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了旗袍
麦佳成为易太太之前还是个单薄稚嫩的女子,她穿贴身高叉旗袍,露出白皙修长的腿,耳环要配着领子上的花边颜色,淡紫的,亮金的。她喜欢把齐肩的黑发卷在脑勺后,再扣上一顶黑色小礼帽,走在车夫匆匆穿梭的街上,就如同走在男人们强烈的欲望里。
初秋的花总是有种奇异的香,被大片素色窗帘削去几分浓郁后,幽幽地开绽它的灵魂,在易家暗哑的床沿上,小木茶台上,电话机上。麦佳坐在黑皮沙发上吃着茶,杯口上留下了几处口红印子,用手擦了擦,便晕开在她的手指上。张妈端了她爱的甜点,搁茶台上,那是易先生的朋友从香港带来的。她装作没看见,反倒从包里摸出一小玻璃瓶香水,支着小管子在耳朵后窜了几下,眯着眼细细地嗅着,可吸进肺里的都是些冰凉的沙尘,全给堵在了胸口。
麦佳起身拿了把遮雨的伞,瞟了一眼那糕点,仿佛上面歇着成千上万只毛虫,令她反胃。她出了大门,老王给她开车,去了裁缝店。但她知道,她的身后一定会有两双眼睛盯着她,是那种遮在纱帘边缘后的眼神。在这之前,已经是易先生第四次带情妇回来了。她估摸着大抵得有两三张人样了。
没成为易太太之前,靠着父亲裁缝店的生意,前些年,麦佳去英国留学了一阵,早期就接触了西方文化的熏陶,所以她的很多观念是很新潮的。无奈父亲出事病故,她被迫结业回国。不管以哪种方式回来,毕竟是个留洋的人,她的身上映射出的似男人的绅士度,超女人的气质面,都是会让男人们爱慕这个精致女人的绝佳条件。
易先生做米行生意,接触的人源广,他也觊觎麦佳的美貌。哥哥也就顺理成章地没日没夜地说服着麦佳去做易太太。毕竟战乱时,妹妹好歹不会饿着。其实麦守业倒不是为了这些市井小事,因为他有一个重要的身份。
日本人的战车已经在街上来回巡逻了好几次,老百姓们手持粮票天没亮就堵在易家米行,他们喝粥的日子已经断开过几次了,上海正在承受着沦陷的痛苦。麦守业是重庆方面的中统情报员,上部组织委任他和其他同志,策划刺杀76号魔窟的副司长李士群。而易家是最有机会和那些汉奸接近的。
麦佳知道哥哥的意思,也就没有怨言地成了易太太。可她讨厌他的手在滑在脖子和腰上,也更抗拒他压在自己身上干那件事。易先生不会打骂她,因为漂亮的脸,不给他尝尝胭脂的味道,就摆在家里看着也好。于是当易太太的日子还不到一个月,就成了空壳。
汽车停在了路口,麦佳进了裁缝店,老板上前迎着:“易太太,旗袍已经做好了,先进去试试。”麦佳转身把老王打发走了,拉上帘子试旗袍。深蓝色布面衬底,针线花附在领口下方的纱纹料子上,这次的开叉也恰到好处。她很喜欢这条。“梁叔,实话跟你说,我父亲的手艺确实不如你,哦,我知道了,肯定是你还留了绝招,没有授给他吧。”还没等梁叔辩解,麦佳自己就先笑开了。
提着旗袍,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咖啡馆,她喜欢喝咖啡,不同于外国人的那种喜欢。桌前,她从风衣兜里拿出那枚鸽子蛋大的戒指,缓缓戴在手上。日本军队每日都有几次的巡逻,逮捕那些游街抗议的学生青年。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惧,她的恐惧全部在心里,对易先生的,对抛下的炸弹的,对自己的。
“易先生回来了”张妈故意冲着楼上麦佳的房间叫喊着。他明显地做出了点头的样子,便脚步匆匆地扶着楼梯上了楼,刚到一半时,又唤回张妈去拿前些日子乔太太送来的礼盒。没粮的日子,再大的官也得委身去向掌米先生献殷勤。
