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铁千元征文半决赛|美丽人类
文丨花小福 参赛编号:1206
1.
晚上,唐叔又来找我爸喝酒,这个月他已经来第七次了。
我每次看着唐叔提两瓶酒几个菜,从教工家属院的另一头走来,眼睛瞪得老大,步伐迈得极快,就知道他又和小唐姐吵架了。
唐叔和我爸在教工家属院待了三四十年,都是“教书匠二代”,教学经验极其丰富。每年寒暑假,教师节、中高考都是属于他们的假日。大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好的东西要代代传承,家属院的孩子从小就被灌输以后要当老师的思想。
我爸总对我说,上完小学,我们就考师范附中,读六年直升师范,出来就是老师,高考都不用,多轻松呀。我也觉得很好,因为这些,我从小就认识到自己社会主义接班人的身份,从来不和调皮捣蛋的小鬼们一起玩,始终贯彻着成为优秀人民教师的伟大信念。
院里所有孩子都和我一样,一度认为老师是全天下最伟大的职业。他们教书育人,把一个个笨小孩培养成祖国的栋梁。关键还有寒暑假。
我放下作业去开门:“唐老师,今天又没有晚自习呀。”
他看到我就变得笑眯眯,和往常一样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去,帮唐叔叔再买两瓶。”
我去买酒的时候会路过唐叔家门口,抬头就和她对上了眼睛。她在阳台上穿了一件特别大的短袖衬衫,贴着栏杆的是她又细又白的腿,湿漉漉的头发轻轻垂下,手杵着脸直愣愣地盯着我。笑了。
她一定是看我好久了。我心里想。
2.
十四岁之前,她一直都是我们教工家属院的模范小朋友。唱歌好跳舞好运动也好,唐叔家里有一个大柜子都是放她的奖牌的。每次去参观我都惊叹不已,我的奖状已经是全班最多了,可和她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据说初中二年级,她被学校里的老师抓住和男生在小树林里亲嘴,唐叔当时接到消息,课都没上完就跑去初中了解情况。她说是和男生去小树林了,可是没有亲嘴,学校里的老师坚持说有,双方都很强势。反正从那时候起她的风评就不好,一个十四岁的娃娃和别人家男生亲嘴,想都不敢想。
她朝我喊:“我爸是不是又去你家了?”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把手里的十块钱攥地紧紧的。
她转身跑开了,一下子就打开门出现在了我面前:“你等一下,我们一起走。”
她手里还提着一双鞋子,是三种颜色的耐克运动鞋!
“我把这个拿去放福利箱,穿不下了,买了新的。”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脚下,是一双叫不出牌子鞋帮高高的崭新的运动鞋。
我一定是把“羡慕”两个字写在了脸上,她才会笑得合不拢嘴。
“我不送福利箱了,我洗了送给你。”
3.
我们迅速成为了朋友,说朋友也不完全正确,她十七我十岁,最多算她的小跟班。介于她这几年的表现,教工家属院的大人们都不准小朋友和她一起玩,生怕孩子有什么污点影响以后考编制,所以我也总是小心翼翼的,每次都是趁我爸和唐叔都有晚自习了,才敢偷偷到她家玩一玩。
一天,她过来找我,走路都蹦跳的,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开心的事,但我猜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开心的事。她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冥思苦想,把我认为是开心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比如考试考一百分,竞选了大队长啊之类的。她说都不是,你再猜。我说你不会找又男朋友了吧,我们是未成年,这是早恋。她笑着敲了一下我的头:“你这可怜孩子,想法也太匮乏了吧,我跟你说,你可别和别人讲啊——我组了一个乐队。”后面小半句她说得轻声细语,特别温柔,好像组乐队比找到男朋友更加神秘一样。她说着说着笑得更开心了,嘴里不住地哼起了歌。分别的时候她还给了我两张票,说到时候可以带朋友一起来看乐队的表演,她会画很厉害的妆,别人是认不出来的。
乐队有三个男的和两个女的。她负责弹吉他和唱歌。她说排练没有观众效果不好,就让我也跟着去。排练的地方是一个盖到一半就不盖了的大楼,还是楼顶,二十多层没有电梯,爬得我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我心跳快一方面是运动,另一方面其实有点害怕,大人们流传玩音乐的人都很奇怪,会把头发留一米多长,染成红红绿绿,而且不是像我们一样垂下来的,是往天上翘起来的。脸呢只露一半,另一半用刘海挡着,衣服裤子上到处都是铁环,走起路来当当直响。这样一比,她简直是超级无敌正常好吗!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小心思,拉住了我满是汗珠的手。
