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小子与混丫头
一
A大学的草坪上,林槐身边围了三四个人俯身瞧着她正在画的素描。几棵梧桐,树下一个木制长椅,长椅上坐着一个男人,闲闲地靠着椅背,松软的短发下露出白皙的脖颈,正低头看着书。只得瞧着这样一个背影,也与春争得几分清秀。
人们看着画,又抬头看看前面,又转回来看看画,看看林槐安静而温柔的脸庞,心中隐隐约约知道了些什么,也温柔地笑了,却不忍出声打扰。
林槐画完最后一笔,打量着画,满意了。她重新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长发,旁若无人地收拾起画具,仔细地折了那张画拿在手里,踏着春日的暖意向椅子上的那个男人走去。
草长莺飞,画不尽的春光明媚。
二
电视里尔康抱着紫薇飞奔。
林槐盘腿坐在沙发上,怀里的樱桃拿了起来又放了回去,想了想,又戳了戳坐在旁边和她一起看电视剧的谢念,谢念小小的雪白一团,一戳一晃。
看着谢念不大愿意的脸,林槐抬着下巴冲着电视点了点,“像那样,把我抱起来。”
公主抱,如珍如宝,她看着心痒。
谢念眉头皱的生人勿近,“不要。”
“嘿。”林槐起身,单腿跪在沙发上,凑近他,咬着牙威胁他:“你抱不抱?”
谢念仰身离她远点,一脸贞烈。
呵,她这暴脾气。
她举起拳头朝他砸去,还没等砸到呢,谢念突然放开嗓子嚎:“啊!”
嚎得她愣了,紧攥的拳头生生停在了半空。
外面一声菜刀放到菜板的巨响,一个女人围着围裙冲了进来,眼睛在两人之间打量了个来回,她深吸了一口气,河东狮吼:“林槐,你又欺负小念!你给我过来!”
林槐咬的牙咯吱响,笔直地看向谢念。
谢念的眼神毫不畏惧,甚至有那么点未曾掩饰的幸灾乐祸。
她点了点头,迈下了沙发,拍了拍屁股,扬着声音道:“来喽,您且消气。”
林妈气笑了,恨其不争气道:“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小姑娘,你要是能有一点像小念安静,我该少操多少心。”
林槐回头看沙发上坐的端正的安静小念,小念对她轻轻一笑,年幼的脸带着些许婴儿肥,一双眼睛很大,黑晶晶的。
她讥笑一声,转身走了,去他大爷的安静。
谢念,隔壁邻居的小子,与她一般大,他妈妈与爸爸很早就离异了,他与妈妈一起生活。他妈妈是个工作狂加女强人,平时也很少照顾到他。正巧,他妈妈和林槐的妈妈是手帕交,这些年来,结婚生子从来都没有断了关系,后来又做起了邻居。所以那小子经常放在了她家,她与他算是一起长大。
林槐虽与谢念同岁,长的却比谢念高。小时候,谢念是打不过林槐的,被结结实实打过几回后,谢念学聪明了,只要是林槐想打他,他都先一步嚎出来,总能逃过一场皮肉之苦,还附带着大人的愧意。谢念还是个带着婴儿肥软糯的团子时,少女已经比他高了一个头,清瘦玉立。再加上她有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狐狸般细长狡黠的双眼,高挺的鼻子,白皙的皮肤,在一群土圆的孩子中,简直是神仙人物。
可就是这样的神仙人物却尽不干神仙事,成绩一塌糊涂,却成了当地小学的一孩子头,大的小的都得听她的。
林妈听她姑娘直着脖颈向她炫耀说,她今天带着一群人挡了隔壁学校六年级的来打架的,听着像是阻拦了一场世界大战。林妈不慌不忙地找笤帚,接着就是满院的鸡飞狗跳。林爸端着茶杯出来,刚想说些什么,呛了一嘴的灰,连忙用手把茶杯口挡住了,转身又回去了。
“爸,爸!”林槐看着她爸回去了,一边躲一边使劲嚎,“你倒是来护驾啊!”
