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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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直到最后的时候,我都无法定义青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无法解释为何从没忘记与她有关的,所有琐碎的往事。
很久以后一个平平常常的下午,我走进一家新开的书店,踱至角落,拣一本书,翻开一页,读到一段话,宿命般,终于释怀。
那段话说:“我一辈子都喜欢跟着让我感觉有兴趣的人在一起,因为在我心中,真正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爱生活,不露锋芒,希望拥有一切。他们从不疲倦,从不讲些平凡的东西,而是像奇妙的黄色罗马烟火那样,不停地喷发火花。那些火花是蓝色的、性感的、蛊惑的、说不清的。有多少人一生是为这些火花活着?他们奔波、追逐、永不停歇。”
话是凯鲁亚克写的,他一生热爱幻觉与错觉,却终于把我从某些陈旧的幻觉与错觉中,拉扯出来。
好像迟了,青子已离去很多年,我也老去。
又好像不迟,毕竟终于释怀。
第一章
去青子家要路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墙壁古老,上半截是干的,一摸落下细细的尘;下半截是湿的,长满青苔,大片大片,绿得很野。
青子家院子特别大,而屋子特别小,门口蹲一块赭红色石头,可供一个人坐上去休息。我从未见过石上有人,只有麻雀与雨珠,成群且聒噪。
去她家的人,很远就能望到那块赭色石头,在青苔里刺眼生长。有时候青子从院子里冒出来,更多时候不会。她出来的话,就对你笑一下,那个笑让人觉得心中极快活,莫名地快活,好像她把整个世界都给你了似的。那是青子的魔力。
青子站院门口,晃两条大长腿,等我。她很瘦,但没到病态的程度。眉眼细长,眼窝微微发青,眸子的颜色有点淡,大概算得上茶色。她喜欢自己的淡眸子,不喜欢自己的红嘴唇,偶尔用惨白色唇膏遮上。皮肤瓷白,头发漆黑,一年四季海藻一样地垂着,光脚走在木地板上,到处落满她的头发。
太美的女子总给人一种忧伤的感觉,这是我回想起青子时,唯一一个整体的概念。
青子不住学校里,屋子是租的,院子则是附带赠品。她说看中的不过是那院子,在雨里荒芜到刚刚好的院子。
她喊我Sienna,因为我是第一个注意到门口那块赭红色石头的人。
“Sienna,就是赭红色。”
“Sienna,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院落。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独特的地方,比如你,第一个注意到了那块赭红色石头。”
“Sienna,所以你是多么独特啊!”
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字是好听的,至少在她喊的时候。Sienna,三个音节,第一个绵,第二个脆,第三个清,她这么喊我时,声音里带回响,总让我觉得我们似乎早就认识了,又像是初见。
路过赭红色石头,一扇很响的铁合金门,空旷院子,就进屋了。青子家给人一种奇特的暧昧感,正对杂草的窗子啦,低低的电扇啦,枯掉的蔷薇花束啦,过大的格子拖鞋啦,以及麻布沙发,不知名污渍,半瓶酒,散落的衣物,等等。总之唤起一些不洁净却充满诱惑的氛围,连地板踏上去都有青苔样的冰湿触感。
我是怎么也想不到会与青子相识,然后飞快相知的,也没想到会成为她家常客,虽说许多时候我像个主人一样在她家打扫卫生,下厨烧饭。
冬天去上日语课,第一回碰到青子。那天雪下得极大,地上落的已被踏得黑糊糊一片,树枝上的倒结成了美丽的冰晶。
坐在倒数第二排,日语课上至三分之一,有个女子突然来到我身旁,她的步子太轻,又直直坐下了,把我吓一跳。
