出了老本,做好了接下来一年天天白菜就饭的准备。两盘瓜子,两盘凉拌猪耳朵,红烧草鱼,梅菜扣肉,猪肚墨鱼汤,笋片炖鸡,八宝饭,九个盘一上桌,谁看了不叫好!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大人小孩围在旁边偷瞄流口水。老章看了心里乐开了花,放下水桶拍了拍拉长脖子张望的继新娃,“喂喂喂,哈喇子擦一下”,然后在小孩窘迫的擦拭中笑着扬长而去,好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想他老章打拼了大半辈子,终于从一个窘迫的流落外乡人变成了一个稳稳扎根的大家庭。熬过了饭都吃不上的苦日子,眼看好日子要来喽。曾经给他使绊子、教他看脸色的那些人,只怕这时候心里头都在酸溜溜地羡慕他这独一栋楼房呢。
玉兰和老章擦肩而过,她特地穿了件喜气的土红色外套,齐肩的头发梳得一丝不溜,两侧拢到耳后,用两只黑色小卡别住,喜气盈盈中带着一丝匆忙和紧张,一张脸仿佛重现了年轻时候的红润。老章瞄她一眼,两个眼睛里面放出更亮的光来,不由得想起当年娶她回家的时候,老脸一红。两人相视一笑都没有停留,又心领神会继续去忙自己的。
玉兰没得闲,屋里屋外但凡有人要什么东西、问什么细节,都来找她就是了。角角落落里面繁琐的细枝末节,也只有靠她来把控。没人找的时候,她就四下查看,一边招呼来客,一边默默在心里头盘算着,生怕有任何细微的闪失。
堂屋里头暂时只放了一张方桌,等新人到了要先来拜堂,礼成之后盖一张此刻竖着靠在墙边的大圆桌面就可以开餐。堂屋最里面那堵墙上有一处高高的神龛,上面供着观世音菩萨、财神爷,还有已故公公婆婆的排位。神龛两侧贴了大红对联,这是村里陶老师,也是儿子阿文阿武的小学老师亲手写的。一张边桌,两侧各两把椅子摆在墙边,一对大红喜烛火光摇曳。
堂屋里坐着几个远道而来的亲戚一边闲聊一边在嗑瓜子,“玉兰好福气啊!”见她来了,老章同母异父的姐姐紧紧握住她的手,由衷地祝福道。玉兰和这个姐姐见面虽少,却一向十分亲厚。姐姐拉着她的手,聊了一会又放她继续去忙了。
堂屋旁边两间屋子都放满了桌椅,坐满了人。玉兰先去看过坐在一张桌子上记人情的陶老师,这次笔墨方面的事情全仰仗陶老师,玉兰心里感激不尽,连连道谢。“哎,谢什么谢,不要跟我客气。”陶老师慢条斯理地说话,慢条斯理地招招手,笑意盈盈的样子,斯文又大方。
要是阿文阿武好好读书,也能成个读书人多好,多受人尊重啊。玉兰心里感慨不已,可惜没条件好好培养阿文,阿武又是个不爱读书的。其他几桌人正在玩纸牌和牌九,激动的叫喊声此起彼伏。“玉兰姐!玉兰姐!”尚琪弟在门口叫了好几声,玉兰才听到。“你跟我来一下。”玉兰告别了陶老师,跟着尚琪弟往楼上走去。
穿过堂屋,从后门出去有一道楼梯,沿着楼梯上去就到了二楼的大平台。这一大块水泥露台得益于儿子阿文的设计,平日里晾衣服、干菜、谷子、豆子,都方便得紧。玉兰对这新楼房最满意的地方就是这里。
穿过露台,就到了二楼正前方的走廊,这儿三间屋子,中间那间就是新房。旁边两间屋子里也摆着吃酒席的桌椅,走廊上一堆人挤在栏杆前看风景唠嗑。
“玉兰哎,你家这个新楼房太气派了!”
“这可是咱们村第一个楼房!”
