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我们的小说

成王败寇

2018-12-06  本文已影响11人  宋排骨

1

边陲的高山之下,是一座不大的小镇。

街面上稀稀落落支着些小摊,行人往来倒也热闹。然而,就在这通往南北的主道上,却传来阵阵女子的哀嚎。这哀叫声冲破吆喝应酬的嘈杂声,竟使得原本热闹的街道,渐趋于无声

而在鸦默雀静的环境下,那叫声愈发清晰起来,连后头那了无生气的喘息似乎都听得见。

摊主面色如常地摆弄着手里的玩意儿,时不时趁着摆弄物件的功夫,往斜前边儿偷偷一瞥。但只是一瞬的功夫,又赶紧将视线收了回来。

没有人围上去,更没有人伸长脖子明目张胆地看这场惨剧。

石板地上趴着一个女子,头上插着的两根木钗掉落一旁,头发凌乱。一双手从衣袖里伸出去,被一只脚狠狠地钉在地上,只从那露出的半截儿白腕子能依稀辩得,是一双白皙的手。

脚的每一次碾动,都能带来女人凄厉的嚎叫。惨叫声像是一根针,狠狠地钉入每一个人看不见的心里,拔起来,再扎进。一下,一下......

卖货的和买货的,都尽量保持动作如常,只是都禁了声,整个市集像是在上演一场大型的哑剧。他们知道,一旦出声,被踩在脚下的人,就是自己了。

巷口的一个小叫花子,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但她赶紧回过了神,转身往更远的地方跑走了。

方昌景一路跑过来,把小叫花子甩得老远。他的脑袋一突一突地跳得厉害。云英怎么样了?他赶得及吗?

方才人倒下的地方,只剩下一滩暗红的血迹,人却是不见了。

方昌景全身颤抖,“人呢!”他冲到最近的布匹摊上,两拳一拍,发出一声巨大的“嘭”。摊主低着头不敢看他,结结巴巴地回,“已经送,送到李大夫那儿去了。”

直到方昌景消失在街角,这人才敢抬头,大呼了一口气。视线扫过那一滩红,一口气只出到一半,堵在心间。方夫子凭一己之力照顾着他们全镇的孩子,但他的夫人,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对面的馆子里走出一个端着木盆的小厮来,他皱了皱眉头,一股水霎时把那暗红色冲得四分五裂。连泼三盆,连一丝红色都不见了,又恢复到石板原本的颜色来。

吆喝声渐起,这条街上,又恢复了如往日一样的热闹。

李大夫正在给云英上药,方昌景冲进来,力道之大,差点把半边院门给拆下。李大夫转头向他小声说,“吃了点药,这会子正昏睡着。不然这疼,受不住啊。”

方昌景一张脸绷得死紧,他在门边立了一会儿,手几乎要扣进肉里去。

那双手已经不见平常的素净白嫩了,手指上翻出小块小块的血肉。方昌景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啪”地一声突然断裂。

“听说是,不小心将豆腐洒在那恶霸身上了,我去时......”李大夫叹了口气。

方昌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双眼睛已经红了。今天早上,确是他跟云英讲,晚上想吃个红烧豆腐。

他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李大夫跳起来,一个箭步,把他给拽住了,“去哪儿?”

方昌景望着门外青天,沉声道,“找人说理去。”

李大夫又叹了口长气,他今天总是在不停的叹气。“你找谁说理去?”他小步走过去把院门给关了,还下了锁。“找县太爷?前面出过好多回事儿了,哪回找他有用?他要能治那姓张的,还用等到现在?”

方昌景一言不发,攥紧了拳头。

“还是你想去找那姓张的?”李大夫虽是劝说,越说却越觉得无奈起来,声音也不自觉低了下去,“你今天要是走出这门,云英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再也见不到你啦。”

方昌景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他常教自己的学生,大丈夫顶天立地,这时候,只觉得自己说的那些,都是放屁。

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儿,也伸张不了正义。脑子里装的千担书,却不敌一个拳头有用。这一刻,他对自己八年前做的决定产生了怀疑:弃武从文真的对吗?

房里传来一声微弱的轻哼,方昌景咬牙冲了进去。

2

方昌景不教书了。

他一把火烧光了家里的藏书。这些书跟着他几经辗转,最终的归宿却是付之一炬。

火光映在方昌景老爹布满沟壑的脸上,深陷的眼窝像干涸多年的泉眼,此刻源源不断的涌出泪水来。“唉,唉......”除了一叠声的叹气,他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一本书烧完,方昌景无声地跪倒在地......

云英的手日渐好了,方昌景的脸色也渐渐明朗起来。这些日子,方家闭门谢客,除了方昌景每日上街买菜,几乎终日锁门在家。

李大夫偶尔会过来,送上两帖子新药,顺带给他说说新发生的事儿。

“听说昨天晚上,那人被人打断了腿。”

方昌景知他在说姓张的那恶霸,心中却并无多大波澜。“造了这么多的孽,打断腿算便宜他了。只是不知是谁有如此胆量?”他这样的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都不解气。

李大夫摇摇头表示不知,又问他,“你那一屋子的书都烧光了,有什么打算?”

