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国――越一
在青春这条河里,是不是没有快乐的鱼。
我的国1、
越一总是很快乐,老人们常说的乐天派形容他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与越一相处,直白而又明朗。左小祖咒说。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的身旁。真的,没人能悲伤地坐在越一的身旁。
越一的眉眼恬淡如画,温顺得好似从未曾皱过眉头。一笑起来左脸颊荡出的梨涡总让人觉得温暖而感动,最耀眼的星辰依旧不能明媚如此。单薄高挑的身体在白色衬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挺拔,半挽着的袖口沾着几滴不易察觉的墨汁。永远如新的一双白色球鞋时常粘着操场上常见的青草泥屑,带着的一丝少年心气。
越一最喜欢做的事与同龄之人大不相同。最常看见他独自坐在一块地方,或慵慵闹闹的教室,或空旷无人的操场,或夕阳西下时影子拉得老长的小路旁的木椅子上。越一沉静地望着窗外,望着三三两两的行人,望着时散时合的云朵抑或是路旁了无生趣的野花。眼底荡漾着的一层一层的笑意,像是北极最深处的融化冰山。
2、
越一家中的阳台种着满满翠郁的薄荷。在独特袭人的香气作用下,越一家一年四季甚至是南方最为酷热的夏天也从未有过虫蝇的侵扰。清冽而又沁人心脾的薄荷气息,一丝不落地染满了越一全身。不落尘俗大抵应是如此。
许多人都说。没有父亲羽翼保护下的孩子是很难过的。可越一却不,父亲的离去对于他来说像是失去一件可有可无的玩具。在漫目黑色孝服的灵台里,许多从未曾见过的亲人哭得悲恸动人、声嘶力竭。像是杞人忧的天最终要塌了。而越一站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以最平静温和的方式向自己人生中也许是最重要的人告别。在这场喧闹而又无言的悲剧里,没有人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越一的父亲是被病拖垮的。如今我都还记得那个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的男人,刚毅而温柔的面容和越一如出一辙。永远可以风雨无阻地准时出现在小学锈迹斑斑的破朽的铁门前,无言地看着越一脚步轻快地点着放学铃声走出校门。些许皱纹的脸上每到这时都会绽放出隐忍却又难以掩饰的笑意。
3、
越一始终不愿相信父亲已病入膏肓。每天放学都固执地立在从前父亲等待着他的角落,孤零零的影子像极了一棵发育不良的小树。等到门卫把腐朽的铁门嘭地一声用力关上,路边的街灯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背着沉重书包的越一在昏暗无光的小路上,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影子归家。这时的影子,成了一只跌跌撞撞的受伤的小兽。
我从未想象过一个人能够在瞬息之间变成另一副模样。再次见到越一父亲是在一个残霞如血的黄昏。他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洁白无瑕的床单衬着毫无血色的脸。凹陷的双眼紧紧闭着,两颊的颧骨突兀耸立。从前散发着蓬勃气息的人如今已成为再不会如初的垂死之人。
越一站在床边安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言不发,双手却不安地使劲绞着衣角。只是后来越一再没有等待过父亲,就如同生命中他未曾出现一般。葬礼在一个冬季举行,天寒地冻莫名地适合。越一说,人离开后什么都是徒劳。悲伤是,愧疚亦如是。
4、
若说越一还会为什么而难过,那便只有母亲的失望。越一十几年来的人生都行走在母亲为他规划的道路上,毫不逾矩。大到从小学到高中读什么学校,还是小到今日应穿何种颜色的衣服,该吃哪一种蔬菜。越一始终都如母亲要求一般。
都说人世间何事都是有失有得,尽管最后得到的东西也许无法补偿失去的悲痛。越一总能奔赴在学习这趟长河的最前端,姿态轻松而肆意。我时常在想,是不是已成为星辰的人在一直引着越一的路途。不然,为何越一的道路总能如此平坦而顺畅。
天下父母最自豪的时刻总是在自家孩子被他人认可的时候。可我未曾见到过越一的母亲展现过笑颜。她只是不停地在说,不够,还不够。我时常问越一,极限到底是什么。越一却从未认真回答过我,笑起来弯弯的眼睛藏着隐秘的光芒。
5、
站在越一家的阳台,可以大略看见小镇的全貌。起起落落的房屋紧紧拥抱在一起,大片大片的爬山虎占据了粉浆已脱落大半的墙壁的江山。放眼望去,像是一片孤独的被甩在陆上的绿浪。越一说。我喜欢看它们凋落后又挣扎着活起来的样子,坚韧着,也痛苦着。