“玩音乐的嘛,多多少少有点与众不同,不过他们都是好人,你放心吧。”
事实果然像她说得一样,他们穿黑的或者白的衣服,打扮很酷,一点都不吓人。他们听说今天的观众是小学生,还买了一大堆的零食过来,都是我平时在家吃不到的薯片、辣条、可乐什么的。
既然吃了东西,那大家就是熟人了。我东问问西问问,说那个和吉他长一样的是什么啊,你为什么要敲这么多鼓啊,这个电子琴我家里也有,就是没有你的好看。
排练结束之后,打鼓的哥哥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吃饭,可是我的肚子已经很饱了,回家也要马上吃饭,万一我吃不下那今天出来玩的事不就曝光了?我的小脑袋飞速转动,最后答应了他的邀请;“只吃一点点哦。”他们突然都笑了起来。
小哥家里是开餐馆的,最最出名的一道菜是“鱼丸粗面”,他给我煮了一小碗,其他人都是一大碗。只是我这碗里的鱼丸比他们的都要多。他换上厨师的衣服就很像一个厨师,和打鼓时的样子完全不同。想想家里衣柜满满的都是校服,就对自己感到一丝丝可怜。
她把头伸到我的耳朵边上,又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以后你要想吃了就过来,他不收你钱。”大家听完又笑了起来。
后来我又去了好几次那个楼顶,都是当观众,久了他们就说也让我唱一段。我就很害怕,从来没有人夸过我唱歌好听。我说不了不了,又拆开一包薯片吃了起来。结束的时候她说要教我唱歌,我们就坐在楼的边边上,她唱一句我跟一句,什么礼物不要挑最贵只要想写的落叶啊,什么一整瓶的梦境全是你啊还要搅拌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就跟着她唱。她说我唱得很好听,以后不要只会唱学校的儿歌了,一点都不酷。
她骑小摩托车带我回家,在离家属院几百米的一个路口让我自己先回去,说别人看到会不好。我听她话,屁颠颠就往家里跑。我回到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就用家里座机打电话给爸爸,电话响了很久爸爸才接起来,他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话就又把电话挂了。
“我现在送唐叔去医院,自己在家乖乖呆着。”
我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就是要把这件事告诉她。
我飞奔回和她分开的那个路口,她的车还停在路灯下面,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我那个急啊,都快哭出声来了。我不停地跑不停地找,几乎把周围翻了个遍,就差一条黑漆漆的小巷子没去了,我胆小,怕黑又怕狗,可这时的勇气居然战胜了恐惧,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就冲了进去。
冲进去,就撞到人了。还一下子撞到两个,穿厨师服的小哥正紧紧搂着她。
黑漆漆一片我什么都看不见,哭着喊她的名字。
“唐叔……唐叔他……去医院了……”
4.
我爸是数学老师,教数学的一般都比教语文的淡定。我和她说,我爸电话里可慌了,我觉得肯定是大事,就来找你了。她沉默不语,隔了好一会儿才说话,肯定是喝酒喝的。快到医院,她又反复叮嘱我,不准和任何人说乐队的事,也不准说她有男朋友的事儿。我拼命点了点头,我嘴巴最牢,而且说了我以后肯定没有免费的鱼丸面吃了。
我爸牵着我的手从医院出来,也没有追问我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看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唐叔得的病应该很厉害。我也学着他忧心忡忡,低着头,叹着气。
“你最近是不是和小唐姐走的近呀。”老爸问。
我心想这下不好了,要挨骂了,本来还想辩解,支支吾吾说没有。他又说;“作业做完就多陪陪她吧,你唐叔叔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在我记事之前,唐叔的老婆就已经不在了,老爸也不许我问。
在接下来的日子,教工家属院的大人们轮流去医院照顾唐叔。唐叔是一个好老师,经常会有哥哥姐姐来看他。热热闹闹的时候,他总是很开心又生气,好像自己完全是被医生扣留住的,根本没有什么病。只有人走光了他才会变得难过起来,我见过一两次,唐叔坐在床上偷偷抹眼泪。
我在纸上列举了几种可能,分析出最让唐叔难过的事情,是她没有来医院探望他。