“儿子有出息就是好,不像我家那个,非要读高中,不知道啥时候能挣到钱哟。”
“你们这地势又高,看得好远啊,那边老陈家的屋都能看到。”
……
玉兰笑呵呵地接着邻友们的话,心里脸上都乐开花。两个儿子阿文阿武都做泥瓦匠,手艺好,踏实肯吃苦。这新楼房,村上顶好的,第一栋,就是他们弟兄俩自己倒腾出来的。虽说不会读书,好歹也算有点出息。过了这么多年被人看扁的日子,这下总算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了。她自己可不止一次在这走廊上看风景,站得高看得远,还真别说,那一片片山头一垄垄田地看起来都可爱不少。
尚琪弟见玉兰没有跟进去,又出来唤了一声。到了新房里头,她才看到自己母亲在房间沙发上坐着,脸色严肃地朝她招手。
玉兰凑上去坐在母亲身边,疑惑地问了一句。母亲拉着她的手,看了眼门口,见着被打发去叫她的尚琪弟已经转身出去忙了,这才煞有介事地低声耳语,“红烛裂开了!”
玉兰起身察看,这才注意到,新房桌上一对喜烛,左边一支靠底座的地方裂开了一道缝,眼看着再烧一会就在支架上放不住了。
她脸上的笑僵了片刻,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脸上却还是勉强维持着笑,故作轻松道,“没事没事,有备用的,别想多了。”这话也不知是安慰母亲还是安慰自己。
玉兰从红漆电视柜里翻出来一个红色塑料袋,里头是剩下的一些红纸红烛等等。打开袋子一通摸索,寻到一根粗细合适的,拿出来一看,怎么是只白烛混在里面。她赶紧放下,余光瞄了一眼母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害怕被人看见。再仔细翻找,却找不到一样大小的红烛,只好找出来两支小一号的红烛。
是把裂开的这对大红烛截掉下面一段还是换成小号的呢。玉兰犹豫了一会,总觉得截掉不吉利,最终只好换上小一号的两支点燃插上去。这边刚忙完,就听到外面一阵哄闹声响起,“新娘子到喽!”
玉兰三步并做两步走来到走廊上,就看见一排摩托车从山那边依次冒出来,沿着门前大池塘旁边的土路,往这边开过来。队伍中间最显眼的要数那辆哼哧哼哧的拖拉机,上面是满满当当的喜气嫁妆。屋前围满了宾客在起哄,两排鲜红的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的爆炸声瞬间混在摩托车和拖拉机的轰鸣声、鼎沸的人声一起,轰天的热闹冲上云霄。
阿文的摩托车停在门口,他穿着一套宽松的西服,抱起后座穿着红西装的新娘子放在地上,俩人牵手从热闹的人群中一步一步往前挪,一边从随身带着的红布兜里掏出喜糖给旁边的男女老少。人群凑在一块挤挤囔囔的,玉兰和老章两口子早被大家推搡到堂屋,站在门口笑得合不拢嘴。
跟在一对新人后面的是扎着红绸子的嫁妆——电视机,缝纫机,单车,几套红色铺盖,搪瓷盆,搪瓷杯,热水壶,大大小小地从拖拉机上面一件件搬到楼上新房里头。围观的人不少眼馋着电视,闹哄哄地跟到楼上,立时又跑下来看拜堂等开席。
一对新人站在堂屋里头,跟着玉兰堂兄老高的指令声,拜天拜地拜高堂。玉兰和老章看着今日喜气洋溢的儿子,都想着果然人靠衣装,打扮一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新媳妇阿莲脸上不知道是擦的粉,还是害羞,还是热的,红扑扑的。
“妈,您喝茶!”儿媳妇跪在跟前递上一个大红色茶盏。玉兰听到这声“妈”,心里头不由得颤了一下,差点笑出泪来。老章家又多了一口人,要开枝散叶啦。她略带鼻音地“唉”了一声,郑重地接过茶盏,喝了一大口。一手托着新娘子的双手,另一手放上早准备好的大红包,两手一起包住眼前这双白嫩的手,轻轻地捏了一把。老章动作则清爽得多,喝茶递红包一气呵成,忘了还不忘笑嘻嘻地看一眼玉兰,仿佛在笑话她磨蹭。
礼成之后,一对新人在起哄声中送入洞房,帮工帮厨的乡亲立马忙活起来,摆桌椅、放碗筷、上酒,很快此起彼伏的传菜声就响起来。一时间觥筹交错,刚刚挤在一块的人堆此时都已经四处散开,安安分分地吃席去了。阿文阿莲不消片刻就下楼来,从大亲席开始一桌一桌地轮番敬酒。