林爸站到窗边看她,“你有本事进来再说。”转头又对林妈笑着说,“孩儿她妈,歇会儿吧,这皮实孩子换我来训!”
林妈哼了声,“你就惯着吧。”
林爸认真摇头,装起腔来,“这回真有惩罚,林槐,你给我进来!”
林槐抖抖衣服上的灰,大步走了屋,连走带蹦地来到林爸面前,笑了,“爸,还是你仗义。”
林爸拍了拍闺女头发上的碎屑,“闺女,爸这回真有事。你安姨你也知道,不常在家,顾不着小念。最近你安姨对我说,她怀疑小念让人欺负了。小念还小着呢,自己一个人上下学,她不放心。她都说这话了,爸就寻思着,那让咱闺女跟小念一起上下学不就行了。咱闺女厉害,神通广大,罩个人,也不是个事嘛。”
林槐听完,摇头,“爸,我知道应该帮安姨,可我真的不想带谢念。你再找别的法子吧。”
林妈这时走了屋,听到这话,火又起来了,拔高了声音喊:“你还有不愿意的!你明天就给我带小念一起走,你要是不带,我打死你!”
林槐皱着眉头,“妈……”
她妈理都没理她,而她爸还是得听她妈的。
三
第二天林槐背上了书包,还老大不愿意地带上了谢念。谢念紧紧拽着书包带跟在林槐身后走,偷偷瞄她的背影。林槐走路不老实,左右乱晃,一会儿看这儿一会儿看那儿,突然,又停了。
谢念抬眼一看,还远远没到学校呢。
林槐转过身来看他,眼睛里有晶晶的笑意。“谢念,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你自己去学校好吗?”
谢念眼中的光一瞬暗了,可孩子还是保持安静的脸,没有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对她点头,小声道:“好。”
林槐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谢念向来爱吃这个。她将糖放到谢念手里,继续说:“那我就走啦,你也别告诉别人。”
谢念有些生气了,可孩子不表现出来,只是对那奶糖不怎么喜欢了。
林槐晃晃悠悠地走远了,走到了拐弯处出来一个与她一般高的男孩子,笑着说:“甩掉了?”
林槐没说话,一转身,不见了。
谢念抬手想把奶糖扔了,可没找到垃圾桶,孩子在学校学过,不能乱扔东西。他只能愤愤地把糖放进了书包,一肚子的脾气又装了回去。
从此以后,林槐都是跟谢念一起走出家门,等到看不见家了,她又挥手跟谢念拜拜,跟她一群半大不小的朋友玩去了,晚上又在快到家的地方堵上谢念,跟他一起回家。
林妈看林槐这么听话,每天又按时走按时回来,没有在外面混玩,满意了,一连给林槐做了几天的肉。
直到有一天,林妈下班早了,一时兴起去接两个孩子,结果只看到了一个。这一问,谢念闭嘴葫芦啥都不说,又啥委屈都写在脸上。林妈问了问同路的那些同学,还有什么事情搞不懂。
林槐一回来林妈就把她就回了房间,紧闭了房门。
谢念被挡在门外,只能见棍子打在肉上的闷声,不见林槐往常的夸张的大叫,这一次,安静地让谢念心慌。
他想冲进去,却又害怕,只能笔直地站在门外,一丝不苟地紧绷着身体,直到身体酸疼也一点不动,像是只有自虐,只有自己身上也多了苦痛,就算林槐满身伤痕地出来了,他也不害怕。
可林槐弯着腰出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浑身冰凉。
林槐用冰凉的眼神看着他,这一回再也不像往常打他的那种眼神,那时虽然凶狠,却存了戏谑。这一次,只有面无表情和一望无际的冰冷,冷的他做的再多也无济于事,冷的他站在雪坑中,只剩下丑陋的仰望。
林槐没给他太多眼神,她弯着腰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外挪,一声不吭。
谢念全身的骨骼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直到林槐走了许久,走的满头大汗,他才成功挪动他的腿,笨拙地跑到林槐身边,握住林槐的胳膊,手上青筋绷起,却手指绷直,一点也没弄疼她。他艰难地从枯涩的嗓子里蹦出三个字:“不是我。”