麦佳在房里正梳妆。深色布帘下只看得见那身透亮的旗袍像揉成一团的星子。白色棕色纹格有序铺开,领子上有绸缎包边后的精致,耳环嵌有六颗小钻,可再美的钻石,终究也是石头,戴在耳朵上,也显累。就像她的脸色一样。易先生从她的肩上抚下,望着镜子里的她。“还是你能配得上这钻石,今儿乔太太送来了丝袜子,我已经吩咐张妈,她会给你送上来,你选选看。我还有个会要开,拿份文件就走。”
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后,他便要是转身走向书房了,至门口时,麦佳放下眉笔,也不转身望向他,便对着镜子就说:“上次给你选的料子,就那个你看好的英国进口的布料。梁叔那儿有货了,改明儿一起去看看款式。”易先生也没回头,侧回半张脸:“你安排就好。”
麦佳拨开窗帘看着他坐上老王的车驶出大门后却久久不放下,直到张妈进房唤回她的魂。两个各自需求都无法从对方身上得到的人,或许只有去互相谦让彼此,才会让一切的背叛都合理,一切的冷漠都自然。易先生爱她的相貌,但只能从别的女人身上获得男人的尊严。易太太并不认为保留住了自己纯洁,灵魂就变得高贵。毕竟旗袍下包裹的还是有女人的寂寞。
麦守业收到消息,李士群下月会在上海参加日本方面的会议,他和重庆的其他情报员正悄悄赶来上海,准备在其赴宴途中,秘密枪杀。
裁缝店里的人不是很多了,麦佳在仔细考量着西装的领口。
“梁叔,这领子得改小点吧,小一点显得精神。”
“行,今儿怎么你一个人,易先生又忙事务了吧。”梁叔一边给女顾客拉尺量身一边淡淡说笑着。
麦佳对着镜子在理着旗袍领口的褶子,突然停下说:“可不是吗。”
“上次的旗袍已经改好了,试试看合不合身。”
从帘后出来,麦佳在镜子前捋捋耳后的小发丝,又扣上那对深黑色宝石耳环。这次的两色旗袍很是衬她,淡绿色和墨色大片晕开,细领修身,尽显凹凸。待她低头再望镜时,忽地发现身后站一男子。
黝黑整齐的头发干净地顺在脑后,稍短的西装露出手腕,锃亮的皮鞋是她家易先生也常有的。他从镜子里望着她的眼,望穿了她的眼,最后微微带笑。待麦佳欲转身时,他却背过去问向老板:“上次预定的西装料子,我打算再多加一匹,有劳了。”
“行,先生贵姓,我好做个登记。”
“王友良”
他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明显地提高了声调,他要保证这个女人是清楚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在某种意识上,他可能爱上了她,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或许就是真的爱上了,或许爱上了也就不会去考究是出于哪种原因。因为一切终归有个目的。
麦守业来了上海,也不敢常与麦佳见面,情报员这类特殊工作一旦暴露,有点关系的就得请去尝尝酷刑,他可不想妹妹受这般苦。可他又怎会想到,他的行动早已被李士群盯上了,而大汉奸也暗地里派人深入他们,准备斩草除根。而派去的人正是那个周旋在麦佳身边风度翩翩的男人,王友良。很显然,王友良已经可以感受到麦佳上钩了,可恼人的是他好似也上钩了。
易先生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带女人回来了,或许他腻了吧。或许他觉着还是家里的那个好,远远看着,别的男人也碰不着,他也没吃亏。麦佳歪坐在沙发上讲着电话,偏头看见易先生的车开进门后,便匆匆挂断。迈着小步,走到门边,斜靠在门框上,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臂,垂下眼睛,把神色都洒在了晃动的小黑鞋上。易先生凑上前去,凝视着她,须臾后说:“左边眉毛得再补两笔。”捋了捋她额前的小碎发后,又匆匆赶上楼,刚上两步便停下往外看,或许他并不是看着靠在门口的易太太。他在看一种成就感。