玉兰留在大亲席上陪着女方送嫁的亲戚吃饭喝酒,醇厚的谷酒一杯杯倒出来再装进各人肚里,和那些囫囵而下的鸡猪鱼牛肉混在一起。老章则跟着一对新人保驾护航,遇到蓄意灌酒的,就自己顶上。一杯一杯高度谷酒下肚,老章舌头也渐渐大了起来。正在这桌跟人称兄道弟喝酒的时候,突然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身影往他额头上就是一抹。
周围的人一看,都笑得前俯后仰,“烧火佬,烧火佬来喽!”那些笑得快断气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周围吃席的人都停下筷子哄笑开来。老章倒也不恼,顶着一脑门的黑锅灰,索性借着酒劲开始扮丑,逗得人群又是一番哄堂大笑,就连楼上吃席的人也忍不住探出头来往下看热闹。
一日的热闹下来,直到深夜仍未消停。一些远道而来的亲戚今日就不走了,连着屋前屋后一些要好的邻里,还在里边喝酒吃菜打牌。玉兰和老章屋前屋后地烧水倒茶,顺带着收拾些残局。今日上桌的好菜都吃完了,剩下几碗多预备出来的,留着给新娘子慢慢吃。俩人拿来一个水桶,细致地把菜碗码在里头,再用粗绳吊住水桶,小心地放下水井。井里凉,饭菜吊在里头能多放几天。
收拾得差不多了,玉兰老章两口子坐在房间里就着昏黄的白炽灯翻着人情簿,轻声讨论着各家随的份子钱。这家抠搜,前年我们给了十块,如今他家只上了八块回来。那家大方,这次上了十二。还有某家,做寿结婚去过好几次,结果从头到尾都没看到名字。一边核对着账目数着票子,计划着一部分拿去先还点借款,另一部分给小两口自己用。接下来好好挣钱,还完这一波又该留钱准备小儿子阿武的婚事了。
“这次酒席开支不小啊,早知道不搞这么多肉,不就是一顿饭吗”,玉兰有些心疼钱,若是省点,也不至于这么紧巴巴的。
“那可不行,我就是要往好了办,让谁都挑不出毛病来,看他们谁还看轻我们老章家。”老章斩钉截铁地说道,仿佛后面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不是他自己一样。“我老章家,自从爹娘讨米讨到这村子里住下来,就没过过好日子。如今算是熬出头了。”
老章握住玉兰的手,“当年你嫁给我这个一穷二白的毛头小子,委屈你吃了不少苦头。以后呐,”他的手紧了紧,“日子会越过越好,两个儿子成家生子,到时候人丁兴旺,再也不用任人欺负了。”村里头除了老章一家是外地来的人,其他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本地大家族,这些年没少受挤兑。合作社算公分的时候是这样,分田到户的时候也是这样,以后呀,总算有盼头了。再往后,他还得好好培养孙儿辈的,叫他们好好读书。都说穷不过三代,到了孙儿这辈有盼头!
玉兰鲜少听到老章说这些,他平日是个不会说话的,今天大概因为酒劲还没完全消退,说了这一肚子窝心话,把玉兰感动得不行。前面这半生,她吃了不少苦头,这一刻终于觉得一颗心放松下来,脸上也露出了按捺不住的笑。昏黄的灯光下,往日里忙忙碌碌的一对老夫妻,难得地温情默默挨在一起,说着轻松的体己话。
老章嘱咐玉兰早点休息,自己出去收拾此刻已经散了的牌局,那帮看热闹的估计还要闹一会洞房。玉兰关了灯在床上躺下,很快便有了睡意,却突然听到几声凄厉的嚎叫声。不知哪里来的夜猫在山里叫春,听起来瘆得慌,楼上传来隐约的哄笑声,八成是在打趣一对新人。她最终抵不住席卷而来的困倦,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直到深夜,老章才把最后一堆碗碟搬回柴火房,堆在灶台上,也懒得再洗。此刻热闹了一天的山坳坳算是彻底歇下来。他这才感觉到身体上的疲累,连日缺觉,今天又被冷水一激,喝了那么多白酒,老章觉得自己实在不行了,甚至都懒怠回房去。“管他娘的,先睡一觉再说”,如此想着,他就势倒在柴火堆上,身下正好是前两天从山里头耙回来的干松针,跟一床大棉花新被子似的,哎哟喂,舒服得很。
不知何时,他猛然惊醒,坐起身来,眼前一片昏暗,可是就着透进来的月光,还能看见柴火房里四处贴着的红色双喜字。掩映的柴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开了一扇,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喜联被风吹起来一个小角,好像谁在跟他招手。