林槐停下,闷声喘着气,看向他,又用那种冰冷的眼神,仿佛心上塞了冰,连呼吸都是凉的。
谢念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林槐,你信我,真的不是我,我答应过你的……”
孩子不会说话,一说话,所有的难过都跟了出来,他的害怕,他的难过,都无所遁形。
他答应了她不告诉别人,他真的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害怕她误会他,他害怕她这一顿打,跟他有关,他却承受不起……
林槐抬起无力的手,轻轻地把他放到她胳膊上的手拿掉了,继续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慢慢挪。
谢念站在她身后,忍住了哭声,眼泪却汹涌不停,可他仍然是安静的,连哭,当着人面,都是没声的,怕人知道。
那天过后,林槐在家里躺了一天,谢念在她面前端茶送水,林槐没跟谢念说过一句话。
谢念又回到了自己上下学的日子,一条大道,夕阳在背后,一个孤零零的书包沉重地压垮了孩子的头。他想林槐走的那么潇洒,该是因为书包里没书吧。她惯是胆大,无法无天的,谁知道有一天,她也会沉默冰冷呢。想着,谢念的心又沉了下去。
傍晚的光也沉了下去,有脚步声嚣张地向他靠近。
他紧张地握紧了书包带,想了无数个可怕的场景,却想不出一个对策。
十来个六年级的男生将他团团围住了,他们不怀好意地冲着他笑,转过头来跟同伴窃窃私语。
突然,有个高高的男生扬着嗓子含着笑意喊了声:“老大,我们给你抢了个小媳妇!”
十来个男生肆无忌惮地发出大笑。
人群向两边散去,后面缓缓走出一个高高瘦瘦的姑娘,高马尾,露出光滑的额头,一双狐狸般的细眼轻轻挑着,露出他惯常熟悉的戏谑。
林槐也对着他笑,笑得无法无天,“那好,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抢来的小媳妇了,你们,以后都给我罩着点!”
男生们纷纷笑着大声答应。
夕阳的光,温柔而浓烈,绝艳地铺在她清瘦的脊背上,染上了她如鸦羽般的长睫,融融的,成了个最美丽的样子。
他永远记得那一幕,也永远记得那时她的样子。
多么漂亮的姑娘,多么骄傲的姑娘啊……
她不想做的事,即使再深的痛也不能强迫。她宁愿做了这一场戏,戏谑地抢了他当小媳妇来罩着,也不肯不情不愿地服从了谁的棍棒。
少年人的骄傲啊,骄傲如琉璃,碎的轻易,也美的绝艳,可除了他们自己,谁来守护呢……
林槐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呼朋唤友,只不过这回换成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陪着谢念上下学,人要是问起,便大大咧咧地说这是她小媳妇。
谢念这孩子嘴笨啊,偏偏还信清者自清,这误会便解也解不开了。后来,全校都知道扛把子林槐罩着一个人,这个人是她小媳妇,听者哭笑不得。
而谢念就剩下想哭了。
他好好的一个品学皆优的孩子,就这样平白无故有了“污点”。
四
就这样,小媳妇和他的土霸王一起做着同学,从小学到高中。土霸王的成绩确实是一塌糊涂,只能以美术艺术生考上了高中。而谢念又是另一个极端,成绩好的不可思议。初中的时候,全校好几百人,他每次都是第一或第二。等到了高中,全校好几千人,他还是第一第二,像长在了那个位置。成绩好就罢了,谢念还是个实打实的好孩子,大错小错从来找不到他身上,老老实实的,像是永远生活在规律圈出的方格里。他从来没有对过任何人发过火,说话也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他唯有的小脾气就是在她抢他东西吃的时候,这孩子对自己的东西护得很,可大多数东西,他都不声不响的,无视着,沉默着。