方昌景抬头仰望那一方天,没有作答。

人常说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愤而烧书的那一天,他竟在墙角跟发现一本被虫蛀的旧书来,书皮上几个字被啃得丢失了形状,方昌景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功”字。翻开书页,赫然是些功法招式。

他小时上山学武,隐居深山的那位师父都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一身本领也是不差的,只不过后来,后来还艺未学成便已打算另选它路。

师父说他年轻气盛,一身功夫在身,怕是要闯出不少祸事来,便将他内功给封住了。这一封,就是八年。

摸着那些残页,方昌景的心怦怦直跳。

他找到自行解封的方法了!

只是需要些时候。他越来越频繁地将自己锁在屋内。

恶霸的断腿一好,街上又响起了其他人的哀嚎。

云英的手已经完全好了,只是李大夫医术再强,却也无论如何去不了这残留下来的疤。每当这双手在方昌景眼前晃动,他就无法自控地想起恶霸抬起又落下的脚,他的心头时时刻刻悬着一把刀,提醒着他,仇还未报。

这思绪既逼着他天天前进,也诱导着他,让他差点走火入魔。

屋外就是老爹的咳嗽声、云英细细的说话声......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他反而无法突破了。只不过差最后一点火候,他就能冲破禁制。

他需要三天。

山腰上有个猎户住的木屋,这时节还未到打猎季节,屋子一直空着。

第二天,方昌景告诉云英和老爹,自己有要事要出去一趟,三天后方回。他回想起老爹对自己的企盼,只不过他年少时,受够了艰苦的训练,从老爹的武侠梦里出逃了。

如果老爹知道他重回这条道路,是不是还会重新煮一壶酒叫他“好小子”?又或者,会在列祖列宗的排位前,燃上几柱香呢。

但他没有这个机会去证实。

门扉上挂着两盏白纸灯笼,屋里隐隐传来哭声,是云英的。

老爹走了。

方昌景在灵前跪了一夜。

如果他多留心一点,就能发现老爹日渐不济的身体,如果他再细致一点,就能在离别时对老爹好好道别,如果......

抬棺进山的那天,他走在前头,望着压得很低的白茫茫的天,心里边也大雾茫茫。直到那个不长眼的张姓恶霸挡住了他们这一行人的去处,后头立着五六个精壮汉子,看上去是有备而来。

抬棺不能中途停,这是习俗。眼瞧着后头几人缩头缩脚,是要停棺的样子,方昌景喝了一声,“别停,继续走!”

“谁敢走啊?”姓张的一招手,后面几人一字排开,堵住了去路。

方昌景紧了紧眉头,“行个方便。”这已是他能对眼前这人说出的最客气的话了。

但偏偏有人从没看过别人颜色,更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那你倒是跪着求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后头那几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方昌景没动。

那恶霸笑了半天,突然一变脸,拿剑大力戳了方昌景几下,每戳一次就说一遍“求我啊”。

方昌景一手捏住剑鞘,眼睛泛出一丝冷意,“本打算今天留着你,看来你自己等不及了。”

3

方昌景不一样了。

这是所有人的共同感受。

当日在场的人,将方昌景如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干倒了恶霸传了七八遍。“只不过一招,人就躺在了地上,血直往下流啊。”

但,杀人是要偿命的。

县太爷出动得很晚,十几个衙役将方昌景包围时,他爹已经入了土。云英在一旁无声地流泪,昌景要死了吗?她和孩子怎么办?

方昌景拭去她脸上的泪水,附在她耳边说,“别哭,我不会死的。”付出了那么多,他怎么能轻易送掉这条命呢?

接下来到底怎么办?他不知道。随机应变吧。

县太爷把方昌景关押了起来,没有急着审问。恶霸行事乖张,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只是,他一直顾虑着恶霸上头的关系,才迟迟不敢动这姓张的。

方昌景这一刀,正好给他除了眼中钉,解决了一大祸患,不动手而人自除,他自是大感畅快。但方昌景这人,却又不得不抓。

倘若恶霸那层关系上,有人责问下来,他这县太爷的官帽子不一定保得住。

把方昌景抓起来,他有两个考虑:这一,墙倒众人推,要是恶霸这堵墙倒了就完事,那他就看在群众请愿的情面上,做个善人,讨句本地百姓的好话,把方昌景稳稳当当给放出去。这二嘛,要是这墙倒了还有些人要刨根问底,方昌景这人头他就给送出去。

过了半月,方昌景完好无损地出了地牢。

朝堂之上,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儿,县太爷肃着一张脸,敲惊堂木,像模像样的审了一番,又将自己的放入的苦楚大说一通,外加师爷在旁附和,这么一来二往,人总算是放了。

