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能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因为我的哥哥。

他比我大三岁，天生大脑发育不良，是个智障儿。

爸爸曾经想将他遗弃，但是妈妈坚决不同意，于是他们各退一步，生下了我。

在外人看来，我这个身心健康的儿子是家中的宝贝，父母的希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而事实恰好相反，我虽然是弟弟，却要比那些真正当哥哥的人花费更多时间和精力去照顾我哥哥。

打我记事起，妈妈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去，看着你哥哥，别让他乱跑。”

于是哥哥就变成了我的尾巴，除了吃饭、睡觉、上学，他几乎一直都和我在一起。

记得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放学回到家，看到一群孩子围在我家门口吵吵闹闹。

我从他们中间挤到前面，看到一个全身光溜溜的小孩，头上罩着半个西瓜皮，蹲在一个大盆里，一遍又一遍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傻子，傻子……”

盆前的地上写着一行歪七扭八的字，有好几个是用拼音写的。

尽管那字写的跟鬼画符一样，我还是认出了它们：我是大傻子。

周围孩子没心没肺的笑声像是海浪般，一次又一次的将我淹没。我知道我应该去扶起哥哥，然后制止这种过分的行为。可是我的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嗓子也火烧火燎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后来妈妈下班回家，看到这一幕，几声呵斥就把那群孩子吓跑了。

她的余怒全部发泄到了我身上。

她罚我在院子里站着，边给哥哥洗澡边数落我：“你是块石头啊？看到别人那么欺负你哥哥，你怎么还能站在那一动不动？”

“因为我讨厌他！我讨厌总是要照顾他，我讨厌被叫做‘傻子弟弟’，我讨厌他像个小狗一样一直跟在我后面！”我低着头，在心里愤怒地大喊。

妈妈显然没有察觉到我的愤怒，这对我来说已经习以为常。

她全部的母爱和精力都给了哥哥，而我只是她给予爸爸的补偿。

那晚我赌气没有吃饭，写完作业就上了床。

妈妈来到床边，看了我许久，叹了口气，声音像是哭过，带了一丝暗哑：“妈妈给你留饭了，饿了就去厨房吃。”

我当时就想，如果是哥哥，你一定会想尽办法哄他吃饭。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被伤了心，因为我觉得我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我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半夜里，被一股蛮力摇醒了。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还没看清来人，右手就被塞了个东西，接着是左手。

“饭，饭。”哥哥凑到我脸前，小声对我说道。

窗外的月光落在地上，像是鲤鱼雪白的肚皮。

借着这微弱的光，我模模糊糊地能看到哥哥的轮廓。

他的眼睛很黑，像是一片墨色的湖水，隐隐泛着点点星光。

我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醒了，接着大口咬住了手里的包子。

02.

爸爸是这个家里最爱我的人。他平常在外地打工，每逢中秋春节，就会买上一大堆的零食和玩具带给我和哥哥。

他不像妈妈那样要求我事事让着哥哥，相反，他会指责哥哥的笨拙和淘气。

在他眼里，我才是他的儿子，而哥哥只是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笨蛋。

他外出务工的日子里，我就像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天天期盼着他能早日回家。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似太阳般给与我温暖的男人，会有一天狠心弃我们而去。

那是在初二暑假的一个中午，我带着哥哥在地里干完活，刚进家门就听到屋内的吵架声。

我听到爸爸气急败坏地吼叫，接着是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

哥哥吓得躲在我身后，我拉着他的手，慢慢来到门口，推开了门。

妈妈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哭的泣不成声。

爸爸又骂了几句，回头看到我和哥哥，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地上七零八落的瓷片和歪倒在地的椅子，无不宣示着刚刚发生了多么激烈的争执。

爸爸没有理会哥哥，把我单独叫到了卧室。他告诉我他要离开这里，去他打工的大城市生活，他想带我一起去。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妈妈和哥哥一起去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只带我一个人走。

我问他为什么不带妈妈和哥哥。

他说他在那里有一个新家，有一位阿姨和他住在一起。阿姨只想要我，不想要妈妈和哥哥。接下来我的大脑如同休克了一般，他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再听进去。

最终他提着一个黑色的，装着他衣服的破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他离开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哥哥都会追问爸爸去了哪里。

妈妈每次都勉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骗他说爸爸回去上班了。

我没有妈妈的耐心和坚强。失去爸爸，对我来说就像是小草失去了土壤，让我的生活陷入了无尽的绝望。

所以当哥哥问我 的时候，我都会很直白地告诉他，爸爸走了，他不要我们了。

哥哥理解不了我的话，只是眼巴巴地盯着我，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要”。

他的世界永远都像一张白纸那样简单明了。即使日子再难熬，再辛苦，他的生活也装不下任何复杂。

03.

爸爸走后，我们一家的生活变得捉襟见肘。

妈妈那点微薄的工资只能勉强维持我们三个人的生活，但要接着供我读书，却是有心无力。

于是她决定让哥哥去工厂做零工赚钱，而我要继续上学。

我高中是在县城一所中学上的。那时候我处在叛逆期，再加上认识了几个社会上的朋友，经常旷课出去和朋友们瞎混。

老师找我多次谈话都没有结果，最后就把我妈叫到了学校里。

我妈并没有骂我，只是带我回到村里，然后去了哥哥上班的工厂。

我跟着她来到工厂的车间，走过一条一条的流水线，最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我哥哥。

哥哥当时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坐在凳子上，很认真、很努力地折着箱子。

他旁边的两个人折得又快又好。他们折完三四个，哥哥才能折好一个。

这里的工资都是计件的，折一个才给5毛钱。

妈妈说了一句“你好好看吧”就走了。

我记不清自己究竟看了多久，只觉得哥哥那双笨拙的手，如同父亲当年决绝的背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

就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哥哥发现了我，高兴地跑到我面前，吃力地说道：“弟弟，弟弟，来了，来了。”

我心虚地看向别处，轻轻“嗯”了一声。

我想要离开这里，他不愿意，像个小孩子似的拉着我的手臂拼命摇头。

我拗不过他，只好等着他中午下班，跟他一起在工厂的车间吃饭。

那顿饭我吃的味同嚼蜡，几乎没有动过筷子。

他是个傻瓜，自然不会发现我的异常，但这却更让我心如刀绞。

我离开工厂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的零钱，塞到我两只手里，笑嘻嘻地对我说：“钱，钱。”

我握着那些皱皱巴巴的钱，有好几个硬币从我手指缝里漏了出来，掉到了地上。

他急忙蹲在地上，一个个捡了起来，又重新塞进我手里。

我转身朝外跑，不顾他在后面的喊叫，像个疯子一样一路哭着跑回了家……

后记

傍晚的日光像是透明的蛋清，带着一点点浅浅的黄色。

屋顶的瓦片沾染着一层灰尘，白色的墙皮成片脱落，露出里面褐色的泥土。

我沿着那条干燥的土路，来到破旧不堪的木门前，伸手轻轻一推，腐朽的木头发出“咯吱”的声音，如同重启了一台生锈的机器。

院子里，哥哥正坐在那里剥花生。

他看到我，马上站了起来，仿佛一匹跳脱的马儿，欢快地飞奔过来，握住我的手：“弟弟，回家……”

齐悦梦想社团第1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