记得小学有一次大雪过后,急剧降温,谢念穿好黑棉袄正要出门上学,谢妈叫住了他。
“穿这么少不行,把妈的羽绒服穿上。”
谢妈的那件羽绒服是明明白白的女款,而且已经许多年不穿了,残败的痕迹,穿在谢念身上一定会尴尬的那种。
谢念摇头说不用,就要往外走。
谢妈提高了声音,“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穿这个怎么了,别有那攀比的臭毛病。”
谢念的脚生生地再挪不动一步。
他不能再说了,因为他知道再多说一句,她就会说他顶嘴。顶嘴了,她就会生气,那又是一场战争,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胜的战争,打起来累人。他硬生生地忍下来了。那时他才悲哀地知道,林槐的潇洒,无论书包里有没有书,他都永远也做不到。
他僵硬着身体将衣服穿在身上,连呼吸似乎都被困住,耳畔似乎已经响起了那一声声无情的嘲笑,孩子的话尚不懂得修饰,恶言恶语的犹外地伤人。
谢念不懂,为什么明明是爱,却只有理所当然的付出,不管有没有心甘情愿的接受。
十多岁的孩子啊,没有成人那样的自信,他们的自尊来的浅薄,也轻易地就会被摧毁。一个成人都知道穿的体面,一个成人都知道说话委婉,可为什么,一个孩子就没有权利受到这样的对待呢。是啊,他还是一个孩子啊,可谁会想去尊重一个孩子呢,尊重一个孩子那样浅薄的自尊……
谢念木着走出了家门,头低着,眼中灰败一片,可他不吵不闹,连一句反驳也没有。
这样,大人说是懂事。
林槐也刚走在门口,看见谢念穿着那奇怪的衣服,低着头丧气地走,一想就知道是他那强势的妈逼他穿的。她把刚穿好的棉袄脱掉了,林妈看见了,叫了一声:“你干什么?”
林槐没管,径直跑了出去,跑到谢念面前,喘着白气看着他,笑着说:“谢念,我出门忘穿棉袄了,冷死了,你把你身上的衣服给我吧。”
一片晶莹纯白的世界,她扬着白皙的小脸,狐狸般的眉眼满是笑意,温柔的似四月暖阳,看着他浑身都暖和起来。
谢念的眼睛里终于进了光,盈盈的,好像什么东西要出来了,可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槐,一句话都不说。那些话,不知从何去说,不知说着什么才能明明白白的表达他的心意,都在那一双眼睛里,姑娘啊,好好看看那双眼睛,绝望灰心中生出的暖阳,能救活一颗赤子之心。
那时候,林槐还不知道什么是心疼,她只是觉得谢念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可也因为懂事他要受很多委屈,她不懂事,那她就多帮帮他,她不怕被爸妈骂。
那时候,谢念也还不知道什么是理解,他只知道,那个嚣张的小人儿,抬着眼,含着稀有的温柔,站在一片雪地里看着他,他便一身轻松,无惧寒冷,无惧年少。
他突然想抱一抱她,如珍如宝的那种,可他还有许多害怕的东西,沉沉地压在了手上,他抬不起来。
一念而已,一念就放下。
谢念对林槐说,他想快点长大。
林槐说:“他们都说长大了不好,那些大人都想回到小时候呢。”
谢念说:“那是因为他们长大了,都忘了小时候的难过。”
而你我还是年少,年少的痛,时间还来不及平复,来不及说幼稚。
孩子们一天天地被催着长大,选高中的时候,两方家长又自作主张地商量给孩子们选了同一座高中,对此,林槐和谢念无可无不可,还是往常一样一起上下学。
五
放学了,林槐正在篮球场上跟一群大小伙子玩,突然有一个男生凑到她身边,笑侃:“唉,你的小媳妇到点来找你了。”
林槐三分投中了篮,赢得男生的一阵喝彩,她回头看向谢念,篮球场附近没椅子,谢念就盘腿直接坐在塑胶跑道上。
男孩子长大了像是换了一个头,从前的婴儿肥退去了,是一张清秀的面容。他的皮肤冷白,眉眼有些淡,看着不像是个热络性子,待人清冷。可他嘴角自然微微上翘,又像是暗暗多情,一张脸,出色十分,引人觊觎。
林槐挑眉,冲他喊:“再等我一会儿!”
