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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的电话接线员

2023-08-28  本文已影响0人  茂头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仿佛一同随风摇摆的节庆的花边,那个年代似乎充满了人们对于和它紧密依傍着的自身命运的空幻的热情。那关于改变的激动人心的意识在心灵中先建造起了秘密的房屋,哪怕人们还从不懂得如何住进那里。那个年代连接着仿佛是从昨天开始的一种令生命充满蓬勃的希望的劳动;以及它那不可侵犯、自我局限的光明中的一些不必也难以言说的成分。人们翘首着虽然不确定要眺望何方;人们在彼此的身上收获那种浸淫在新时代的光芒中的、有着一种普遍香味的果实。一切更私密的愿望都在那个巨大的、梦幻的海洋中得到一滴或更多的承诺,因为人们相信一切都在来临或是尚且还在来的路上。以至于人们还不相信行动定义着某种边界,而是在这个骤然间仿佛向着一切生命展开的、欣欣向荣的安置中等候着它的下一个消息,像在第一次认识了傍晚之后等待着下一个黎明。而这个人类特有的百年一次的节日,它对于世界来说或许没有什么意义。一种诞生了一百年的鸟类不太可能在今天再长出一对翅膀。

当一切开始逐渐消退的时候——新时代的日常和去年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一些什么自我融洽的东西在心里形成了,安静地,仿佛是一个回忆中的甜蜜的傍晚的风。因为这种愿望比此前任何一个新年都更强烈——也许强烈了整整一百倍,它的影响在心里也更持久。最终它多少获得了一些解释的权力:比如各种个人的好事儿被它心甘情愿地揽去了功劳。这种轻快的迷信的力量也许能持续几年,直到更加大的好事或者坏事发生,人们才重新将命运的刻度盘从那个巨大的时钟上拿下来。

可往往,越是对它没有印象的那些——那些不曾在一个独立而自由的时刻,也许是在一个傍晚,听见它来临时的那种广袤无边的沉默;或是尽管没有赶上烟火晚会的人们,却在凝视天空的时候不禁在它若有所指的谜一般的图案前怔住了。那些刚刚出生不久的人们——也许那恰好是他们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年,对这个悄然来临又结束的盛大的季节越是没有觉察,命运的夜晚就越是让他们柔和地滑落到一个新的位面上。尽管他们刚刚已经经历过自己的出生,他们几乎是紧接着又再度诞生了一次。而他们又如何对此有所觉察——如果不是在很久之后,关于这场盛典的回忆再次通过一个契机回到他们之中。我称之为秘密仪式。

有一场秘密仪式是,他在一个早上听见了电话的铃声,另一端传来了那个引诱他的女接线员的声音。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此前他多少听过那个声音——平稳而甜美。那时母亲会拿出本子和笔,一只手握住听筒而另一只手记下一串号码。现在这个事件独自落到了他这里,于是他们之间开始了互动。在听到他之后,那个声音短暂地迟疑了,然后微微转变了,仿佛是话语曾经落入的那些边缘变得柔和了。有一阵子它开始有一点像一个真实的人说话那样变得模糊起来,一些字句粘合在一起,似乎还带着一些余音,仿佛下一句就要从这些话语的温湿的、拖曳着的东西里再生长出来。他也开始有一点理解那个声音,尽管他还只是称呼“你”。也许他可以试着叫“姐姐”,但他不愿这样。他宁愿相信他曾第一次经理解到的事物并未发生什么变化:一个居住在乳白色塑料壳、电流声和某种现代的成熟的使命中的声音——它被发明出来,为了一项事业而献身,并拥有人类年轻女性的温柔、严肃和克制。到头来它只是声音,不会逃逸出这个范畴——而他感到他必须这样想,想到当它具有了不少这些更人性的成分的时候——它却还只是个声音。