“诶,哪一页呢?”她好像没发现我的惊吓,把课本推桌上,随口就问。她戴一顶有绒球的砖红色帽子,海藻一样的长发垂下来,漆黑的发间杂未化的雪花。她微微仰起下颚,用浅色带雾气,却足够真诚的眼神望向我。她就是青子。
我低下头,不说话。把自己的课本推过去给她看,她笑笑,点头,黑发就一丝一丝从课本边缘滑过了。
此后每天的课,她都迟到,无声无息坐到我身边,然后我自觉地让她看课本页码,再然后是她的笑,长发,大大小小雪花。
一个月后的一节课,结束了,青子突然开口:“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很惊诧,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坐那里。后来想想,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二句话。而故事结束时,如果加上那封最后的信,她对我说的倒数第二句话,也是这一句,宛若神开的玩笑。
她把脸转向我,瓷白色,棱角分明的小脸,继续说:“过了今天,都三十了,很高兴在二十几岁的年纪遇见你。”
我又一次惊诧,不知道她怎么在这个年纪突然跑来大学上课。我的确也没料到她的年纪,怎么说呢,青子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气息,很是迷人。后来与她足够熟悉,我才大致地概括为——纯洁无比的少女与世故万分的老妇混合起来的气息。
“喂,你会不会做饭啊?来我家一趟,可行?我买了蛋糕。”她不等我回答,拎起包就走,另一只手来牵我。
鬼使神差地,我居然跟上去了,也不记得我们一路上有没有说话,反正那天就这样去了,长长的长满青苔的巷子,一块沉默的赭红色石头,院门高高的,杂草恰到好处森森。
那天许多画面都是无声的,只有一句,真真切切——我问“这里怎么突然冒出来一块石头呀,赭红色的,会不会是陨石?”
青子把牵我的手放开,回头很轻地瞥了我一眼,没有作声。
那天之后,我就这样和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成了朋友。我的朋友也可以说不少,但是没有一个像青子一样,神秘,特别,不会做饭,不用香水,不肯承认自己的寂寞,喜欢光着脚踏在木地板上,拥有一整个荒凉却不可怖的院子。我很喜欢青子。
我问她为什么来大学学日文。
“因为大家总说我的名字像日本人。”
这算什么理由,我暗想,又问她怎么秋天的课都没来。
“秋天被我玩掉了。”
我无语了,于是她反过来问我为什么来学日语。
“因为高考分数不高不低,这个专业刚刚够到。”
“哦,很无趣的理由。”
“嗯。”
我们沉默一会儿,光着脚躺在她家地板垫子上,看天花板映着窗户里反射出来的光与影。屋子这一头的窗靠街,一有什么车子开过去,天花板上那道狭长的光线,瞬间便被划作两半,随即又合拢,周而复始。
“Sienna,你烧菜烧得可真好。自学?”
“我爸教的,他可是大厨师,在老家很有名气。”青子的头发在我耳边痒痒的。
“你说奇不奇怪?我爸也是厨师。”
“真巧。真巧。”
“但他可没那么有名气。”
青子不再说话,我侧过脸看她,她朝向天花板,闭着眼,好像睡去了,但一只手把我的手摸到,握起来,越来越紧。
我第一次这么靠近地看她的脸。她的嘴微微张着,缓缓吐出温暖的气流。她的眼角有一些浅淡的妩媚的细纹,眼皮极薄,隐藏着微小的血管,睫毛又长又密,纹丝不动。
我在把头转回去之前,看到一滴泪,从青子脸上很快地划过。
第二章
青子从来不肯下厨,但她在她的院子里种了许多菜,比如土豆和番薯,四季豆和黄瓜,番茄除了大的那种,还有小的圣女果,调味品则有大把的姜、紫苏叶和葱
她对于种菜很是上心,几乎像对待孩子一样照顾它们,我奇怪如果她不把菜摘下来烧,干嘛不去种花。
“Sienna,所有菜都会开花的,像葱,它的花就很美,我还没有见过更美的花。”
“种菜为了看它们的花?”
“那倒不是,也可以是为了遇到你,把它们变成好吃的。”
“那没遇到我之前,你吃什么?”
“我去世界各地玩,遇到很多有趣的人,然后我们一起,大吃特吃。”
“不玩的时候?”
“那就去楼下便利店买七块钱的拉面吃,有时候加一个卤蛋。”
“那可不行。”
“对,所以有时候我还炒蛋炒饭吃。”
“只会蛋炒饭?”