谢念看着她的眼睛,弯上嘴角,眼里融了夕日的光,平添几分温柔与艳丽,“好。”
好看的不可思议。
可林槐像是没看见一样,转身夺过一个球,一个灵活的假动作,高高的马尾飒气地扫过,飘扬的发丝说不尽的青春洋溢。
李承和挡住她,还是刚才的笑侃,“打球你还成天带着家属?”
林槐瞥他一眼,“怎么,你有意见?”林槐一个侧身躲过,满不在意,“有意见又怎样?”
李承和又给她挡的严严实实,似笑非笑,“我当然有意见,他们现在都说你们在谈恋爱,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槐听到这话停下了动作,眼神沉了下去,“是什么关系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她下意识就会保护谢念。虽然年龄增长,曾经的那些熟稔在旁人眼里变得奇怪,可谁都没想去刻意“避嫌”。
李承和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林槐也不玩了,转身向谢念走去,谢念也抬头看向她。
林槐说:“走。”
谢念利索地站起了身,跟在林槐身后,安静地慢慢走着。少年的身量打开了,清瘦如竹,从李承和那里看,少年的背影完全把林槐的身影挡住了,结结实实的。
李承和猛地一跳,伸手一抛,篮球砸在板上,沉闷地一声,篮球脱筐。
快走回家的时候,林槐说:“我去跟朋友玩,先不回家了。”
谢念点头,他习惯了她的世界热热闹闹,也习惯在一旁看着她的热热闹闹。他不喜欢置身于喧嚣中,却喜欢在喧嚣旁边找一处安身之所,这样,他既不是孤独的,也还是自己的。
林槐就是他的安身之所。
十七八岁的年纪,内心还没有丰富到可以享受孤独的程度,却经历着最为孤独的岁月。那时玲琅,那时喜欢,或许并无浓烈,甚至徘徊,但一定会向孤独妥协,在孤独面前扩大成深渊。他们不需要拚却生命的爱情,却需要陪伴,甚至连喜欢都可以没有,但一定要陪伴,因为只有同龄人平等的陪伴,才能让他们有机会捧来欣赏,那被当做孩子,已经被忽视许久的尊严。
可世事变化啊,总也来不及等到孩子长大。
六
一节体活课,林槐被李承和叫往了教学楼的拐角后面。那里地方偏僻,少有学生老师,也没有监控摄像头。
林槐看着他,面上刚运动完的红晕没退,生动的耀眼,她一直是耀眼的,可她一直也有个叫谢念的小尾巴,不清不楚的。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因为那个小尾巴,对他甩脸色。
李承和笑了,“林槐,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到底怎么想的?”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林槐也明白,直截了当道:“当你是朋友,也不可能是别的。”
李承和的笑凝了,有点难看。他微微抬起下巴,眼神里有点阴翳,“高二了,咱俩认识快到两年了,你就对我没有一点感觉?”
林槐说:“对不起。”
林槐说完就后退了几步,又说了句对不起,转身离去,可刚走出教学楼的拐角,就被李承和抓住胳膊往回一带,她一点防备也没有,直直地撞到李承和的怀里,下一刻,李承和的头压下来。
教导处。
林槐和李承和都低着头,听着对面坐着的教导主任说:“你们是不是在不正常交往?”