当那个声音在短暂的迟疑后决定回应他的时候,它从那个引人遐想的美好职责中轻轻脱身。但它做得如何不彻底——尽管它面对的只是一个孩子,它也不能立刻从它一贯的维持中松弛下来。就是这个有点生涩的余味让它继续担任一个声音。于是一切都没有变化。它开始变得认不出自己了——此前它没必要认出自己,而现在工作的惯性在抵抗它认出自己。

这个骤然摆放在他们中间的密谈令双方有了轻微的异样。此前他会在意那个声音并非它包含了怎样的人性的成分,而是它本质上是为某事而显露的,是一种以目的为导向的世界的回音。这种声音也回荡在公交车、地铁、飞机或者游乐园那被器具所围困的上空。它们有着稳定的身世和一种世界在其不容置疑地进行中的那些具有担负性质的荣光。这建立了一种最早期的崇拜。那是他多少意识到:在那塑料外壳下和电流声中的是某件连母亲都会严肃地拿出纸和笔来参与的事件。

我们只要接触过那些成长中的孩子们就会知道他们是如何热切地关注着自己父母的行为——而当一些事被哪怕是最简单地透露给他们——也许是一种进食的顺序,一个关于家用电器的使用守则,一个傍晚的散步的路线,都可以被赋予格外真诚的严肃性。当一个色彩鲜艳的水壶第一次被挂在我的四岁的外甥的脖子上时,喝水的时间与动作就成为了维系世界运转的重要行动。孩子们不会轻易接受父母世界的不可触及性,他们若是发现了那个世界,就立刻尝试建立一种自己在其中的参与。他们不需要真的做些什么,但至少能自我满足。而当他们逐渐理解到生活的责任与真实性的时候,扮演的游戏也就破灭了——除非他们始终不会意识到自己在扮演或是需要扮演。于是在一个匮乏的、纯然的基底上,可能会诞生一种别样的权力下的事业——孩童的事业,并且有充分的依据和不可违抗的专断性。它的存在于一种受限的精神性中盘旋着并不断加深。我们往往在这种事业前落败因为我们多少惊讶于当事物不能在更大的世界里的认识里得到的解释的时候,它们会被怎样解释为内在性的。

他会在幼稚园里第一次学会分辨在他周围的东西。人的属性对于他仍是不够鲜明的。那些更高大的——他的老师们,可以令他在各方面获救。在这里生活充满了各种牵引——当他被领着走的时候,反抗是没有依据的,他要首先分辨的是这个行动的意味。然后路线出现了:向着操场、食堂或者公园。被领着的时候总有事情可以做,但一种顺应总是先于意识而产生,他并非顺应了某人而是顺应了一种尚且模糊的事件的引诱。这也许格外重要——他总是先被什么带到了各处。

在某处一种游戏即将上演。任何游戏在它被理解为游戏之前都隐蔽了它的效仿的性质而成为世界的本质中的一部分。当那个角色出现的时候,他站在比较远的地方,看见人群向着外围散开。惊呼声从孩子们中间传过来。这是真正的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尖叫。他激动不已,感到身体在颤抖。他完全愿意效仿那些行为,但是尖叫只是某种表象而已,他必须尝试理解当下的状况。终于他看清了那个向他靠近的危险:一个粗硬的声音,来自楼宇的阴影下走来的这个深沉而庞大的身躯。他明白了。同时一种明确的关系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来。他询问四处奔走的伙伴来取证——那是谁?——是大灰狼;——是恶魔;——是坏人。他在阳光下迈开步伐,尖叫声从身后推挤着他,风从脸庞划过。他从未感到如此被胁迫着前进,但是这个行动又是如何在激励着他,让他忘记了这个春日的幼稚园的早晨的某种逐渐安稳下来的属性。后来这个行动也被改变了,他奔跑着而成为了他自己的戏仿,他开始不记得最初为何要这要做,而只是感到一种内在的、经久不衰的活力正从一个纯净的地带涌现出来。这股力量令他自己也惊讶不已,他像一台机器那般运转不息,每一个齿轮都嗡嗡作响,在他命运的未曾触及的地方回馈着他,向他展示那些种种他尚不知晓但早已落进他生命里的奇迹。