“嗯,只炒蛋炒饭。”
“炒好了,端起碗坐窗户前吃,对着一院子开花的菜?”
“嗯,对着一院子开花的菜。”
“青子,”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你也可以学做菜呀,很容易的。”
“我知道很容易,”她不看我,“我只是不想学。”
没等我问为什么不想学,青子就一溜烟从屋子跑出去,跑到她的院子里。外头雨下得哗哩哗啦,她伞也不拿,鞋也不穿,一下子窜进圣女果丛中,一阵响。她面朝我站的窗户方向招手,弯下腰去,又一阵响。闪电来了,她跑回屋子,脚上全是泥,一步一个印子。
“给你!”她的麻布裙里兜着一堆圣女果,带雨水,有的红有的青,“吃吧!”
“不怕被雷劈?”我看水从她半干不湿的漆黑发梢,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
“为了吃,不怕。下雨天都不用洗。”青子率先抓起一个,扔到嘴里,咔嚓咔嚓吃起来,房间里就散开一丝植物的清香。
“好吃!”她又抓起一个,塞到我嘴里,接着又抓起一个,塞到自己嘴里。
我们你一个,我一个,把一兜子圣女果吃完,我就推青子去洗澡。她迈开步子,踩到地上的水,歪歪扭扭正要摔倒。我下意识去扶,被她一拉,一个不稳,两个人左扭右扭,努力保持平衡,结果还是都噗通掉地上。
青子率先开始大笑,笑声里都是圣女果的酸甜,在屋子里飞来飞去。我也忍不住了,笑得可尖可响。于是我和青子,趴在又是泥又是水的地板上,两个人的笑声交缠在一起,绕着我们盘旋,久久不散。
学校的课并不紧,大把的空闲里,我们就一起厮混。
在青子的小屋里开两个人的圣诞Party,通宵唱八十年代的歌;大雪里骑三十公里的车,跑去郊区吃全城最好的羊肉火锅;或者一起睡在青子的大床上,玩故事接龙,最后编出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故事……
这样子到了来年春天,青子恋爱了。
男友是她下一本书的编辑,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晓,青子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写作呢?”
“因为那个时候你在学校宿舍里睡得正香呢。”
我翻看样书上的作者简介,知道了她最有名的一本小说叫《爱莲说》。
我问青子书中讲了什么。她正靠在门口吸烟,她每逢要写作的傍晚都得吸上一根。暮色沉下来了,烟头的光忽明忽暗,停在青子很优美的侧脸上,烟雾里带薄荷味道。
“一个叫做陈爱莲的女孩子,她爸爸为一个女人,抛弃她母亲。母亲悲伤地死去了,她就在葬礼上杀死那个女人,然后自杀了。”
“这么简单?”
“差不多吧。”
我随意地应一声,分神去望院子西边的晚霞,这些柔软又明艳的云朵马上就要被夜吞噬了。
突然青子猛地熄灭香烟,双手扶上我的肩,用力把我的脸摆正,直直地盯着我。
“Sienna,你听着,”她的声音异常严肃,甚至微微颤抖起来,“你不要去看那本书,你答应我。”
“Sienna,如果你看了,我们就再不能在一起。我会从你的世界消失。”
“Sienna,你答应我!”
我十分莫名其妙,可是青子从来没有像这样急切又可怜地恳求过我,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恳求过我。我只能答应下来。
“发誓?”