月色皎洁,把床沿照地透亮。易太太总是保持着背对他而睡,他的手试探性地放在了她的腰上,她没有反抗,他便一点一点往上,去抚摸她的胸部。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的去“接触”他的太太,也是麦佳第一次对他没有丝毫抗拒。然而他却忽地收回了手,翻身睡去。细细的呼吸里,居然可以分明地听见她的某种失望,或许就在刚才她把他想象成了王友良。
王友良在接近她时,已经暗中调查过她,知道她的爱好,知道她常去的咖啡馆,知道她虚假的婚姻。所以他只要稍一用心,便可让她深陷。
麦佳这次没有坐老王的车,招手拦下一辆黄包车,特意地去到裁缝店,在门口一遍一遍张望。她或许记错了王友良取布匹的日子。黑轿车停在了她左手边,冲着她摁喇叭时,王友良摇下了窗:“能帮我个忙吗?”麦佳低头含笑,上了车。
西伯利亚皮具店里,奢侈品都在闪着金光,王友良借送姐姐礼物为由让她先试穿款式。一切都在安排中。一切都有个目的。外披皮草的华贵丝毫没有盖住她旗袍的本色。相反之前的暗色系,今天她特意换上小碎花铺面的款式,清新淡雅的蓝,星星点点地流动,配着那嘴上的艳色口红和玲珑可爱的耳坠,活生生一水灵女子。他便乘机以答谢为由为她买下了。王友良知道这女子绝不是靠这些就能收服的,他特地关心起她家里下人待她如何,关心她有没有为日本人的炮弹所伤,他的一切随意询问,都让她字字在意。
易家大厅里来了个女人,小黑卷发整齐地盘在头上,红唇细眉的,最抢眼的还数那身旗袍。双襟开叉露出白皙长腿,荷叶领与荷叶袖尽显女人的妩媚,黑白曲条纹贴身修长。当时外来文化的灌入,让代表着自由和公平的女士旗袍成为流行,这也就能理解整街整街的女人都着旗袍,那是她们的精神表达,也是个人情绪的最佳流露。
麦佳听着张妈在招呼她,便扶梯下楼。刚到一半看到女人的脸时便停住了。她认得她。上次被易先生带回来时还是着这款旗袍。没想到情场做戏的情妇也会真正动情,都自个儿找上门来了。麦佳还是一贯洒脱,吩咐张妈端来马先生送来的英式糕点。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麦佳只顾自己吃茶,时不时转动手上的那颗戒指,抿抿嘴上的口红,十分闲适。直至易先生回来见状后拉着情妇进房私语时,她也没作声。
饭后,天黑时,麦佳端坐在台前卸饰品,他则坐在靠窗的床边上。
“这女人也太天真,居然把逢场作戏信以为真。今儿打发她走,省得再烦心。”
“哦”,她听得出他在解释,可他本没有必要解释呀。她觉着应该说些什么,难耐心思全飞到另一个男人身上,她在这个家里,只顾自己干净无忧便好,杂事便不可闹心。麦佳起身欲上床就寝,他也起身,靠近窗,拨开帘子。仿佛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所有的哀怨和美丽都一眼见底。
离刺杀李士群的日子还有二十天了,咖啡馆里,麦守业再次提醒着麦佳,若是被盯上,一定要以最快最准的方式一枪毙命。枪,是他给的,枪法也是他教的。他怕妹妹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而受到伤害。
