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诗派•小诗
鸟儿出山去的时候，
我以一片花瓣放在它嘴里，
告诉那住在谷口的女郎，
说山里的花已开了。
——冯雪峰《山里的小诗》
伊底情丝和我的，
织成快乐的幕了；
把它当遮拦，
谢绝人间的苦恼。
1921.12.08
——汪静之《谢绝》
嘴里微微歌。
脸上微微酡。
要说不说，怕人多。
嘴里微微歌。
脸上微微酡。
——应修人《邻家座上》
伊有一串串的话儿，
想挂在伊底眼角传给我。
伊看看青天上的白雁儿，
想请他衔了伊底心传给我。
眼梢弯了，挂不住；
白雁儿远了，不能飞回：
伊于是只有堆伊底忧虑，
在伊四披的乌发上了。
——潘漠华《怅惘》
小诗体是从外国输入的，是在周作人翻译的日本短歌、俳句和郑振铎翻译的泰戈尔《飞鸟集》影响下产生的。
……
小诗是一种即兴式的短诗，一般以三五行为一首，表现作者刹那间的感兴，寄寓人生哲理或美的情思。
——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湖畔诗社」小诗欣赏
一、冯雪峰
1．《杨柳》
杨柳弯着身儿侧着耳，
听湖里鱼们底细语；
风来了，
他摇摇头儿叫风不要响。
1922.03.23
2．《花影》
憔悴的花影倒入湖里，
水是忧闷不过了；
鱼们稍一跳动，
伊底心便破碎了。
1922 桃花谢时
3．《栖霞岭》
栖霞岭上底大树，
虽然没有红的白的花儿飞，
却也萧萧地脱了几张叶儿破破寂寞。
1922.04.01
4．《厨司们》
厨司们都聚着在谈笑；
那个刚才死了妻的
独自俯着头儿默默地，
显然表出他是无神这个了！
1922.02.25
5．《幽怨》
伊长日坐在房中哭泣，
群鸟怪好意的
唱起歌儿安慰伊。
伊反妒恨他们，
“你们倒有翼子，我怎样？”
伊用长竿逐鸟儿，
鸟儿去了，
只剩有静寂和悲哀。
1921.12.04
6．《有水下山来》
有水下山来，
道经你家田里；
它必留下浮来的红叶，
然后它流去。
有人下山来，
道经你们家里；
他必赠送你一把山花，
然后他归去。
7．《十首春的歌（选录）》
（一）
昨夜梦到她，
今朝被鹧鸪叫醒了，
我骂了鹧鸪又自悔，
还道是她叫它来的呵。
（二）
东边太阳西边雨，
鹧鸪唤得更急了；
遥望你底家在朝雾的山下，
攀了杨柳，捏了一把杨柳泪。
（三）
我走上了桥来，
在水里我知道我瘦了；
实在没有你在旁边，
所以“你又瘦了”“你又瘦了”
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七）
每天的夜里，
我也并不希望别的，
我只要我丢手在空中——
在不知的空中会触着你底手。
（八）
没有一株杨柳不为李花而癫狂，
没有一水不为东风吹皱，
没有一个恋人
不为恋人恼着。
（九）
何处的种田鸟又登登地叫着了，
春是去得远了，远了；
送春去的风儿也要回来吧，
我又增了一层想念春的相思了。
（十）
无绪的懊恼，
绊得我倒在床上了，
却连母亲也不宽谅我，
说这回的落床又是为女人。
二、汪静之
1．《过伊家门外》
我冒犯了人们的指谪，
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
我怎样欣慰而胆寒呵。
1922.01.08
2．《祷告》
我每夜临睡时，
跪向挂在帐上的“白莲图”说：
白莲姐姐呵！
当我梦中和我底爱人欢会时，
请你吐些清香熏着我俩吧。
1921.11.22 于枕上
3．《芭蕉姑娘》
芭蕉姑娘呀，
夏夜在此纳凉的那人儿呢？
1921.11.24
4．《月月红》
月月红在风中颤抖，
我底心也伴着伊颤抖了。
1922.01.09
5．《在相思里（七首）》
（一）
我寄给伊无数个相思，
只是被阻碍了寄不到头呵。
（二）
偶然想到伊唱的歌曲，
耳里便响着醉人的歌声了。
（三）
不息地燃烧着的相思呵。
（四）
伊那娇波一转，
伊底春意就温润了我了。
（五）
哪怕礼教的圈怎样套得紧，
不羁的爱情总不会规规矩矩呀。
（六）
于今不比从前呀——
夜夜萦绕着伊的，
仅仅是我自由的梦魂儿了。
（七）
伊底娇嗔里，
潜蓄着亲和的微笑呢。
1922.01.08—02.07
6．《孤傲的小草（一）》
孤傲的小草，
虽然给欺侮了，
但孤傲仍旧存在。
7．《蟋蟀音乐师（五首）》
（二）
没有主人管束的
自在地在空中游游的灰尘呵。
（五）
自古以来的人类，
这样机械地活着，
再没有比这厌倦的了！
1922.02.08
8．《心的坚城》
愿我底热情，
掀起万丈波涛，
汹涌着冲倒那坚城，