“发誓。如果我看了,就天诛地灭。”
青子紧张的神情突然软和下来,她重重叹一口气,随后虚弱地看我一眼,笑了一下。
青子的笑再一次发挥了魔力。后来每一次恪守诺言时,我都感觉不是我发的誓,而是发完誓后青子那个虚弱的笑,战胜了我旺盛的好奇心。
第三章
和青子的男友见面是在一个极热的夏天,他们俩一起来接我下课。
他的名字叫做许铭,青子爱喊他啊铭,一声接一声,脆脆地,像一种鸟叫,长着深蓝色羽毛的那种,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那种鸟的名字。
许铭长得实在好看,是干干净净的好看,眉啊眼啊,鼻啊唇啊,都叫人想去亲吻,不带欲望的吻。
他和青子都是看不出年纪的人,谈的似乎也是一场看不出年纪的恋爱。
我曾经向青子感叹许铭长得好看。
“他一无是处,我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才和他在一起了。”
我知道这是青子半开玩笑的谎,我看得出她很爱他,一种干净的没有目的的爱。
从春天开始的一切,包括爱情,都充满幻觉一般的希望。
许铭对我很好,可青子从此不再属于我一个人。青子的身上有一部分,被她锁在心中的院落里,从不示人,也许这就是她独特魔力的来源。剩下的那一部分,被分给我,如今我得与许铭共享。至于在我没有参与的空间与时间里,青子有没有把自己,再分一些给许铭?我无从知晓了。
许铭是一个温暖的柔弱的男人,他永远彬彬有礼、完美无缺,从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活在世界更加美好的那一面里。他不适合青子。
他看不到青子的寂寞,青子一直需要一个快乐、夸张、五颜六色、独一无二,比她更疯狂更有趣,因而不想去探索青子心中院落的人,把她完完全全包裹起来,给互相添麻烦,给她一个安全的寂静之地。
我和许铭都懂,可惜我们都不是。
青子把我们俩带去酒吧,她点了三杯“天空之城”,那是一种由深蓝渐变为透明的带细小白沫的鸡尾酒。我和许铭拒绝了,他要开车,我要上课。青子已经把她那一杯一饮而尽,“我知道,我本来就全是给我自己点的。”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极镇静,没有醉意。
她不看我们,对着舞池里跃动的人群,把三杯蓝盈盈的酒一口一口饮下。那天青子抹了浓艳的珊瑚红唇膏,在玻璃杯口落下明显的,小鸟翅膀一样的纹络。
青子把空杯子一推,跳下舞池,她平时不爱热闹,可那天却在灯光下疯子般扭动身体,变得五光十色,似一朵盛开的大丽花。
我和许铭站在吧台旁边,看青子细长的腿在人群里闪现,不约而同转过脸,我们对视,从彼此的眼睛看到同一种情绪,几乎松了一口气。
我们感到十分不自在,又为这不自在而愧疚——在青子需要我们的时候,没有人去陪伴她——不是不想,是不能。也许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这么做,谁都可以爱上她,但谁都不懂她。
那天是九月二十三,星期天,秋分,青子母亲的忌日。
国庆节我们三个人一起跑去海边玩,那是一小湾没被开发成旅游区的海,海水是浅青色,清还算是清的,不过不够蔚蓝。
我记得青子曾在一篇散文里写:“我死后,愿意效仿一切故作矫情的人,葬于一片什么都没有的海,无边无沿无休无止。随便别人怎么说去吧,蓝色是我唯有,是我所有,是我想有。”
青子并没嫌弃这湾小小的灰青色海,兴奋地在几乎无人的沙滩上跑来跑去,海风的味道很正宗,又咸又鲜,使人联想到珍珠、大头鱼,墨绿海藻与深海宝藏。
沙滩不远是一大亩一大亩葡萄架,果子正熟,红的紫的,一串串诱人极了。许铭听见我与青子商量如何翻过篱笆,好去偷那葡萄,便微笑叫我们等着,朝林子走去找主人买。
“真是,我本想着可以翻篱笆的,顶喜欢翻篱笆。”青子穿一件纯黑的缎子旗袍,除领口和下摆细细一条墨绿绣边,别无装饰。她的耳坠是一条极细的链子,最下端挂一颗透明水晶,晃起来的时候,神似一滴水珠,即将落入敞开的领口之中。
