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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你在哪里

2024-03-05  本文已影响0人  羊君小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大年初一那天,二十多度,天上挂着一轮大太阳,看上去有些春天的样子了。

  今天是拜山的日子,我和表姐都从外地赶回老家,当地有句老话,除夕可以不回来,但拜山那天一定要回来。

  我妈沉浸在新年的喜悦里,她刚烫了一个时髦的发型,身上披了一件闪亮的紫色羽绒服,同舅妈一起,一声不吭地准备着上山要吃的食物;舅舅已经提前一天挑好祭品,还是老三样,橙子、生鱼和香烟。

  我负责背一个竹篓,里面装着鞭炮礼花和纸钱香烛,脚上穿了双作战靴,再穿条迷彩裤,手上握着一把砍刀,方便待会儿上山开路。

  表姐背着一布袋子的干粮,还有几瓶矿泉水,穿了一双高筒鞋,里面套着深色牛仔裤。

  舅舅也背了一个黑色的袋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反正鼓鼓囊囊的,他走在前头,我妈走在后头,反身锁了大门。

  邻居的几个孩子拿着刚从村头商店买来的擦炮,站在小路一旁,用打火机点燃了擦炮顶上的红磷,接着手忙脚乱地扔掉它,然后捂紧耳朵,随着“砰”的一声响,伴随着孩童的笑声,一阵刺眼的白光闪烁开来,但很快消散了,就像那擦炮顶上的红磷。

  我无声地站在一块石板上观望,才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点燃过这些热闹的东西了。

  后面的男孩子嘴里反复念着“到我了”,他说要公平,该他去点燃下一个擦炮。

  我和那个男孩有着共同的经历,它们慢慢延伸到此刻,直到表姐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的思绪才回来,她轻声说:“走吧,上山。”

  上山要经过一座农村自建房的院子,院子的一角还残留着未清理干净的鞭炮渣,红彤彤的,乍一眼看去,像梅花。

  听到有人说话,猫咪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在屋檐下站成一排。它们看起来是超级喜欢看热闹的,通通立起耳朵,脖子伸得跟长颈鹿一样。

  我数了数,一共有四只,我拎起一只,拍了拍它的肚皮,果然身体瓷实,像秤砣。

  儿时好友阿勇此时也蹲在屋檐下,抬起头,吐了一口甘蔗渣滓,问:“马畅,拜山啊?”

  “对啊。”我放下手中猫咪,接着问,“阿勇,这一模一样的猫,你为什么要养四只呢?”

  “当然是为了获得四倍快乐呀!而且它们并没有一模一样哦,就是品种一样,回来还晕车呢。”阿勇看着猫咪,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

  “你挺乐呵的啊,几号回来的?”

  “有两天了。”

  “晚上一起搓麻将。”

  “行。”

  阿勇是我的小学同学,那时候一放学,他总是趴在操场的沙坑里打弹珠,一场接着一场,乐此不疲,直到手指头变得黢黑。

  那时候的他嚣张得很,用一颗硕大的黑色珠子,收割完了同年级小孩的玻璃珠,渐渐地成为学校里有名头的人物。

  那年我十一岁,被阿勇赢完了所有的弹珠,不好意思,转过身抹眼泪。阿勇看见了,没有表现出幸灾乐祸的样子,少见地还给我两颗弹珠。

  他讲:“莫哭了。”

  我说:“没哭。”

  打那以后,我们就一起玩,偷黄瓜,练游泳,水中摸螃蟹,爬树捉知了,关系一向好,小时候一起吊儿郎当地混日子,没想到长大了也要一起混日子。

  2

  我们今天要爬的山叫盘龙山,就在这老房子后面,如今很少人上山了,勉强可以看出小路的轮廓来。

  我妈和舅妈一路上都嗑着瓜子,经过一片竹林时,她把一塑料袋的瓜子壳都倒在了土里。

  舅舅训她:“你有没有环保意识?”

  舅妈顶他:“什么环保意识?你开车排尾气的时候,没见得你提环保?我倒的瓜子壳是肥土的,你懂不懂?”