隔开人与人底心的坚城。
1922.01.05
9．《诗的人》
假如我是个诗的人，
一个“诗”做成的人，
那末我愿意踏遍世界，
经我踏遍的都变成诗的了。
1922.04.02
10．《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的人们，
只忙着做新坟墓的候补呀！
1921.12.20
11．《慰盲诗人》
你若看见这个叫人闭目塞鼻的世界，
你将必自幸是个瞎子呢。
1921.11.19
三、潘漠华
1．《黄昏后》
悲哀轻烟似的来了！
红云泛上面颊，
用手掠过蓬茸的头发。
悲哀轻烟似的去了！
红云泛上面颊，
用手掠过蓬茸的头发。
1922.03.04
2．《稻香》
稻香弥漫的田野，
伊飘飘地走来，
摘了一朵美丽的草花赠我。
我当时模糊地受了。
现在呢，却很悔呵！
为什么那时不说句话谢谢伊呢？
使得眼前人已不见了，
想谢也无从谢起！
1922.01.05
3．《回望》
倚着桥栏望望来时路，
那草舍底门前，
满田菜花黄的田塍上，
秃桑绿竹的路旁，
许多不相识的人们，
在我过来的足迹上，
又加上错乱的新的履痕了。
1922.03.12
4．《归家》
我想戴着假面具，
匆匆地跑到母亲面前；
我不妨流我底泪在里面，
伊可以看见而暂时的大笑了。
1922.01.15
5．《忘情》
伊死已六年了。
伊没有认识我，
只知道我底名儿，
可是我每次过伊墓前时，
我底洁白的心儿，
就给一缕悲哀的情丝，
缠在伊墓头青草上了！
1921.12.16
6．《念姊姊》
姊姊，放去你手已三朝晚，
但我心头却仍是有个凹；
东西南北云封起，
终掩不去我天心一缺哟！
只知道你是无言，
谁知你用手心达意？
风息雨止天静默了，
又谁知你静默中茹苦含辛呀！
7．《夜》
我底心像个黑夜：
满天星在流陨，
一林柯叶微语，
秋神也在曼吟而迟步。
我底心像个黑夜：
爱人枕腕在梦，
母亲卷自己的袖，揩自己的泪；
还有一座白坟，
坟前溪水正在低流，
那就是我父亲底白坟。
8．《小诗两首》
（一）
我愿望我底心，
是睡在深山的红叶，
听听风雨咿唔过枝头，
看看女郎采樵泪乱流。
（二）
冬天下灰色的斑鸠，
循着石铺的白道，
在绿荫荫的树下哭过去。
哭过去的斑鸠已远了，
但他哀哀的哭声，
还缭绕在那树荫下，
还平铺在那石道上。
四、应修人
1．《或者》
篱旁的村狗不吠我，
或者他认得我；
提着筠篮儿的姑姑不回答我，
或者伊不认得我。
1922.03.12 晨
2．《第一夜（下）》
被角儿散开了。
让他自由些时吧！
抱紧了的手儿
腾不出这闲功夫呵！
1922.04.01 晓
3．《一生》
灵巧的巢儿筑成了，
便呢喃呢喃，长在人家檐下呢喃；
娇小的乳燕满巢了，
便飞翔飞翔，不停地为哺饲而飞翔。
燕子呵！燕子呵！
这便是你们底一生吗？
1921.06.15
4．《彷徨》
田塍上受过蹂躏的青菜，静静地睡着；
还是绕些远路走呢，还是践伊而过呢？
1922.03.12
5．《豆花》
豆花，
洁白的豆花，
睡在茶树底嫩枝上，
——萎了！
去问问歧路上的姊妹们
决心舍弃了田间不曾。
1922.04.04
6．《悔煞》
悔煞许他出去；
悔不跟他出去。
等这许多时还不来；
问过许多处都不在。
1922.04.03
7．《麦陇上》
蓝格子布扎在头上，
一篮新剪的苜蓿挽在肘儿上，
伊只这么着
走在朝阳影里的麦陇上。
1922.03.26 晨
8．《山里人家》
缫些蚕丝来，
自家织件自家的衣裳；
汲些山泉来，
自家煎一杯嫩茶自家尝。
溪外面是李树拥梅树，
溪里面是桑树领茶树。
溪水琮铮地流过伊家底门前，
伊家是住在那边的竹园边。
9．《花蕾》
姊姊都嫁了，
嫂嫂常怨我：
我已恨煞这凄清的家了。
攀——藤，披——荆，
你这样儿爱惜我，
我要和你一起儿归去了！
这一颗紧锁的芳心呀，
要为你，要为你展开了。
1922
10．《楼梯边》
飞一样到楼下：
风吹了一阵瑞香花。
见面时一笑外，
不留半句话。
11．《到邮局去》
异样闪眼的繁的灯。
异样醉心的轻的风。
我装着那封信，
那封紧紧地封了的信。
异样闪眼的繁的灯。
异样醉心的轻的风。
手指儿近了信箱时，
再仔细看看信面字。
12．《偷寄》
行行是情流，字字心，
偷寄给西邻。
不管娇羞紧，
不管没回音，——
只要伊
读一读我底信。
13．《那时候》
捻着枝榴花忽然面红；
想靠你肩头又靠不拢：
那时你觉得不——
喉咙底喧嚷着“我爱你！”
却没有勇气嘴里跳出？
19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