青子在海边大喊:“Sienna,我喜欢你——我喜欢——Sienna”
她转头看我,叫我喊,我不肯,“害羞啦?”她嘻嘻哈哈扑我身上,两个人推来挤去,身上沾上了沙子也不管。
一枚硕大的夕阳落在我们身后。
夜晚三个人生起篝火,把带来的腊肠与玉米放上头慢慢烤,不久便散出极美妙的香味。我和青子相靠而坐,此刻也不言语,许铭在另一头,他好看的侧脸被火光映衬,宛若神祇,我一时竟看呆了。
“啊铭,”青子轻轻说“我要吃葡萄。”
许铭笑了,带宠溺的神色,起身拿来一筐洗好的葡萄。青子顺手拣起一大串,又给我一大串。一咕噜一咕噜暗紫色的葡萄,被火光镀上金属的光泽,沉甸甸拎手里,马上就要往地下坠去似的。
我们俩默默地吃葡萄,许铭默默地望着篝火。可能是因为有些累了,也可能是彼此都觉得此刻的沉默十分迷人,不忍心去打破,总之三个人没有一句话,只剩下木柴燃烧偶尔噼啪一响,鸟儿几句梦呓,以及海浪低低的喘息。
谁也猜不到别人在想什么,谁也不想去猜,有一些约等于宁静的情绪,被篝火烘暖了,在沉默中暗暗发酵,在我们之间流动起来,泻出空明的梦境。
许铭后来对我说,他无数次梦见那晚上的情境——如果那个时候有哪一个人开口,青子也许会说出一切。
第四章
初雪落下了,青子种的蔬果全部枯萎,缩成一小簇一小簇灰黄的影,大院子因而变得更加荒芜。
那个冬天特别冷,我和青子经常躲在屋子里,像两只冬眠的熊,窝在一起看窗外雪花飘过。我们用一口古老的铜炉子涮火锅吃,有时也烤年糕,炖山药排骨,或者做芋圆红豆汤。
当我伸出冻得通红的手,唰唰唰用劲洗菜的时候,青子在一旁织围巾,深红色与棕色的毛线围在她周围,让人想到蓬松的云朵。
青子说她很久没在这么冷的地方过冬了,“Sienna,我是为了你才留下来哦!感动吗?”她笑嘻嘻地望向我。
“为了我的话,来帮忙洗菜吧,水好冷!”我也笑嘻嘻地望向她。
于是青子给我织了一双手套,她织得很好,线脚均匀,花纹繁复,她去世多年的外婆从前开一家裁缝店,她在那儿度过了少女时代。
冬天的天总低低暗暗,叫人不想出门,青子花大把时间写作与织毛线,她给我织又长又暖的围巾与宽松版的毛衣,上头绣了许多明亮的各色小花。
她没有给许铭织什么东西,整个冬天我很少看见他,青子也不怎么提起他。那个好看得不得了的男子就这样渐渐淡出了我们俩的生活,和他出现时一样突然。
青子又一次生日,我问要不要庆祝一下,她说不用了,“我从来没料到自己能活到三十岁以上,”她一边编麻花辫子,一边戏谑开口,“Sienna,没想到和你一起走到了三十一岁。”
我坐在窗口打了一个冷战,于是站起来把窗子关严实。青子拨了拨炉子里的火,然后叫我别送她礼物,我答应了。但生日前一晚,室友拉我出去玩,在一家杂货铺角落突然翻到一串手链,由一些完全没有打磨过的小石子组合起来,有赭红,有靛蓝,更多的是灰黑色的普通色彩。
我把链子拣出来,握在手心,湿凉的,粗糙的,一种奇妙的触感。莫名地,我就想起青子,想起她茶色的眸子与湿润的唇。我想这串手链应该属于青子,便以便宜得不可思议的价格买下了它。
第二天我们的确没有庆祝,但青子接受了我的礼物,而且显得十分开心。
许铭在一周前寄给我一个包裹,里头也有一串手链,一只一只金子与银子雕刻的青鸟,安静地落在精美的丝绒盒子里。有一大叠信,最上面一封是给我的,许铭说他家人要他结婚了,他已辞去这个城市的工作,回到老家,在本地报社工作,准新娘是青梅竹马的大眼睛姑娘。
“故乡是一个安宁的小镇,无数候鸟回来过冬,钻进去年的老巢,那些巢在枝叶间静默着,棕黑色,圆圆的,很孤独的样子。我喜欢这种饱满的孤独。”
“如果起风了,鸟巢们会微微地抖着,但从不掉下来,可我每次看见都会很担心。也常想起我们的城市,我在那儿的冬天里没见过什么鸟,也许是我观察得不够仔细吧……”
这封信极长,絮絮叨叨,写了许多琐碎的日常。我知道,许铭想倾诉的对象不是我,是青子。
剩下的全是从前青子寄给他的信,最后许铭说手链是她的礼物,信则要我全部还给她。他说她那样迷人,但他不懂她。