  舅舅摆摆手,苦笑着说:“行行行,就你歪理多。”

  开始上山的路还好,坡度比较平,可爬了二十分钟以后,我就吼喘起来,看来这场荒野大拉练,开局就不利。

  “你这喘得有点厉害呀!一不小心就把自己送过去陪祖宗了。”表姐凑过来说。

  “不会吧?”我羞愧不已,然后解释道,“平时上班就没运动,今天一口气要爬这么高的山,确实有点受不了。”

  “知道错了吧?过年前一两个月就要开始训练,提高心肺功能。”表姐轻声地说。

  “你训练了吗?”我问。

  “当然。所以我不像去年那样惨了。”表姐抿嘴一笑。

  “我记得,去年你摔了一个屁股墩。”我笑笑说。

  “你也好不了多少,下去的时候刹不住车,直接冲向山脚。”表姐立刻反驳道。

  我“嘿嘿”一笑,支支吾吾地解释自己为什么刹不住车,是因为那天下了大雨,路太滑。

  这时,舅妈听见我们这边的对话,兴冲冲地朝我走来,故作轻松地问道:“马畅,你工作咋样呢?”

  “还是老样子。”我说。

  “有没有女朋友呢?”舅妈又神秘地问。

  “还没有。”我说。

  “要不我托人给你介绍一个?”舅妈激动地说。

  “这……暂时还用不着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弟,你别管我妈,她就喜欢问东问西的。”表姐急匆匆地凑过来,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行吧,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世界我不懂,我还是去嗑瓜子。”舅妈慷慨地说完这几句话后,果然大步走到最前面去了。

  她俩的对话过于坦诚,我满脸通红,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舅妈他们已经走出十几米远,我眯起眼睛想了想,突然回忆起小时候,表姐拉着我的手站在夕阳下,等待着父母从工厂回来,站累了,我们就一起爬上小山似的柴垛,一屁股坐下来,看着夕阳西下,直至黑夜降临……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喜欢看夕阳。

  我摆脱掉这些无关紧要的回忆,扭头看着表姐,慢条斯理地说:

  “姐,没关系的,一年下来,感觉自己平时就是一个被呼来唤去的工具,只有回家过年的时候,勉强还算个人,有人关心工作、感情和生活,虽然问的问题都比较尖锐,但还是感觉有一点幸福。”

  “那么最幸福的是什么呢?”表姐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只觉得无限接近放假的时候,似乎那才是最幸福的时候,总有种一切终于可以结束的错觉。”我有些失落地答道。

  “这样呀。”表姐怔了一下。

  “话说回来,姐,你什么时候给我带一个姐夫回来呢?”我兴致勃勃地问道。

  “今年是不可能了。”她摇着头说。

  “那么你想找什么样的人啦?”我问。

  “我也不知道……我曾经想找一个精神世界相互匹配的,也遇到过,但是,当两个喜欢探索精神世界的人待在一起,很容易就会陷入相互的批判之中,久了就是折磨,非常累。”表姐叹一口气。

  “姐,你的这种感受,我好像能够理解一点。”我喜悦一下,随即心里又沉重了,我没有想到,表姐也经历了这些。

  表姐点点头,忧心忡忡地说:“其实今年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在生活上,我都觉得比以往任何一年更让我感到焦虑,这些焦虑让我更加没有力气,去探索感情上的事情。”

  “我也觉得,今年真的又长又臭。”

  表姐苦笑一下,继续说:“我现在既不会强烈地去爱,也不会强烈地去恨,大概失去爱的能力吧。”

  我先是一愣,随即长长地松一口气:“姐,你都这么说了,我就更有理由放下感情问题了。”

  “不必以我为借口,其实你本来也焦头烂额了吧?只是有些话,不方便跟我们说。”表姐一下子点破我的小心思。

  “我如果说是,你会好受一点吗?”我苦笑道。

  “可能吧……弟,你要知道,我们一直会是你的后盾。”

  “我没工作了。”我小声说道,“半年前,公司裁员,我在名单里,后来投了好多简历,都没收到面试通知……这事我没跟老妈讲。”

  “我明白。”

  “我现在连养活自己都难,更别提感情的事了。”我瞥了一眼远处精气神十足的老妈,接着喃喃说道,“我很迷茫,看不清我接下来要走的路。”