于是我跑到她家门口,搬了一张小凳子,气势汹汹地坐在那里。可等到太阳下山,月亮升起,我身上被蚊子咬了无数个包依然寸步不移,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只是吃掉了从家里带出来的小面包。我心里想:快回来啊快回来,再不回来我就要死了。
我还没死,就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他们家沙发上,厨房里传来呲呲的做饭声。特别的香。
她见我醒了,招呼我吃饭。桌上只有两碗面,清清寡寡的,上面只有几片包菜。
“凑合吃吧,我只会这个。”
我“哦”了一声,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个没有鱼丸面好吃,下次我们再去上次那个哥哥店里吃鱼丸面吧。”
她说不去那家了,下次带你去一家更好吃的。
吃饱肚子,我也有力气了,恢复到刚开始的气势汹汹。
我说,你干嘛不去看唐叔呀,他想你。
她说,我要赚钱呀,没钱拿什么看病。
我说,没钱可以让我爸爸给我,我爸爸和唐叔关系这么好,一定会给的。
她笑了一下,要花很多钱,已经麻烦过你爸爸妈妈了,不能再麻烦了。
在我有限的知识里,我生病最多一次花了一千多块钱,可把我妈心疼坏了。但是老师经常告诉我们,战胜病魔的往往不是花多少钱吃多少药,是亲人的陪伴。亲人的陪伴会创造医学奇迹。
她说,那都是老师骗你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奇迹。好好吃药好好听医生的话,病才能好。
她每天都有五场演出,和乐队两场,然后自己还有三场,一天能赚八九百块钱。我都听呆了,八九百块呢,我爸一个月才三千多。可这离医药费还差得远,更别说后续的化疗、手术,随随便便就会把这个家给压垮。
收拾完东西她去换了衣服,脸上厚厚的妆褪下。她化妆的样子特别的漂亮,卸完妆,穿宽松的运动衣运动裤也很好看。
我和她去了医院,没去唐叔的病房,直接去了缴费的地方。她一米六多点的个子,站在高大的缴费台前也显得有些小。我就站在她旁边,踮起脚,偷偷瞄着。
“刷卡还是支付宝。”护士问。
“刷卡。”她说。
然后我看着她在一个小小的机器上按数字,一共按了五个零。
我还数了指头,是十万块。
“下面三次治疗的费用是八万,不用很着急,慢慢交。”护士小姐看着我笑了一下,继而又好像有点难过。她一定是把我认成唐叔的女儿了,在可怜我。
她本来要拉我走了,突然医院的过道里有人喊了一声:唐老师,你女儿来了。
四周的目光纷纷向我们飞来,我拉扯着她的衣角躲在她身后。人群里议论纷纷,这个唐叔,在医院没少说小唐姐坏话啊。
我们只好去到病房里。唐叔已经坐起来了,双眼无神,一脸丧气,好像对小唐姐来一点都不在意。隔壁床的叔叔倒是笑得很别有用心,调侃说唐老师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刚刚看视频这么激动,真见到人反而装出一脸生气。他又对着小唐姐说,女儿比视频里还要漂亮嘞。
什么视频?我一头雾水,只能东瞅瞅西望望。
唐叔难受了好久,准是在想该不该说。他最后还是顿了顿,说前几天院里一个阿姨过来照顾他,还把网上看到的一个视频播给他看。就一个乐队在酒吧唱歌,中间唱歌的那个和小唐一模一样,阿姨还在院里看到化过妆的小唐,十拿九稳。想让唐叔看完批评一下她的不务正业,唐叔看完之后没怎么说话,就是让把视频转发给他。后来在唐叔在一个满是英文字母的账号下面,找到了很多小唐姐唱歌的视频。
“书呢不好好读,唱歌倒是唱到你老爹心坎儿里去了。”
她没说话。
“也不是非得考师范,去音乐学院读书也可以,回来当个音乐老师。”
她说好。我第一次见她流了眼泪,不是那种一小滴一小滴的,而是我被老爸揍了那种扑簌簌往下掉的,她越哭越大声越哭越大声,哭得我心里也酸酸的。
出了医院门,我着急问她,唐叔那话是什么意思啊,很凶吗,为什么要哭啊。
她说不是,她是高兴的哭。
5.
后来,暑假结束了,我和她见面的机会越发少了。她好像和乐队里的人吵架了,搞得我都不敢去吃鱼丸面。接下来的高考,没考好,在家读的“高四”,爸爸和几个阿姨组队到唐叔家给她做辅导,第二年考上北京一所特别好的音乐学院。
唐叔的病情也比之前好得多,癌细胞被控制,只要按时吃药,不出意外就会好的。果然这个世界上是有医学奇迹的。
教工家属院的孩子们都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偷偷聚在一起,总结出一百条不想当老师的理由。我说我也要想她一样去唱歌,结果被大伙嘲笑了,他们说我嗓子是左的,我不信,非要录下来听一遍,结果严重打击了我的自信心,真的超级难听。
那为什么当年她要夸我唱得好呢?那一定是有理由的。
除夕的时候,她推着唐叔来我家一起吃年夜饭。她弹着吉他唱歌给我们听,是她自己写的歌。
我还是记不得歌词,只是看她唱歌很开心,所有人都很开心。她是第一个没有按照规章流程订制长大的家属院孩子,从今以后,一定还会有很多个。她叫唐莉莉。人们叫她莉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