“我知道她不是一个会结婚的人,我的人生好像一直按部就班,除了她,她是一场美好的意外。”
“我是青子选择的,其他人都是。Sienna,你不一样,是你选择了她。”
我看完信,把几张薄薄脆脆的纸张,连着全部青子写的信,一同烧掉了,那些带有香气的字迹终于在火焰里,挣扎着死去,我居然感到一阵快意。至于那串手链,我犹豫了一下,给许铭退了回去,用的是青子的名义。
许铭,你说的都对,我们都不懂她。
可我比你更爱她。
第五章、
那个冬天结束之前,青子因为见义勇为进了医院。
大学门口马路上,深夜,一辆货车飞驰,直直冲向一个小姑娘。青子那时候走在她右侧身后,硬生生一步子上前,把她往自己这边拽。两个人都没被撞上,不过青子因车后突出的木板带倒,摔断一条腿。
“你是不是傻哦,吓死我了,差点被撞死,你不怕?”我在病房里看一条腿高高挂起,白纱布到处裹着,正优哉游哉翻看杂志的青子,半忧半怒。
“这不是为了救人嘛,Sienna,我厉害不?”她依旧笑嘻嘻。
“你最厉害,行了吧!”我往她脑袋上一戳,“厉害到一条腿都断了。”
“都是为了你,信吗?”青子眼含笑意望向我,声音轻下去。
“嗯?”我诧异地与她对视。
“哎呦我跟你说,那小姑娘马尾辫梳得低低的,把书包背前边,和你习惯一模一样。那时我想都没想,见车来就冲过去了,换了别人,我都不一定敢呢。”
说最后一句话时,青子把目光移向窗外,正寻找什么似的。沉默几秒,她又开口,用往常开玩笑的语气:“Sienna,你得给我记一个大功!这些天医生不让我吃什么,先放你回去过年,等回来了,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我。”
那天夜里,我为青子几句话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跑到她家里给她拿换洗衣服,不小心把几个衣架缠在一块。死命扯开时,衣柜顶上猛地掉下来一个纸袋子,我便捡了起来。
地上还剩一张漏出来的一寸照,我也去捡,拿起一看,却是我的照片——高考时照的,蓝底,平刘海,微扬着下巴。
不由自主地,我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我的,全是我的资料——入学简历复印件,社团纳新报名表,在青子家乱涂乱画的草稿纸,我们一起去植物园的照片,日语课程表,甚至有一张小学“三好学生”奖状……
一瞬间,我直挺挺坐在床边上,各种纸张四散,房间很安静。我也记不清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这是青子的秘密,叫我遇上,也是天意。
直到那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我们不是偶遇,是她找上了我。
然后我把所有袋子里的东西赛回去,搬来椅子,放回柜子顶上原处。奇怪的是,我心中其实挺平静,走时没忘记带上青子的衣服。
我下决心装傻,原因很简单——一开始的确是她找上了我,可时间一久,却是我选择了她。
况且我没有后悔过。
我们又一起度过了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大三我听从老师建议,去日本交流一年。
这一年里我和青子没见过面,也很少打电话,信写得非常长,但聊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之事。总有人说有一种友谊是不需要靠见面维系的,我们俩都十分矫情地深以为然。
说实话,我不怎么想起青子了,主要因为她从未与某些庞大的意象联结,比如故乡,比如爱情,比如未来……青子就是青子,孤零零地,守着我记忆里原先空白且不重要的一部分。现在看来,她并没有刻意想给我留下什么深刻,长远的印象。也许并不是针对我,青子身上总盘旋着一种雾、梦境与随心所欲的混合气息,如果想要失踪,那么谁也别想找到她。