王友良再一次意料之中地与她不期而遇。看电影,喝咖啡,试旗袍,哄女人的方法他游刃有余。很快他开始试探性地提起她的哥哥,但没有得到关键消息。他必须要加快速度让这个女人爱上自己,让她解除一切戒备心。一日,他以家中有大批闲置书籍为由,邀请麦佳前去。她也就在他面前才会显得娇小,对付丈夫与情妇的洒脱都隐去了。他们吃茶,看书,谈天说地。最后留下来用了餐。窗外正是雷鸣电闪。麦佳起身向他道别。王友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待她刚要跨出门口时,便说:“外面雨大,留下吧。”麦佳停住了,须臾后,低着头,侧脸回答道:“也好。”
即便是雷雨天,也有月色流动。就和那个晚上的月色一样。男人和女人的相爱表达是最直接的。哪怕她要承受着生理上的疼痛。微风玉露倾,挪步暗生香。这是着衣女子的美。而他现在触碰到的是一个真实的身体,散发着旗袍之下的空洞与寂寞。那身体里有一团火。却是烧着他的心。
易先生询问了张妈昨晚麦佳的去处,和从老王那儿得到的答案一样。不知太太去哪儿了,昨晚也没回来。说来是可笑,下一秒就可能死在日本人枪口下手无缚鸡之力的蝼蚁们,担心的从来都是爱与恨,得与失。易太太第一次夜没归宿,他觉得这个表面上被他软禁在道德里的女人,应该是堕落清高的,她不可能会去做那些偷情之类的事。他在无意中真正爱上了她,就算没有那副容颜,他也爱,爱得深。
“昨儿打电话去马太太那儿,说是没有约你玩牌,我估摸着你可是上乔太太那儿了,女人就喜欢闲聊。”
“可不是吗,我们女人还有什么乐子,只有是逛街,看电影。这些闲事,你不爱,我亦是不强求。”说谎话时,她居然可以毫不变色地对着他的眼睛,可能是她身体里有了支撑,她心里也有了支撑。易先生听到她顺着自己的谎话往下说,便可知,易太太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易太太了。“下次,我陪你一起去看旗袍,听说梁叔那儿又来了一批新货。”在吐烟圈的间隙中,他说着这番温和的话。麦佳听出了他的讨好,甚是讶异。当久置台案上的花瓶有一天真被插进了一把带刺玫瑰,一切都会变得像表面上那样,波澜不惊下却是波涛汹涌。
麦守业的两个同志被逮捕了,请去问话,各种酷刑伺候,无果,枪杀。重庆方面的组织又加派人员,霎时大批中统情报员涌入上海,涌入汉奸置的大网中。王友良这边已经完全收服了麦佳,他也得知了许多重要情报。
麦佳再一次没有坐老王的车就出门了,淡雅的香水味散在了风里,街里,和她精致的妩媚里。同样又是一身亮色旗袍,米白色的底子上画着高雅的蓝色碎花,一条咖啡色渐染的小方巾搭上一件浅棕色风衣。她要穿出万种风情去幽会王友良。易先生还是有办法,派人跟踪她,终于发现那个不愿知道的真相。他觉着可能女人一寂寞起来跟男人一样,只是暂时在外寻欢而已,不会长情。自此以后,他一旦发现他的易太太顶着精致的妆容,着上亮色的旗袍时,便打电话邀请那帮太太们来家做客,说是陪易太太玩牌。实质是想囚禁她。这样的方法也奏效了几次。久之,麦佳便以头疼厉害为由推辞。
此后,麦佳只能借着他出差时期约见王友良,张妈每次都帮她圆谎。张妈待她如女儿,记得麦佳刚来易家时,还是个有着洋范儿的海归,也愿资助张妈的女儿读书。这份情义张妈可记得,她也心疼这个身不由己的女子。时代环境的催生下,可怜之人未必只有可恨之处。易先生对她无能为力时,便只能用上暴力了。麦佳刚进门就被他用手臂架着脖子拽进房,他把烟头摁在烟缸里。抽出皮带,声声落在她的身上。撕开她的旗袍和丝袜子,他憎恨有个男人先他一步,所以一切的爱恋与愤怒都转化成了麦佳的疼痛。生理上的,心理上的。
楼外日本军队虎视眈眈,老百姓困在多面政府下个个饿死。但总有保身之人可只顾儿女情,亦或是听戏嫖娼。他们会是淹没在唾沫星子里的人,也是最能感知到活着与痛苦的人。