林槐和李承和说不是。
“还说不是!都被学生和老师当场看到了,你们老实说,是不是交往了?!”
林槐和李承和还是说不是。然后他们就被分开谈话了。
林槐面前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老师,眼线画的很浓,瞳仁却有些小。她一开口声音就很尖锐,施加压力,“我们现在正在调查,如果查出来你撒谎,你的记过程度更大。”
“我没有。”
“你现在年纪还小,这个事情不是你这个年龄该做的,你同龄人还在努力学习呢,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这样,迟早会被挤到独木桥下面。”
“老师,我没有。你们可以问问同学。”
“你打电话叫你家长吧,让你家长来看看,看看你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
林槐眼睛有些泛红,眼神也变得凌厉,“你们既然在调查,那就应该等到调查完再下结论,你现在问我,我就是没有,我不怕查。”
而那一边,李承和经历过这些话之后,他终于承受不住,他垂着头说:“对,我们就是交往了,我们错了。”
听到李承和承认的那一刻,林槐一瞬间浑身冰凉。
她几步走到李承和面前,瞪着眼睛看着他,“你为什么说谎!”
李承和烦躁地推开她,“说的我烦死了,早点承认了不就好了。”
林槐如坠深窖,一身骨头也像是冻住,再得不到解救。
她觉得这一切太荒唐,荒唐的似一场梦,第二天一醒来,想想都会觉得可笑的梦。
林槐仿佛失了言语,一动不动,而这副模样落到了老师眼里,成了事情败露。
女老师笑了,“早点承认不就好了。”
林槐看向她,眼中带着迷茫的无助,语气却是十分认真,“老师,我没有,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
女老师冷漠地勾了勾嘴角,“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从一位老师口中说出的。
就这一句话,彻底把林槐打入无尽深渊。
林槐觉得浑身的力量一瞬间被抽走,她指尖发麻,脚底发虚,险些站立不住。
一切都被打碎,一切都在天旋地转。
林妈急匆匆赶来的时候,在大门口被谢念拦住了。
林妈一看到谢念,急忙问他都发生了什么。
谢念握住林妈的胳膊,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祈求,“何姨,林槐受了委屈。一会儿不管您看到什么,请您一定要相信林槐,然后平平安安,和和气气地把林槐带回来。”
林妈听完心中越发没有底,连忙点头朝教导处走了过去。
林妈走到教导处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家女儿猛地把一个椅子踹倒了。
一室安静。
林槐微微塌着肩膀,可头昂着,本是骄傲的姿势,可她一开口,隐隐哭腔却带了出来。
“什么叫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到底做了什么,你要这么说我……”
那个老师刚要说话,林妈迅速地走了进去,林妈一出场,室内又安静了。
她把林槐转了过来,面向她,她看到昔日骄傲的耀眼的女儿眼中满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和无尽的灰败,心里一疼。她将林槐抱在了怀里,这时她才感觉到林槐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她想起谢念的话,对老师沉声说:“林槐今天情绪不好,这件事,咱们以后再商量,今天我们就先走了,抱歉。”
说完搂着林槐就走了出去,路过林槐教室的时候有一个眼神从窗内透了出来,林妈看过去,发现是谢念,原来刚才是上课时间。林妈点头示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后,学校给林槐的罪是不正当交往外加顶撞师长,最终结果是判她开除。
七
谢念已经三天没看见林槐了,他知道这件事对林槐的打击有多大。一个骄傲作骨的人,一个本以为世界明亮的人,在经历过黑白颠倒,尊师龌龊,是非诽谤,可还相信,这世界还能安放她的一身傲骨……
第四天,他不想回家,去了以前两个人经常去的海边公园,在那里,他看到了坐在栏杆上的她。
一身黑色,带着黑色的连衫帽,帽子下的脸素面温柔,看见他,冲他轻轻地招招手。
她整个人沉默地融进了黑色,沉默的不像她。
她在他走进的时候跳了下来,“小媳妇,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
谢念沉默了许久,说好。
刚一走,他就忍不住停下来。
林槐回头看他,这才发现他裤子上的鞋印,她也沉默,转身继续走。
谢念为了转移她注意力,问:“去哪里吃?”