  表姐沉默了很久后,长长地叹息一声,她悲哀地看着我,声音平静地说:

  “弟,我也差不多。最近看了一本书,叫《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讲的啥?”我问。

  “一个叫作‘塔拉’的女孩,她在一个荒蛮家庭中成长,后来出走接受教育,从而获得‘救赎’的故事。”

  “这故事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似乎每个人都有一座要去攀爬的山。”我说。

  “我认为最重要的不是‘山’,‘山’可以是任何东西,最重要的是‘你的’,那是‘你的山’,不是‘你妈的山’,不是‘你爸的山’,不是‘别人的山’,不是‘社会的山’,是‘你的山’,这座山在别人眼里或许无关紧要,不被认可,但那也是你的山,得靠自己去攀爬。”表姐温和地说完这段话,她停在一棵不知名的小树前,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刚毅神情。

  这次对话的信息太多,它们一下子闯进我的脑袋,又让我回想起,坐在柴垛上擦着泪痕的情景,我在树的阴影下摇摇头,我对表姐说:

  “可是,我没有力气去爬我的山啊。”

  3

  “哎,你们快跟上来啊。”舅舅站在远处朝我们热情地挥手。

  “嗯,就来了。”我说。

  舅舅走到一棵香樟树下,掀开旁边密密麻麻的草丛,一个土坡露了出来,有些陡。

  他从我手里拿走砍刀,指着那段土坡轻松地说:“你阿公和阿奶就在上面。”

  我一时惊讶于舅舅准确的定位,抬起头往上面张望,那些草依旧保持着青绿和挺拔,根紧贴地面,迎着风哗哗直响。

  舅舅拿起砍刀,割去了一部分的野草,又把砍刀当作锄头,锄出来一个又一个的小阶梯,否则坡太陡,压根没法走上去。

  我站在老舅的身后,几次伸手想帮他,他都摆摆手,兴致勃勃地说:“没事儿,马上完工了。”

  很快,那些野草便风卷残云般地倒在他的脚下,我们跟在舅舅身后,爬上坡,然后两个并排的小土包出现了,它们矮矮的,毫不起眼。

  “爸,妈,我们来看你们了。”舅舅大喊一声,惊得旁边树上的一只小鸟飞起,像是石头砸到池子里溅起的水花。

  “爸,妈,又一年过去了。”我妈走上前,捡起碑上的几片树叶扔到一旁,她继续对着小土包说,“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一份好工作,能养活自己了……”

  舅舅摆好祭品,就开始放鞭炮,我注意到在距离小土包的不远处,还矗立着一座孤坟,看外面的土层比较新,舅舅扭过头,从背包里抓出三个橙子递给我,他说:

  “这是你隔了两代的三奶奶,五个月前才走的,你把这橙子放在她碑前。”

  “哦。”我似懂非懂地说了一声,接过橙子走过去。

  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未出现过三奶奶的模样,只是老妈以前提及过,在我满月的时候,这个三奶奶送给我一只长命锁,那只锁镀着一层薄薄的金,裹在手帕里,被放进家里木箱子的最底层。

  其实我并不关心长命锁,甚至也不关心三奶奶是谁,就像没人关心我是谁一样,我甚至慢慢觉得,拜山这件事,也是索然无味的。

  第一串鞭炮放完后,舅舅又点燃了第二串,鞭炮声痛快且响亮,舅舅在这响声中,念叨着祝福语,我十分羡慕他的这股热情。

  等我们离开后,狗窝似的草丛又恢复了它起初的顺滑,接下来,该去祭拜阿祖了。

  4

  为了保存体力,后来的路上不再谈话,我们无声地走着,只有鞋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中途我们路过一个山底洞,里面亮着灯,供奉着神像,我身体侧过去看了两眼,下一秒舅舅拉走了我,我疑惑不解,他说:“这是别人供奉的家神,不要随便瞅。”

  我点点头,继续走在山间小路上,步伐沉重得像两条湿哒哒的拖把在地上摩擦。

  路像肠子一样弯曲,宽的宽,窄的窄,人往前走,后面的扇形杂草立马聚拢起来,显得密密实实,有些地方的草甚至高过人头。路两侧的树还很壮,树干粗得一个人抱不住,头顶树枝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舅舅走在前面,拿着砍刀开路,我又累又热,但不能脱衣服,不然就会被这些杂草凌迟。