而他全部的交流的必要性在他独自握住听筒的时刻向他展示并变得坚定。这是一种本能的时刻。他不需要学习任何东西就可以完成这次实践。在这个向他开放的机会中,他必须是没有指望的。他没有指望地走完一种已经被设定好的路径:那便是声音永远不会超出它本身的范畴,这种确信令他具有了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

后来我们知道这从容可以被归类为一种不容易被发现的人性的淡漠,并且从某种意义上讲他非常合理地使用这种冷漠,他几乎可以为一些成年的冷漠者辩护。此刻母亲是不在场的,因此那项承担了世界之进行的事业也没有产生的条件。这一刻与坏蛋捉人的游戏的不同之处在他不受到威胁。于是那声音里甚至有了一种可以被玩味的无害的属性。他不在乎声音或许会关联的东西——比如那是不是一个人。关于游戏与玩具的认识令世界在他面前如同被呈递一般。现在他仍坐在一个恰当的、独一无二的位置上,等着命运向他递来新的馈赠。尽管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往往只是在其他人的带领下行动,但这本身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关于被动性的理解。一切都只是提案。他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的中心。哪怕是令他恐惧的游戏中的那些迫不得已的成分——他只是将它视作他内在性迷宫的一部分。

在一个秋日的黄昏的光线里,他曾注视着一种有着灰蒙蒙的色泽的塑料而陷入沉默。在他手上和面前的地板上,放置着各种颜色的半透明薄片。它们可以被嵌入一种玩具的骨架当中,但在这一刻它们还有更多的意味。骨架与薄片在相互抵持后会变得更坚固。他在手上体会那个结构:它有着一种明朗的逻辑,而且深深地自我闭锁——它们内在的单调性在被把玩片刻后就暴露无遗,而它们的形状里也没有来自更大世界的影子(我们或许可以认为模型是具有戏仿性质的玩具而此类积木是更纯然的内在性的玩具)。此时它们落入他手中,或是落入了这个没有被任何不熟悉的事物所占据的独自生存的下午。天色更黯淡了,风轻轻地拂过玻璃。光影在薄片上形成一种漠然的气氛。整个游戏室里的空气跟随着日落缓缓地变换,衣柜的阴影逐渐漫上墙壁。有一刻他感到心里仿佛有一种如织物般轻柔的东西拂过了,那个瞬间令他放松,感到了一阵喜悦。他不能说出缘由。在这个独处的,连任何游戏还来不及上演、任何玩具都还没有被建造的时刻里一阵虚幻的舒适感留在了他心里。那也许是最早的关于全知性的喜悦: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可以被触及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他需要去了解的东西了。而当世界确实在他心里悄悄地流转了的时候,他自己也被带走了一部分而进入了它那静谧的在场之中。这个秋日的午后在一个秘密的位置上与他相互渗透。

应当是某种类似于此的经验在诱导着这场秘密的仪式——它决定着——当接线员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一切外部事件性质的东西都坠落进他纯真的专断性当中;那个声音坠落进他在四年的实践中逐渐完成对世界的经验中、对于一种他的天然的内部权力的确信里。这是世界为他建立的最早的常识。

此刻他站在一个由他和母亲一起搭建的小屋的旁边。那个小屋——本来是可爱的三角形房顶,因为他们的无所谓的态度被装成了平的,现在正好用来放置电话。那个声音询问起他的母亲。

——她不在。然后他尝试描绘母亲此时的状态。

他确信她应该会在不久后出现,因为她就在同一个空间下,只是暂时为什么别的事情而忙碌。在这里责任的世界还没有产生。与此相反的是一个水面,一个映像的空间。听筒暂时被他掌握着,他没有被任何大于他的事物所蒙蔽。现在一种交互的模式已经产生了,他回答了一个声音抛来的问题,于是轮到他说些什么了。

