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胡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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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了。
“不错不错,是有点像胡东来。”
“你不说还真没看不出来,听你这么一说咋看咋像了,哪儿哪儿都像了……”
“是的嘞,真是像哩!不光是鼻子眼睛像,你们看他的嘴唇,薄薄的,亮亮的,简直长得跟胡东来一模一样。”
“咦,我就说那胡东来一生下来就面熟,小时候我就看他长得像一个原先见过的人嘞,原来这个人是县长啊!”
“快去,快去把周正虎喊过来,把孙光富也喊过来,哦对了对了,还有会计和村长,叫他们都过来看看吧!这些年啊,我们冤枉他们啦!给他们添麻烦啦!”
“你们还别说,这人的面相真是太重要啦,这种模样的人那生来就是城里人,生来就是做官儿的,生来就是要发财的……哎!人的命啊,那都长在脸上了,一生下来啊就定了!”
秦县长听的一头雾水,怔怔地看着妇女,问道:“你说的胡东来是谁?”
妇女抬手指了指南边不远处的房子,说:“哪儿就是胡东来的家。不过他家的房子已经两年没人住了。人家胡东来现在是大老板,大董事长,大城市里有钱的名人了!”
众人的议论如树林里知了叫唤一样,叽叽喳喳的停不下来了。
“不应该啊,县长怎么能跟胡东来长得像呢!”
“县长当老师那会,彦小梅的男人还没走吧?”
“莫非那彦小梅跟县长……县长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呢?”
“诶,你们别多想,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太多啦。但长得像的人主要分两类。命好的人长一个样,命不好的长一个样。”
黑狗“汪汪”连吠了两声,人群中鸦雀无声了。
抬眼处,村长老蔡从不远的地方大摇大摆走过来了。
村长老蔡在清流庄当了一辈子村长,如今真是“老村长”了。
他是记得秦时旺老师的,只是不晓得而今秦老师已成为自己的绝对上司,秦县长了。
村长老蔡走到人群当中,看了看一行体面人,又看了看最前头的秦时旺,笑脸盈盈的说:“哎呀呀,这不是秦时旺老师嘛!秦老师回来清流庄啦,真是稀客、稀客呀!”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人群里头有人朝着村长老蔡说:“现在可不是秦老师啦,是秦县长啦!村长,比你官大不少哇,哈哈哈哈……”
说完,众人的笑声汇成一片了。
老蔡愣住了,两道泛白的眉毛忽的一下挑了上去,挤出四道沟壑一般深长的抬头纹络。他扭过头来严肃地看着秦时旺县长,愕然地说:“当县长啦?”
秦县长笑了笑。
秦县长也是清楚地记得村长老蔡的。
当年他高中毕业后孤身一人来到清流庄,正是老蔡在庄子里给他安排了住宿的地方。在生活上,老蔡很照顾他,在教学上,老蔡也给他提供了不少帮助。
老蔡跟秦时旺一样,对教育强国有很深的见解。
说起来老蔡对乡村教育事业的支持,秦时旺县长还真得好好感谢感谢这位远见卓识的老村长哩!
除了感谢这位老村长,秦时旺还记得一件事情:这位老村长当年跟他一样,也与彦小梅有着扯不清的关系,也是彦小梅请到家里“帮忙”的主要人物。这样一说起来,两个人那可真是“同道中人”哩!村长的使命不就是为人民服务嘛!教师的责任不就是燃烧自己、照亮他人嘛!
而在此刻,两个当年“志同道合”,共同“助人为乐”,的大英雄,却心照不宣了,互相点头,致以最意味深长的微笑。
秦县长笑着说:“老蔡啊,还这么年轻呀!当了一辈子村长了啊!”
老蔡笑着说:“哎呀,老啦老啦!”
秦县长转过身去,对秘书说:“你带着设计专家和施工队队长先去四下转转,考察考察,我跟老村长聊几句。”
众人意犹未尽的散开,嘀嘀咕咕的返回各自家中忙活午饭去了。
只有两只黑狗和几个光着脚丫的孩子还跟在秦县长身后,叽叽喳喳,摇头晃脑的。
秦县长和老蔡,两个人并肩走着。走到了一片坍塌的房屋跟前,秦县长停住了,他一眼就认出来房屋是当年他讲课的教室了。
房顶已经坍塌下来,周围散落着凌乱的腐木和土块。
可有一面歪斜的墙上还隐约能看见当年黑板的模样。
秦县长往前挪了挪脚步,盯着一片狼藉的废墟认真地看。他想起来当年在这块黑板上写《静夜思》的情景了,他想起来孩子们朗朗读书的声音了,他想起来那位年轻的秦时旺老师了……
老蔡也立住脚,毕恭毕敬的说:“县长当的是咱泽恩县的县长吧?”