偶尔她片段式地闪过,我也不很在意——日本贵得离谱的圣女果上市,旧围巾起了球,瞥到散着海藻黑发与细长腿的背影,听见那个城市的天气预报,以及第一次尝到本地的章鱼烧,青子从前从说我做的不正宗。
樱花一开,我就写信告诉青子,在信里夹上两三朵落樱,薄薄的蝉翼一般的花瓣。
樱花一边开,一边落,夹有花瓣的另外好几封信。青子一封也没有回复,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搬家了。我不敢打电话过去,因为真的害怕,她和我预感的那样,一下子消失了。
很快到夏天,一个特别闷热的傍晚,我收到了来自青子的信,很厚很厚一沓信纸,写得密密麻麻,且杂乱,有些字甚至模糊不清。
她说她最近好得不得了了,初春时把屋子与院子通通清洗一遍,脏东西流进土地,等于免费施肥,瓜果长得格外茂盛,圣女果与小黄瓜更是从未有的又多又甜。
她说她遇见一个教书的瑞典人,没几天,就奋不顾身相爱了。后来搬家同居,等完全安顿下来,就把寄信地址告诉我。她向我道歉,表示这么久没回信,是迫于爱情。
她说他们在老三胡同口的樱花树下初遇,花の陰、あかの他人は、なかりけり。(樱花树下,没有陌生人。)
最后她说:我要结婚啦!Sienna,你会回来吗?
我看到结尾,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再也想不起来何时这么急切这么痛快地哭过了。我明明没有预感到任何事情,可命运像是要我把泪水提前流干似的。
也许我已经预感到了,但我不肯承认。第二天,我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第六章、
青子的葬礼赶上了一个艳阳天,没几个人来参加,互相也不认识,花圈上大捧大捧美丽的百合花,被毒日头一晒,散发出过分浓郁的香气。
遗像选了她在西藏的照片,笑得完全是个少女。
葬礼上的音乐是“Amazing Grace”,手嶌葵的版本,我猜她应该会喜欢的。
我听别人说,她很早就有精神疾病,今年初春搬进疗养院去了,瑶台山附近的那一家。
差不多收到信的一个月前吧,她从疗养院跑出来,在家附近公园的湖里淹死了,腰上绑着家门口的石头,就是赭红色的那块,警察鉴定说属于自杀。
许铭站在对面,把这些慢慢,慢慢地告诉我。
我也站着,我错过了青子最后一面,错过了报纸新闻,错过了葬礼与眼泪,因而无法理解为何所有人,似乎都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的感官系统仿佛全面失灵,所有外物与我隔着厚厚一层雾,连悲伤都是钝钝的,从开始疼痛,到感受到它,有着无法逾越的时差。
许铭的声音遥遥传来,在心中被我一个字一个字重复,翻译,终于被理解。如今眼前这块灰黑色硬邦邦的墓牌后边,摆着青子的骨灰盒,里头装了与我一同浪费的午后,没看完的书,欲说还休的话,未完成的责任,再也无法为人所知的秘密,以及其他的一些极其重要,或者毫不重要的东西,一同沉寂着,等待着。它们都将被永远埋葬,既在物理意义上,又在精神意义上。
“遗物里有给你的信,还有这串手链,你拿着吧,我先走了。”
“许铭,你结婚了吗?”
“没有,新娘不爱我,和早物色好的情人去了北方。”
“嗯,那你保重。”
“好。”
我接下许铭手里的小盒子,转身离开,能感受到他从另一头走出墓园的刹那,突然放声大哭,哭声疯狂,身体颤抖,像一只受伤的绝望的小兽。
我没有管他,也没有回头,就在他暴发的哭声里,我身体中每一个毛孔猛地一齐张开,一切都变得十分清晰与真切起来——热浪,汗滴,腐烂的花朵,冰块快速融化,哭泣声隐隐约约,赭红色石头,长长长满青苔的小巷,我突然用力闭上眼睛,觉得无比恶心与眩晕。
男人的哭声越来越响,我一步一步往前走。
Sienna,你记得我对你说过,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吗?
