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

2015年10月份，我跟随央行组织的采访来到湘西。当时正是全国扶贫工作会议召开的前夕，各部委各国企都在大力扮靓自己的扶贫业绩。

认识的一个记者，跟着不同的采访单位一个月之内去了三次兰考，她都快疯了。

这次在去湘西之前，我们也在河南溜达了一圈，哪穷去哪，当然也包括焦裕禄精神的故土、全国扶贫模范县兰考。我们都说，扶贫观光本身已经成了兰考县的支柱产业链了吧，估计就算它的GDP上天，也不会摘掉自己的贫困县帽子。

县城里最豪华的建筑是党校和焦裕禄纪念馆，党校里有棵树据说是主席亲手种的，县委书记是从银监会下去挂职锻炼的一位干部，非常活络的场面人物，组织我们所有人亲切的在树下合影。

组织金融记者去采访扶贫，讲真是件很荒谬的事情。每到一个地方，农行的、邮储银行的或者当地农信社的行长就带着个信贷员，领我们去看接受了助农贷款的农户或者合作企业，菜地大棚、养牛的、养羊的、养獭兔的……难道我们会在稿件里详细描写这些猪牛羊马的毛色体型？好吧，几家党报可能会有人发个特写报道，里面用那种80年代的报道口吻写一写这些动物在主人家获得贷款之后的生活……“老王看着他牛栏里新添的一头大黄牛，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之类……

我们坐高铁离开河南到了长沙，出高铁站已经是晚上了，看到久违的灯红酒绿的街道，哇，大家都有种“终于进城了”的感觉。晚上的接待餐就在央行长沙中支的食堂里，在河南吃了几天土，我们满怀期待一桌湘菜来开开胃，结果菜是不辣的就罢了，主食居然给上了一大盘白馒头。接待我们的中支行行长说，想着大家从北方来，可能更适应这种吃法，特意交代了厨房不要辣。

几个南方人记者举着馒头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说回湘西，那真是个魔幻的地方——虽然并没有看到赶尸什么的。

从长沙到湘西，早上赶早出发，下午4、5点钟左右的样子到了十八洞村。这个村子大有来历，虽然隐在深山，却是主席视察过的唯二两个贫困村之一。山路蜿蜒，有的地方还很险峻，不过村口已经修好了一大片平坦的停车场。

村里的队长姓龙，是个精干的小伙子，热情的欢迎“中央媒体团”的记者同志来考察指导。事实情况是，一路上媒体记者开会或者吃饭的座次都是按照央视、人民日报、新华社三家都上上坐来的，我觉得按照体制内的玩法，就算这三家派个毛头小子实习生过来，也会给安排坐在离领导最近的位子。

十八洞村的龙队长是我们此行最大的惊吓和惊喜，在村里的时候，大家各有所图，有的逗逗路边小猫小狗，有的玩自拍，有的看苗寨建筑，基本上没怎么听龙队长说话，因此对他的实力一无所知。等参观完了村寨，我们就要开车去村里的猕猴桃果园，这是村里的重点脱贫项目。

龙队长上了我们的采访车，龙队长刚好坐到了我身边的空位。

宇宙要再次大爆炸了吗？颠簸在暮色四起的坑洼山路上，耳边是龙队长如魔似幻的讲解，我一度陷入了人生的大虚无之中……

龙队长用铿锵有力的湘西普通话一路滔滔不绝的说着，从十八洞村的名字由来开始讲起，某天山中一声巨响，炸出了十八个山洞，当时的时间恰好暗合某某伟人的生辰八字……种种不凡神迹显示某某伟人还将在某年某月再次来到十八洞村……我见过的最能扯淡的景点导游都没有他能编故事，我听过的最牛逼的古今中外神话都没有他的套路深……

我们满车十几个记者开始都还听得认真，后来都尴尬得沉默了。回到驻地之后，党报的同志表情凝重的说，这么掺着一堆怪力乱神的马屁大餐如果真的被大领导听到一点也不妙啊……

龙队长这套说辞像一个成熟的相声段子，起承转合，有设问有解答，有抛梗有接梗，他这么卖力的在每一次来访的单位团队前表演，对自己的玲珑巧思感到志得意满，全身心的沉浸在自己塑造的语境中，发自肺腑、五体投地的歌颂自己对上位者的倾慕感恩也就罢了，如此光明正大的谄媚也没什么，毕竟我们做记者的人唯一可称道的职业优势就是见多识广，若他是个民间艺人，大家也许会哄然一笑给捧个场。但哥们儿是个基层干部啊，好像还是党员来着，三观如此崩塌，一门心思用迷信巫术去揣测分析领导人和政策真的没问题？

龙队长下车之后，长沙中支的同志用一言难尽的表情叮嘱大家，龙队长说的话请不要报道……擦，谁敢报道啊！

龙队长的大脑就像一个虫洞，一头是当代政治，一头是鬼神，二者他都深信不疑并且通过虫洞的沟通完全无缝对接。他分裂的知识体系一如当下纷杂难解社会观念的缩影，只是跨度更大、表达得更夸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