虹口,某夜会场,这是日本人寻欢的地儿。王友良左拥右抱的,穿和服的女人再怎么看也没有着旗袍的麦佳那般叫人意乱神迷。他让唱着戏的女人退下,自己独酌,保不齐他在想着他不该也是不能想的人。
麦佳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与王友良见面了,倒不是她怕,而是不愿让他看见爬在身上的伤痕。可一切的强忍终究抵不过心里的空。那是种深邃的空。王友良家里,他正用手背轻轻滑过她的脸,又抚过她的唇线,上面没有了以往的艳色口红,透出的她的本色竟是那样令人怜惜。让他忍不住去亲吻她。王友良心疼她的处境,那是种无法流泄出的情感。他不能有爱,因为终究会负她。王友良的心摇摆在为国和投日之间,却戏剧性地倒在了爱恨之中。
上海的战事愈演愈烈,易先生搬去了香港避战。麦佳自然不愿意去到一个没有王友良的地方。于是,去往香港的路上,他的身边没有易太太,而是另一个女人。一个爱他的人。一个穿着旗袍的情妇。若是一切的爱恨都得有个定性,那易家的婚姻实质是凄美惋惜的。在那个屋檐下曾是两人一床三个心。
而当缘分把他们彻底分隔后,才会愿意相信,但凡没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易先生把公寓留给了麦佳,他没有对她赶尽杀绝。他本可以对她不留余地。可一切的权利和地位映射在这个女人身上时,都熬成了慈悲与宽宥。公寓里霎时变得很空凉。扶梯上有灰,可张妈每天都在擦。房间里变得暗,可根本就没有了厚重的帘子遮阳。饭菜一个样,难为了一桌四川菜,广东菜,湖南菜精致的卖相。什么都在变,可她眼里和眼外变得完全是个天壤之别。
几日之后,她病了。也不知是为了身边少了个人而病,还是为心头上那根自己都不知的情丝断裂而病。卧床之际却又得知麦守业在刺杀行动中受伤,便又匆匆披上大衣前去。
穿回了朴素的蓝黑色布衣,那才是旗袍之下的裸体,她仍旧是个脆弱的女人。街坊老妈子总是会热情地招呼着:“麦小姐,今儿有空来看大哥咯。”麦佳一面谦让着下楼的客人们,一面说笑着:“是呀,大哥总是叫忙,又不肯弄些吃的,补补身体。这不,得靠我这妹妹了。”
麦守业的伤势不重,左胳膊有子弹划过的血迹。麦佳替他包扎着。她心里住着很多秘密,有易先生的,有王友良的。但她没有告诉大哥。从他那儿得知是他们的情报出了问题,反被汉奸给盯上了,好几个同志都牺牲了。从镜子里看得出有一丝惊恐闪过她的脸。麦守业反复叮嘱妹妹注意自身安全。并告知她不能再来了。麦佳可不听。因为她可能知道了什么,那不是女人的直觉,而是惊恐之后余留下的恍然。
易家客厅里来了个男人,同样的,刚到楼梯一半时,麦佳就认出人来了。荒诞和巧合总是会适时迸发,然后溅出一地血,全滩在她心上。
他们约在了咖啡馆,王友良的特务身份是李士群亲自新设的,所以他不必去处处留心。即使在人流杂多的咖啡馆。见王友良的她便脱下了那身素衣,换上旗袍,那是她忠实的屏障。她的重重心事丝毫没有盖住白底旗袍的鲜亮,特别是那几串棕色花骨朵儿,仿佛拥有一个世纪沉淀的力量,要在她的心头,肆意炸开。
“听说你最近常去闹区的公寓,那地方人多,又杂,少去为好。”他讲这番话时手一直端着杯子,但特务应有的沉稳还是显而易见的。麦佳把勺子搁杯里摇晃着,但礼貌地做到了不碰壁发出声音。她头也没抬,盯着咖啡里的倒影说着:“哦,是吗。”
“这上海的战事可真是越来越多了,我在英国那儿有几个朋友,倒是可以考虑搬去麻烦他们一段时间,你说呢?”她微微斜着头,背靠在了椅子上,深情地讲着。
“怎么,你怕了吗?”
“你呢?”