我已经好久没去找过越一了,也再也没有真正见到爬山虎挣扎着死生的模样。任何人都不能去越一家了,越一最终还是让她失望了。文科在越一母亲的眼中,不过几枚不值钱的文字。在高考面前千千万万的人都想走自以为的捷径,越一的母亲也想。不管是为了越一,还是为了越一的父亲。
分科后的越一还是如此的快乐,坐在我的旁边时不见半点被母亲训斥的模样。记得在一节刚考完试的课后,他趴在铺满了笔迹斑驳的草稿纸的桌子上,温柔地说。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一束神奇的光。我后来常常想,这束光得颜色会不会是越一看到的那种坚忍而痛苦的爬山虎的绿色。
6、
老师们都说高二是一座不近人情的分水岭,学生们使尽全身力气都是为了攀越这座高山。我以前曾羡慕的、嫉妒的、在学习河流中永远居于前段的越一也和我们一样,为着单薄却有千斤分量的分数,开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昔日里吵吵闹闹的高二文科班再不见当日的激情,留下来的是一个个眉头紧锁、不苟言笑的高中生。越一依旧明朗,话声依旧清澈,走路的脚步依旧雀跃。
人清醒后的力量是无穷尽的,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刺激下总能爆发出让熟知的人无法想象的能量。一匹匹黑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姿态傲然出现。越一在这场没有硝烟却更为残酷的战斗中变得疲惫不堪,节节败退的成绩给了他母亲更为丰富的犀利训辞。家长会上毫不掩饰的失望和讽刺让我为之惊愕。她不再是从前岁月里悉心呵护绿薄荷的那个女人了。以往的温婉明媚在生活面前已然成了尖酸刻薄,却又让人无比怜惜。
越一却从未失望。我依然能够在下午六点准时看见越一在充满浓重沥青味的操场跑步的身影,夕阳西下时拉成一抹奇异的弧度。书桌上永远只有要看的书,要用的笔,一点也不似我们书桌上的冗杂和沉重。老师们找越一出去谈话的次数愈发多了,看向越一时眼里之前充满着的希冀化为不甘和激励。我问越一,你不害怕吗。越一只说世事强求不得。
7、
我如今还记得高二那年暑假。文科班级坐落的平房以最大限度承受了七月的热量,刺眼又浓烈的白光变成一层一层的热浪挤进了本就狭窄的教室,一丝一丝的热度从每个人的肌肤钻进去后又焦灼地钻出来。教室屋顶的风扇吱呀吱呀地喘着气,带来的一阵又一阵的热风绞着汗津津的腻味。无孔不入。
越一挺着脊背坐在凳子上,额角被汗浸湿的发丝不声不响地贴在两鬓。鼻尖冒出的点点汗像极了以前浇灌在薄荷叶上遗留的水珠,不知道会不会也是薄荷的味道。越一手里的笔芯以一天一根的速度替换着,我能够清晰地看见越一修长的中指上的一块越来越突兀的茧。
人们常说,天道酬勤。这是高三学子们至死不疑的话,越一也坚信。在经过苦痛、挣扎、绝望和不甘后,能够得到的不会亚于你应该得到的。高三时越一终于走出了所谓的高原期,以平稳而坚定的步伐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之后再不见越一母亲的怒颜。越一在高三那年冬天对我说。你可以来我家看爬山虎了。
8、
越一说。高考是一场解脱,人世的喜乐悲欢终于可以按照他想要的模样。可越一的母亲不愿如此。丈夫的死在这个女人心里留下的阴霾挥之不去,她的孩子必须学医。即便不能学能治癌症的西医,那也要绑在中医这棵树上。
没有人知道,越一在最后一天改了志愿。录取通知书最后呈在越一母亲面前时,这个已近四十岁女人似是突然老去。眼里的绝望和愤怒像波涛一般将越一淹没,抬起来的手最后还是无力的放下。移着蹒跚的步子走进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越一静静地看着被摔在地上的烫金纸,眼底的笑是发自内心的欢乐。越一的固执和倔强和母亲如出一辙。在南方以南的越一时常和我说。文学给了他足够支撑下去的理由,他终于能够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9、
越一越一。越一原来不快乐。
他说。父亲走了的时候他很难过,他知道世上再没有一个能爱他如此深沉的人。
他说。他不喜欢母亲给他选的道路,他渴望像跑步时感受到的风一样自由。
他说。其实他在高二的时候很害怕,担心自己会一蹶不振,永远黯淡无光。
他说。他喜欢薄荷,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父亲死后再没人悉心照料它们……
总是笑的人才最让人心疼。越一的眼泪永远让人惊愕和难受。
越一,你不要害怕。越一,你不要担心。在经过磨人的困顿后我们终能等到流水般的此世光阴。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