  我找来一根棍子,撑着棍子,身体往前倾斜,一点一点往上走,身体往后一点就要滑下去。

  “没一条正经路。”舅妈感叹一声。

  舅舅从背包里取出那张泛黄的手写地图,看了看,有些摸不着头脑,接着掏出指南针,东转转,西转转,喃喃自语道:“咦,怎么还没到悬崖啦?是这个方向呢,没走错呢。”

  “姐,这时你应该掏出你的清华毕业证,看哪个小山包冒青烟,那个就是祖坟了,准没错。”我调侃道。

  “你小子,尽胡说八道。”表姐笑笑说。

  老舅犹豫片刻,终于选定一个方向,笃定地往前方走去,我们走了不到五分钟,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小悬崖,每次都是让我感到头疼的存在。

  我们口中的悬崖大概十米高,近乎垂直,但也不是天堑,可以沿着中间的石缝攀爬上去。

  老舅拉开背包的拉链,取出登山绳,在我们的惊讶声里,心满意足地说:

  “看见了吧,人不能打没有准备的仗。”

  他将绳子系在腰间,身体贴着石缝,十分矫健地往上攀爬,十分钟后,老舅已经登顶,他将登山绳的一头系在崖边的一棵大树上,另一头甩下来,他探头吼道:

  “你们把它系在腰上,当个保险。”

  表姐有些不屑,扎上长头发,推了推我:“你先上,还是我先上?”

  “姐,你先上吧,我有些恐高,先缓一缓。”我小声地说。

  “行吧,别掉队了。”

  “姐,你小心点呀,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表姐点点头,推开登山绳,盯着那条石缝,双手摩擦一番,一口气爬到了两三米高的地方,她扭过头冲我喊着:

  “别怕,还是很好爬的。”

  接着老妈和舅妈也陆续爬上了那条石缝,下面的小平台上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抓住一块突起的石头,脚尖一直在用力,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落脚,摸索一番后,才勉强找到一个稳定的支点,将身体往上挪了二十公分。

  爬到半路,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像匕首般尖锐,额前的头发扫过眼睛,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下一刻,我的右脚踩空了,悬在空中,心漏了一拍。

  我扭头往身后看了看,小平台下面就是更高的悬崖,山下的农田和房屋小小的,阳光晃荡着,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继续哆哆嗦嗦地往上爬,嘴里不断念着毛主席的诗词:“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问苍茫大地……”

      5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抵达山顶,累得半死,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神情恍惚,表姐走到我身边,席地而坐,她说:

  “好一片盛世美景。”

  在我们坐下的地方,开着一大片野花,白的红的都有,香气满山。

  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问:“这是甘草花吗?”话音刚落,一只蜜蜂飞出来,我不敢动了。

  表姐吹一口气,蜜蜂就慌慌张张地飞走了,她满意地转过身对我说:

  “你们看,咱们的老房子正好在下面,老祖宗如果想看子孙后代,往下就能瞧到,这是一次跨时代的对望,多么浪漫啊!”

  我点点头,说:“很难想象,当年是怎么把人扛到这个地方的。”

  表姐说:“可能当年下葬的时候,这里并不难走,这么多年过去,地貌改变了。”

  “不是的,地貌没有改变。”舅舅凑过来,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

  我端坐好身体,甩了甩脑袋问道:“老舅,我一直想不通,祖先为什么要埋葬在这么高的山里呢?”

  老舅淡淡地说:“咱们这个地方,多山少地,老一辈为了不和后代争抢耕地,都是葬在险峻的山上,就这样有了葬山的习俗。”

  我又问:“那又是怎么把他们扛到山顶呢?”

  老舅解释道:“咱们这地方有两次下葬,这是老的习俗了,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第一次下葬时把遗体放进棺木里,坟墓是长方形的,一般葬在祖传的群葬地里,不看风水只做个标记;三到五年后再开棺拾骨,把它们放在一个很大的罐子里,然后找一个真正的风水好地埋葬,一般是最高最陡的山上,这才算是完成第二次下葬。”

  我补充道:“但是,一家人跑这么远的地方来祭拜,实在太累了。”

  老舅跳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一年一次的事,不跋山涉水怎么体现对祖先的尊敬?”