每个人也都是平凡的,无聊的,庸俗透顶的,无法理喻的。
Sienna,所以我懒得和你解释,如果一定要解释,去看看我的那本《爱莲说》吧,当然我希望你别去。
Sienna,最后和你说三件事,
第1、 我没有写陈爱莲怎样杀死那个女人,其实她看到她不小心落井后,搬起井边一块石头,赭红色的,狠狠砸了下去。后来没人相信,一个小孩子可以搬起这么沉的石头,也无人追究。
第2、 你知道整个故事后,一定会以为是我蓄谋已久,找到了你。但不是这样的,那天走进日语教室,不过是觉得太冷,想避避雪,一眼就看见你。你也知道,我讨厌一切强求来的事物。
第3、 我的生日不在冬天。今天是我的生日。
Sienna,别祝我生日快乐!
“陈爱莲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爸爸是一名厨师,天天给她和妈妈烧好吃的。直到一天爸爸带回一位优雅端丽的古筝老师……”
“老师对爱莲很好,妈妈有时太忙,她就总陪她玩,带她去看演唱会,送她蓬蓬的洁白纱裙……”
“爸爸还是娶了古筝老师,妈妈开始学会撒泼与喝酒,一天一天瘦下去,被送进医院;八岁的陈爱莲开始学会什么是恨,如果夜里一个人孤独害怕,她便用这种更为强烈的情绪覆盖他们……”
“妈妈疯了,很快死掉。爸爸带新妈妈来参加葬礼,他还抱着一个粉粉嫩嫩的新娃娃,让陈爱莲喊妹妹,她身上发出好闻的奶香。农村的葬礼又脏又乱,坟场边上长着鬼影一样的老杨树,以及一口枯萎的会发出哭声的井……”
“陈爱莲瞒过所有人的眼睛,逃到几千公里外的外婆家,和瘦小精明的外婆和脾气暴躁的外公住在一起……”
“她长大了,遗传爸爸茶色的眼眸与高高的鼻梁,她交了许多朋友,其中有一个,也有茶色的眼眸与高高的鼻梁……”
“陈爱莲知道她们不是偶遇——她选择了自己,是来复仇的,弑母之仇……”
“她一直觉得没人懂她一生背负的痛楚,那些伤口从墓地爬出来,烂在她心里,还要封她的口。她忘记了,这世间的人们,各自有各自的痛楚,更深,更多,只不过不说……”
“陈爱莲死去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一生,平凡、无聊、庸俗透顶、无法理喻,但是至少独一无二。”
尾声、
毕业后我进一家外企工作,同事间喊的是英文名,我就说我叫Sienna,每天被人喊个几百次,不再觉得这是某个人的特殊称号了。
我拼命工作赚钱,然后到处旅游恋爱,渴望葬于深海,蓄海藻般的长发,那些男人说我身上有一种神秘且迷人的气息。
青子的大院子我曾想要买下来,但是那条巷子划入拆迁范围,很快被推倒,压平,造起一栋宏伟的购物城。
于是我一直在找一座带大院子的屋子。
时间并不会解决什么问题,它只是让原来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许多许多年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回故乡问起有关死亡与谋杀的话题,那个年轻警察翻出档案,告诉我,我的母亲失足落井,后脑受重击致死,并不是被什么赭红色石头砸死的。
那时我也知道,真相并不重要了。
“我一辈子都喜欢跟着让我感觉有兴趣的人在一起,因为在我心中,真正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爱生活,不露锋芒,希望拥有一切。他们从不疲倦,从不讲些平凡的东西,而是像奇妙的黄色罗马烟火那样,不停地喷发火花。那些火花是蓝色的、性感的、蛊惑的、说不清的。有多少人一生是为这些火花活着?他们奔波、追逐、永不停歇。”
他们死去。他们复活。他们都带了一块赭红色的沉重石头,他们奔波、追逐、永不停歇。
他们一生深爱幻觉与错觉,他们死于幻觉与错觉。
他们被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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