几秒钟的犹豫后,他俯身靠近她:“我不怕日本人的炮弹,我怕的是你扔的。”两人相视而笑,各自饮水。王友良扯开话题聊起远在香港的易先生。麦佳只是淡淡地说着那句:“易先生是情妇的易先生了,不是我易太太的了。”
香港那边的易先生转行做了旗袍生意。逢场作戏的情妇原来可以是真正的动情的。她一直都留在他身边,却没有被人称作易太太。易太太在上海,易太太在他的心头。他走之前已经吩咐过张妈和老王尽心照看麦佳,也跟很多老友打过招呼,一旦易太太有难,定出力相助。
张妈才端上麦佳最爱的四川菜,她便匆匆赶着要出门见大哥。老妈子还是不厌其烦地招呼着,她亦是出于礼貌应和着。这次来是让麦守业再教她枪法,她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往后几日,她来的次数也频繁。直至有一日,王友良打电话来,说是有重要的事,实质上是让她错开那天在公寓安排的暗杀行动。其实那天入棺的应该是麦佳两兄妹,可怜她独活了。麦守业的死给了她太大的打击,再一次她病入膏肓 。
而王友良的任务已经结束,成功获取到了消息,将重庆方面的情报人员一网打尽。立了大功,便和李士群,王精卫等人,同席饮酒,同场听戏。戏子唱得柔婉悲悯,句句湿了他的心。听戏之际,一李士群手下进屋告知他麦佳已经关押进房了,听候审问。李士群担心她暗中反咬一口的情况,便捉来套话。
灯光打不进暗牢里,所有的面孔都剥去了张力。麦佳端坐在审问台前,闪光的铁链亮晃晃的,她的脸色也亮晃晃的。是一种最后的冷艳。王友良撤下了身边的看守,他要单独问话。见她的第一眼,他没有抽出搁桌下的椅子,而是给病重的她披上了外套。麦佳并没有惊讶他的身份,所有的真相早已熟烂于心。从她脸上写出的表情中,竟然连一丝失望都没有。其实是心口上刺有千千万万个针眼,已经淌干了她的精气和血。
王友良抽出椅子坐了下来,须臾后问道:“坐在这儿,最能减少皮肉之痛的方法就是如实招来,你有什么要说的?”麦佳只是冷眼盯着,又俯身在案台上靠近他,眼睛下垂后又上抬,喉咙鼓动咽下一口泪:“你想听什么,我知道的太多了,怕你听不下去。”
“你最好别跟我耍花招,要是今天听不到我想要的,这身旗袍可就要染血了。”
“早就染血了。”麦佳答毕,四目相对,已无言。
接近两个小时的问话,麦佳全是牵着王友良的情绪在走。可她没有透出半点愤怒与难过。她选择了绝望前的肆意与自在。绝望是最有杀伤力的。在王友良起身离开时,麦佳还轻松地说起闲情的话:“梁叔那儿我的旗袍做好了,我现在在这儿当你的客人,不知能不能麻烦你一趟呢。”王友良没有回应她。一步一步就消失在了昏暗的道里,却是一步一步就深入进了麦佳的心里。深深地灼伤她。
李士群下令,后天晚七点,南郊场,枪决。
王友良执枪,连响三声,枪枪毙命。她死得没有丝毫痛苦。
日本人的炮弹越来越频繁,而刺杀以李士群为首的中统情报员莫名间猛增。他打算不再为日本人效力,所以开始了多年的逃亡生涯。想要避开两方的刺杀,避开麦佳这个女人种在他心里的美好与哀怨。
辞退了家里的下人,房间里,他在收拾行李。阴天下的房间里总是冷暗的,去拉开帘子时,被镜台上的尖角割伤了手,也把小木盒里的耳环震落了。是她之前留下的。 简单收拾后,他低头看镜,用梳子捋了捋油亮的头发,由着穿出云层的光嬉戏在帘子与床沿间,之后便出了门,没有回头。
房间空空的,长满了情绪。衣帽架上挂着一条鲜亮的旗袍,外面披着王友良的大衣。在光线转回显隐间,流动。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