  我点头微笑,说:“我从心底尊敬他们。”

  老舅眉头舒展开来,他说:“至少你阿祖值得我们尊敬。”

  “阿祖?他怎么了?”表姐睁大眼睛问道。

  “你阿祖1925年出生,参军那年十五岁,走南闯北,还参加了1944年的桂林保卫战,日军十五万兵力,我军两万兵力,尽管最后以失败告终,但却是一场最令日军胆寒的战役。”

  我惊讶地张开了嘴巴,老舅欣赏一会我急切的眼神,接着才慢条斯理地说:

  “这支部队就是广西狼兵,他们让日寇闻风丧胆,两万草鞋兵打得十五万日寇精锐部队闻风而逃,但同样也是处处埋忠骨。日军下级军官也有过这样的记录,‘但今日我军遭到了自战争以来最凶猛的抵抗,城中到处都是枪声,到处都是地雷,全城都在肉搏’。好在你阿祖存活下来,后面还参加了上甘岭战役……”

  我听了感慨万千,问道:“为什么以前没听大人讲过?”

  老舅叹一口气,说:“你阿祖觉得死去的人才是英雄,自己是苟活,一向对荣誉闭口不谈,我还是从你阿公口中才得知这些的。”

  “哎,杂草清理干净了,你们过来磕头吧。”老妈和舅妈朝我们挥挥手,她们的身后就矗立着一个很矮的坟包,前面没有石碑,只是放着我们提来的祭品。

  我和表姐趴在软绵绵的青草上,磕三个头,老舅站在后面,点燃了一支像炮筒一样的冲天炮,接着后退几步,昂起头看那白日焰火。

  焰火升到空中,看不清模样,它只是单纯地在天上响亮,声声刺耳,杀气腾腾地震动着耳膜,在寂静的深山中显得极为突兀。

  每当仪式进行到这个阶段时,老舅就讲:“阿公,我们来看你了。”或者:“阿公,保佑后代子孙,吉祥随身,事皆如意。”

  同样听到这个声音,我妈则笑:“阿公,今天天气大好,别的不说,我们不畏辛苦来祭拜,你就保佑大家伙回去的路顺利一点哈。”

  等所有仪式完成以后,我们全部人围着矮矮的坟头,把袋子里的干粮分了,我一边咀嚼着干粮,一边发呆地看着远处的野花。

  表姐笑着问我:“这应该是咱们一家人,一年里聚得最齐的一次吧?”

  我回过神来,笑笑说:“对啊,好像是一次郊游。”

  6

  回去的路上,果然轻松顺利,老妈和舅妈还发现长在小路边的新鲜蕨菜,她们眼睛一亮,随手掏出塑料袋,钻进杂草丛中,摘到了满满的一袋子。

  我们在下午四五点抵达老屋,老妈和舅妈精神抖擞地跑到厨房,开始炸圆子,做腊肉炒蕨菜,煮蘑菇汤。

  我的腿和手都是软的,没啥力气干活,于是坐在屋檐下抖鞋子,鞋里已经进了很多干草渣,迷彩裤上也沾着长刺的球形植物,我把它们摘下来,扔到了旁边的柴火垛里。

  这时,老妈叫我帮忙,去堂屋里找炸圆子的面粉,我应声答应,转身进入堂屋,打着电筒在黑漆漆的柜子里翻找,里面全是些瓶瓶罐罐,手指游走着,猛地摸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取出来一瞧,是一本证书,我迟疑一下,还是摊开了,才发现那竟然是阿祖的军功证。

  一束无名干花和政府发的军功证就绑在一起,里面还夹着一张照片,是阿祖年轻时候的模样,照片里的他戴着一只草帽。

  我把照片挪开,发现证件下面字迹工整地写着两行小字:“朝鲜政府发给我的军功证,及我离开上甘岭时,在石缝中找到的无名小花,它是上甘岭阵地的英雄花,和我一样,也是上甘岭阵地上的幸存者。”