秦时旺县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目光依然笼罩在眼前的废墟上。
老蔡说:“好啊!你当老师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是个人才了,看吧,如今果然是县长了!好啊,人才好啊!好啊,县长好啊!”
秦县长扭过头,把手别到屁股后头,轻快地说:“老蔡,你过奖啦。”
话锋一转,秦县长突然问道:“彦小梅呢?”
老蔡先是一怔,然后带着惋惜的语气说:“哎,她啊……去年走了。”
秦县长以为彦小梅从清流庄搬走了,疑惑地问:“搬到哪儿去啦?”
老蔡说:“她死啦!去年四月份他男人胡运明突然从外头回来庄上了,一点征兆都没有,回来的太仓促了,像晴天霹雳一样。村里人都以为他在外头死了呢,三十年不见个人影儿,没想到那天一大早他胡运明居然‘大变活人’又回来了。自己回来也就算了,还带了一家三口,一儿一女,儿女都十几岁了,长得漂漂亮亮。老婆也年轻漂亮,白白嫩嫩的,瞧模样也就四十来岁。彦小梅或许是受了刺激吧,当天晌午就喝了农药了。”
说完,老蔡又忙问:“胡运明的事……县长当年也听说过吧?”
“听过,听过。”
老蔡叹了一口气,说:“哎,彦小梅一辈子也是个可怜女人啊!”
秦县长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
他转过身,闭上眼睛,狠狠地深吸一口气,比刚才在坡地上吸得更快,吸得时间也更长。
接着,他把气息慢慢从五脏六腑里均匀地吐出来,吐完之后,秦时旺县长连着打了几个哆嗦。
这个消息来的太突然,太意外了,这是秦县长无法料想到的。
秦县长心里哗啦哗啦地翻滚着波涛巨浪,一时间他不晓得说什么。
老蔡看了看异样的秦时旺县长,似有若无地说:“县长怎么想起来问她了?”
秦时旺县长舒了一口气,说:“没事,随口问问……当年在这里教书的时候觉得她人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你说,这都过去三十多年的事了,她咋就这么想不开呢?”
秦时旺县长那一刻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好像是阳光明媚的天气突然落了冰雪,平坦的道路突然凹陷下去了一样。
一方面,对于彦小梅和自己的过去,他倒是没有太多不舍,可过去的画面毕竟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又怎么能一干二净的全部忘掉?
要不是彦小梅,秦时旺老师或许也不会成为秦时旺县长;要不是彦小梅,秦时旺县长或许也不会来到清流庄搞教育、办学校。
另一方面,彦小梅死了,人不在了,就永远也看不到秦县长如今的体面模样了。
秦县长多么想看到彦小梅哭哭啼啼的跟他说一句:“对不起秦县长,我彦小梅当年有眼无珠。”或者说一句:“秦县长,你是好样的!秦县长,你真威风!你真棒!”他多么希望彦小梅可以接受接受他秦时旺的教育啊,可如今……
说话间,日头已经爬到牛洼山脉的山顶上了。炊烟在各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在蓝天白云的苍穹下分散后消失不见了。
秦县长走了两步,问:“胡东来是谁啊?”
老蔡愕然地说:“县长也知道他啦?看来这小子混的还真是有模有样,名气大上天啦……”
秦县长说:“我是刚才听村里周莉莉说的。胡东来他是?”
老蔡感慨地说:“他就是彦小梅的独生儿子。”
秦时旺县长脑袋“轰”的一声,又炸了。
老蔡说:“这小子小时候不成器,偷鸡摸狗。后来跟村里李老头儿子学了唱戏。中间那些年在县里的马戏团里一直是唱戏。也就是两年前吧,去了外头的大城市,现在混成教育集团的董事长了。据说那教育集团是香港的上市公司哩,有钱有势,大得很哩!这小子算是他娘保佑,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秦县长的心“噗通噗通”乱跳着。他有些紧张地说:“原来他是彦小梅的儿子啊!那儿子如今也该有三十多岁啦吧?”
老蔡想了想,皱着眉头说:“好像是80年生的。”
秦县长平静的点了点头,脑袋里却像进了成群结队的蜜蜂一样,“嗡嗡嗡”乱叫。
两人沉默了几步,老蔡问:“县长今天来清流庄是……?”
秦县长还在思索胡东来的事情,没听见老蔡的问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问老蔡说:“这个胡东来在哪个教育集团?”
老蔡想了半天,记不起来名字了。刚好一个年轻人朝他们这边走过来,老蔡抬起手,赶忙问年轻人:“小虎子,胡东来在哪个教育集团来着?”
年轻人不假思索的说:“前程教育集团嘛!”
秦县长点点头。
老蔡说:“哦哦,对对对,前程教育集团。北边山西省的。”
秦县长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