他站起身来,鬼使神差般地往外走去。站在新楼房前面,看着崭新的屋子,到处贴着大红色窗花、对联和喜字,写着帮厨帮工名单的红榜也还贴在漂亮的白墙上,就着皎洁的月光,白的更显干净,红的更显妖娆。多好看!此刻万籁俱寂,他志得意满地笑起来,笑得飘飘然,随着风就往天上飞去。
“啊!——”次日一早,玉兰是被一声尖叫吓得一激灵醒过来的。她赶忙披上衣服,循着人声往柴火房那边去,儿子阿文从身后赶过她,先一步推开半掩的门闯进去。玉兰紧随其后,阿莲摔坐在地上一脸惊恐,阿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近柴火堆喊了一声“爸”。没有反应,推他一把,只见搭在身上的一只手软软地垂下来。阿文颤抖着摸了一把老章的鼻息和脉搏,大喊出声,“爸——”,然后更猛烈地摇晃起来,企图把那缕早已飘散的亡魂唤回。
玉兰跄步扑过去,推开阿文,不,她不信,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尽管手下的冰凉已经告诉她这个不争的事实,玉兰还是不愿意放弃哪怕一丝渺茫的希望。“老章你醒醒”,她用手轻拍着老章的脸,一下两下,越来越重,最后变成了一下下捶在身上,“你给我起来,给我起来!”直到两个儿子把她拉开,玉兰五感顿失,两眼一抹黑,昏死过去。
喜事接着办,红喜事办完,办白喜事。
玉兰跪在灵前,头顶扎着白布,身上穿着黑衣,像一具空虚的躯壳一动不动,眼神似在死死盯着摆在木门板上那具躯体,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不知道失了魂的到底是躺着的那个,还是跪着的这个。
昨日喜庆热闹的新楼房到处贴满亮眼的红色,今天就翻转成了白色,惨白惨白,如玉兰身上的孝衣,如她毫无血色的脸颊。
依旧是人来人往,昨日的热闹好像黄粱一梦,今天只有一张张严肃的面孔和刻意压低的声音,吃席、喝茶、闲聊,同样一帮人做着同样的事情。
不同的是堂屋前搭起了戏台子,老刘家的闺女在台上哭灵,她凄凄惨惨地尖声唱一句、哭一声,台下的孝儿孝女也跟着哭一声,响天恸地。
玉兰哭不出来。本以为这一辈子的苦,到了昨日就是结束。谁知,结束之后又是新的开始。
没良心的,老娘凭什么为你哭。跟着你没过一天好日子,吃糠咽菜,看人脸色,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就这样撒手走人了,留下我怎么办。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在后面会怎么嚼舌根,你知不知道人家怎么看我们。他们只会说是报应,说我前世没积德。昨天当面对你笑的那些人今天就在背后笑你。
你这一撒手不管事倒是轻松了,我一个人怎办呀。你让儿子媳妇这日子怎么过。天杀的,死都不挑个好日子,死都不让我们安宁!
灵堂里点着一排白烛,大概就有玉兰昨日翻到的那一根。此刻只管火光摇曳,一滴滴烛泪很快淹没烛台,流到桌面,结成伤痂,还没变硬,只需稍稍用力一点,就会烂成泥,流脓,发烫。
夜幕降临的时候,群山暗下去,变成一张黑魆魆的血盆大口,只有这一栋楼房亮着,突兀地卡在其中,只等着凉透了,被吞噬,被蚕食。
戏台子上皮影戏开始上场。一男一女两只皮影人随着后面操纵的大手在光影下左右腾挪,哪有半点由得自己。
玉兰听着刘老汉的声音,像叫春的猫那般凄厉嘶哑,一边带着些调儿嚎叫着台词,一边操控着男皮影人,愈飘愈高,直到消失在荧幕上。只有那一句凄厉的唱词在山坳里,在玉兰耳中、脑中不断回旋,挥之不去。
章老汉呢——命太苦哎——时值壮年呀——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和寡母呀——无依无靠惹人怜——
多年后忆此情景,后人有填词云:
【别怨·戏如人生】
风冷长嘶。摆松林、寒色沾衣。
暗灯翻影处,魂飞槛外惹人悲。踽踽余生那得期。昨日操心事,红窗俏、缱绻情思。
不堪顿首,今宵锣鼓休时。曲终人散了,哀烛泪、曳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