  我愣在原地,我从未见过阿祖,可此时,脑海里竟然出现了一个戴着草帽的年轻人的模样。

  我不知道他在战场上经历了什么,脸上布满疲惫和沧桑,他沉默着,甚至都不愿意跟任何人提起那些事。

  或许,在老家的一些夜里,他也会梦见一起登上火车的同乡,还有和他侃侃而谈的小战士,或是浇冷水的老兵油子,大家的心情是多样的,唯有保家卫国的信念是坚定的。

  而回国的时候,那些曾经在他身旁大声唠嗑的人,他们可能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他不想提,别人问也不愿意提,说好的打完仗一起回家呢?

  “马畅,面粉找到了吗?”老妈的声音把我从遥远的地方唤回来。

  我拎着一袋子面粉走到她面前,问:“妈,你知道阿祖留下一个证件没?”

  老妈摇摇头,说了声不知道。

  吃完晚饭后,阿勇提来一布袋子的麻将,我、阿勇、表姐和老舅,在泛黄的钨丝灯下,围着四方桌打了几圈。后面我有些疲惫,下了场,老妈则顶替了我的位置。

  “你们慢慢打,我烤烤火。”说完这话,我便躺在火炉旁的破沙发上,睡着了。

  屋子里暖烘烘的,屋顶挂下来一只橘黄色的大灯泡,打麻将的人依旧嗡嗡地说着话,一个戴着草帽的年轻人走到火炉对面,他站了一会儿,接着取下草帽坐在长凳上。

  炉火燃烧着,发出炸裂的声音,我呆呆地躺在沙发里,全身动弹不得,像个傻子似的盯着他,没有一丝惊讶和震惊。

  他沉默不语,我看向他面前的空气,那里凭空悬浮着一根枯木,没有树叶也没有树根的枯木。突然,这枯木在一瞬间全部发芽,然后长满红色粉色的花朵,最后,竟然长出根系!

  这根长满花朵的枯木,就这样悬浮在我和他面前的空气中,我似乎能够动了,便坐起来。

  他仍然不说一句话,这时,火炉的一颗火星子飘起来,他伸出手,捏住它,火星子褪去热度变成微尘。

  我不自觉地看向他手中的这粒微尘,然后这微尘一瞬间变得无限广阔,它像是被显微镜观察着,由高到低慢慢靠近,我见到原子电子和不知名的粒子,接着整个人都掉进微尘里,下一秒来到太空中,我漂浮在其中,周围全部都是星空和银河,用手就能触摸到,最后我轻飘飘地落地,脚踩在结实的草坪上,上面开着大片大片的甘草花,我摘下一小把,握在手里。

  我望着无垠空间喊道:“阿祖,你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他的身影出现,他突然开口道:

  “我要走了。”

  在他说话的过程中,他的样貌逐渐变得年轻,最后变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他身后则出现一片似有似无的茫茫雪地。

  我看着背着黑枪的少年问道:“阿祖,你穿草鞋出去,冬天下雪怎么办?”

  少年说:“我没打算活到那个时候。”

  我哽咽着又问:“能不去吗?”

  少年回答:“这场仗如果我们不打,那就是我们的下一代要打。”

  他正打算离开,又觉得有些不妥,转过身,温柔地看着我说:

  “马畅,握住你手中的甘草花,向前走,别回头。”

  说罢,他便消失不见了。

  我睁开眼,直愣愣地坐了起来,眼圈红通通的,身后照常传来噼里啪啦的麻将声,火炉里的柴火也继续燃烧着,抬头一看,窗外亮着的正是万家灯火。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在祭拜祖先的时候,“我”无意间从舅舅口中得知阿祖年少时参军的故事,阿祖在比“我”如今还小的年纪里,背着小小的行囊,带着信仰进入部队,不惧流血与极寒,南征北战。

  而以“我”和表姐为代表的一群现代年轻人,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工作中,不可避免地陷入迷茫之海,挣扎着,试图找到一条清晰的未来之路。

  最后,我在梦中听见阿祖说:“握住你手中的甘草花,向前走,别回头。”

  而曾经的英雄花则和英雄一起,还血肉于大地,藏骨头于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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