他终究不记得他当时说了些什么。但有另一件事:二十年后一天,他陪他四岁的侄子玩耍,他们在地板上发现了一个瓶盖,于是决定玩互相抛掷的游戏。这个游戏需要两个人坐在客厅的两端。瓶盖贴着地面滑行,每个人需要轮流接住并抛掷瓶盖。这个游戏的一种乐趣在于每次抛掷作为独立事件有各种可能性。瓶盖可能飞得很远,也可能很近。它可能飞到沙发底下,或者正好飞进我的盘坐着的两腿中间。小侄子寻找到一种问题,他会在每次抛掷后问我那个瓶盖落点的远近。之后远近的定义被模糊化,这个问题变成:——这次怎么样?我也可以回答除了远近之外的形容词,我可以说——这次很厉害;下一次我说:——这个也太强了。最后这些问答甚至演变成他看着我说——嗯?我提高音调说——嗯!

在这个逐渐形成的交互之中,孩子凭借他纯真的权力压倒了我。与此同时这一原始事件的在场逐渐被动摇了。那是我忽然注意到天色有些暗了(再一次),我们快要看不清那个瓶盖;窗外阴沉下来,似乎要下雨了。我听见绵密的风声,和院子里的石榴树拂过窗户的沙沙声。我们头顶上有一盏黄色的灯,它因为变暗的环境而越来越鲜明。我们的场地变成了乳黄色。也许我们都有点累了,在考虑着如何结束。但是在一个时刻来临之前,在某种惯性之中我们持续着这项活动,哪怕它本身已经要消融在这个即将来临的傍晚——

最终我们会认出它:原来游戏将我引到了何处。二十年前,我惊喜地察觉到那个声音虽然改变了,但变得不多。我们之间可以有的说,就像它和母亲之间也有的说那样。它的存在性——它的甘美的存在的真相从它作为一种声音的全部的忠诚感里向我覆盖过来。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种信念。那对于它此刻的确信无疑的存形式的彻底接纳。这个电流中的存在;乳白色塑料壳里的存在;一个午后,当我倚靠着的一间一半浸没在阳光里的娃娃屋的时候,向我透露了它的可透露的生存的姿态的一个静静的过程。我的幼小的此在性成为足以解释一切的根源。再也没有被遮蔽的东西。然后一阵暖洋洋的知觉在我身体里诞生并流动着,我开始分不清究竟是这一刻的世界、那个声音抑或是我曾提前到来过,就像今天一样完整而自持。然后一切到此为止了。

秘密的仪式必须是一个存在性的充分的瞬间,于是它能在回忆中闪烁。而如果我们一定要在对那个声音多一点追问,那便是一位年轻的接线员遇到了这个惊喜的事件。那里或许能找到她顿时敞开的心和她一点点不知所措的羞涩。她会对自己的显露有所知晓吗?也许她会幻想自己是否在那个孩子心中成为一个形象,一个像他任何可以被爱着的姐姐一般,即便他从没有过问在这个时代特有便利中的这项工作的样貌。一切都很模糊地被建立着。但一定有什么被建立起来。她也许察觉到了她只能被有限地认识了——仅仅成为一个电话中的女性声音,但这没什么不好。她愿意这样。她也许真的在幻想一些别样的居所的可能性,成为在这个充满岔路的与孩子的联络中的某个组分。她突然很想知道那个孩子所在的地方是怎样的。而她的新身份又出现了并提示她——当这个被分配给她的命运温暖地出现了,要让她更轻地、更动听地说话,要让她说出她在成为这个声音之后的一切生活的内容。

在这个千禧年后的第三年,盛典的味道还未散去。在它的影响下一些年轻人愿意做梦,一些孩子保留他们纯洁的权力。今天我们或许已经忘记那一年发生过什么,又或许是盛典被转变成了其他的形式,只是当我们再提起它的时候,我们总会怀念起它曾如何令我们饱满,并在它的遗留中看见,有什么始终被解释为命运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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