林槐说:“还吃什么,没什么胃口,就回家吃点酒精碘水吧。”
话说的阴阳怪气,可他偏偏心情好了,他总觉得刚才沉默在黑色里的林槐很不好,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化作一股烟飘走了。
林槐在家里一边帮着他处理伤口,一边问他:“这是跟谁打架了?”
谢念不说话,孩子总是学不会迅速撒谎。
林槐的眉眼却沉了下来,“你去打了李承和?”
谢念默认,像是疯够了认错的孩子。
林槐笑了,“我以为你那老实的样子,不会揍人呢。”
那本来老老实实,本分怕事的孩子,怎么也会变得这样冲动,她竟从来不知。
林槐说:“李承和你不必搭理他,打架是要记过的,以后别打了。”
那本来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孩子,怎么也会变得这样瞻前顾后,他也从来不知。
谢念:“可他欺负了你。”
林槐笑了,“那你就帮我欺负回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傻了?”
林槐将脏了的酒精棉扔掉,头还没转过来,
她开口说:“谢念,我爸给我找好了北京的学校,专门学美术的。”
谢念脑袋木了一瞬,他有些结巴地说:“啊,北京啊,怎么去那么远……”
林槐取了一颗新的酒精棉,转回了头,却没有直视他,像是一心一意地给他处理伤口,低着头说:“嗯,那里学的东西好。”
那里,也远离了这里。
谢念久久不说话,林槐终于抬头,对谢念淡淡地笑了笑,“北京而已,又不是一辈子都不见了。”
谢念打断她,“林槐。”
林槐望向谢念的眼睛,那一双眼睛里波光流转,温意融融。
谢念少有这样认真的眼神看着林槐。
少年谨慎地轻语,说出了做梦都想说出的话:“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呢?”
林槐愣了,久久没有说话。
时钟一哒一哒地走着,那些蒙昧,那些懵懂,那些走过无数次的长街,朝阳的明媚,夕日的残艳,那些两个人的影子交织的青石板,那些冬日的暖阳,那些张扬,那些安静,那些随着长大留不住的记忆,一帧一帧,晃的人心生旷野。
旷野无渡,那是混丫头和乖小子完完整整的年幼过去。
过了许久,林槐说话了,带着一双笑着的安静眉眼,“你是我的小媳妇啊。”
少年眼中的光终是一点一点地暗淡了。他拼尽全身力气给自己求了个明白,也求了个痛快。
那过去,也只是过去了,混丫头或许成了乖丫头,乖小子或许成了混小子,谁知道呢,谁挽留呢……
林槐看着眉目失色的他,突然想抱一抱他,像年幼时看到的偶像电视剧,那样的如珍如宝,可她也只是想一想罢了,她不敢,她都要走了,她都要不要他了,连同那些将她骄傲的骨头打碎的记忆……
他们就像两棵小树,枝干尚是柔软,享受着相互依偎的姿势,可最终还是要各自参天。
八
树影摇曳,林槐捏着画走到椅子上的人旁边,她听见她的心猛烈地锤击,一声一声,痒的让她手脚发麻。
她抚平不了心绪,终是颤着声音唤了声:“小媳妇……”
椅子上的人闻声回头,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活在了过往的粉尘里,斑驳于昔日照片中。
那是十七岁的谢念。
林槐缓缓弯下了腰,仿佛再也疼得受不住。
梦中忽见已久别。
人这一辈子的缘分都是有限的,用完了,便老死不再相见,有些人还会重逢,是亲手向老天要来的,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里,博一场得偿所愿的结局。那时,混丫头和乖小子都长大了,愿他们仍有走向彼此,嘶吼驳回缘分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