望着方昌景的背影,县太爷喝一口茶,利索地把茶叶往地上一啐,“活该你命好。”他昨日听闻,近日朝廷生变,恶霸头上的那一支,已被连根拔起了。这么说......他突然出声,“走,查抄张家去。”恶霸家中,想有不少好东西。

平静的日子没有过几天。恶霸前脚刚踏进鬼门关没多久,镇上突然来了一群匪徒,大肆抢夺财物,整条街上,都是零零碎碎的哭声、叫声。方昌景守在院门前,来一杀一,来一双杀一对。

杀人给他带来莫大的快感——每当有人在他刀尖下倒地,那个久久被压在权势下的自己,仿若就慢慢抬起了头。

云英躲在屋内,听着门外金属相交的声音,方昌景让她别出门,便提着剑走了出去。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不一样了,这种改变,她既觉得开心,却又有着深深的不安。

他越来越强,而他们的未来反而渐渐开始失控。

这场抢劫,来得快,去得也快。大抵就是因为这速度太快,县衙的官兵们,才没来得及赶到。

方昌景胸中意难平。清理了门前尸体,他一撩衣摆,走出了家门。现今他手上有了剑,可以找人讨说法了。

一路行来,街上四处是被踩烂的灯笼、被扯破的布匹......萧萧秋风起,入眼满是荒凉。

县衙的门关着。

方昌景大力拍了几掌,并无人来应。他围着墙转了几圈,寻着一个低矮的墙头,跃了过去。

院子里摆着几只大箱子,箱子盖敞开着,露出里面华贵的布匹、金钗银钗、银坠子等珍贵物事来。有些金器上还附着些血肉,想是从别人身上硬摘下来的。

几个大箱子中间,立着两个人。一个满脸胡子凶相毕露,一个肥头大耳,鞠躬哈腰的,正是镇上的县官大老爷。

胡子男指指右手边的一个小箱子,“你没出兵,很讲信用,这箱就归你了。”

县官老爷连连点头。

方昌景只觉得血气上涌。

他提剑冲了上去。

4

事发突然,院中二人都无防备。方昌景一剑正戳在胡子男心口。

县官老爷被血糊得愣了神,直到剑抽出人倒地,他才反应过来,撕扯着一把鸭嗓,鬼哭狼嚎似的大叫,“来人呐,来人!”

这回人来得倒是快,才出声,七八个人就破门而入,围了过来。

方昌景并不恋战,匆忙撤退之中,仍然给了县老爷一剑,只是失了准头,只砍中了腿。这肥头大耳的东西霎时间爆发出一声天崩地裂的尖叫,倒是帮他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就这么几秒的功夫,他人已在院外。

他杀了贼匪头子,那些匪徒不会放过他,县官大人既然没死,也不会放过他。

方昌景火速回家,带着云英去了李大夫处暂避风头。

有孕在身,一天之内,又连番受到惊吓,到了李大夫家,云英几乎要晕过去,方昌景扶了她上床歇息,看着她睡颜,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已有了能力,却还是伸张不了正义。

天边风起云涌,乌云层层密布,不多时,便会有一场大暴雨。

李大夫问他今后打算。

方昌景苦笑一声,打算?他只觉自己像一叶浮萍,被风刮,被浪打,去往何处?又是否能安然无恙?他好似全然做不了自己的主。

每当他挣扎着抬起头,又会有一个浪头打过来,叫他再也抬不起头。

“也许是我握在手里的还不够。”

李大夫啜了口茶,话说出口,像是一个满经风霜的老者,“你想要平静的生活,还是自由的生活?”

方昌景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一字一句道,“我要带云英过自由的日子。”

“你问过她吗?”

“我无需问。她始终是支持我的。”

李大夫也看向大雨,叹了口气。一遇见方昌景,他好像总是要叹气。

“这地方我们不能呆了,我这有一本旧书,想托你帮我保管。”深夜,方昌景对李大夫深深一鞠躬,拉着云英的手进了马车。

两人很快消失在浓浓夜色里,李大夫握着书,看着眼前化不开的黑,许久,他叹了口气,转身进屋,一挥手,方才开着的两扇门立时合拢了。

去哪里?方昌景不知道。马车颠得他一上一下的,这时候,他更觉得自己像浮萍了。但天下之大,总有他们的安身之处。方昌景将云英抱紧了些。

连夜奔波,又惊又累,出城十几里地,云英开始发烧,先头还能说说话,下车时却已经烧得人事不知了。

孕中发烧,体力不支,是十分凶险的状况。可停车的地方只不过是一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有医馆?暴雨如注,车夫无论如何也不肯走。

方昌景颓然地跌坐在门槛上,什么也想不了。

打雨中驶过来一架马车。两把艳丽的油纸伞“哗”地一声撑开,只听得一个娇俏的女声道,“爹爹,方才阿花的脚给扭到了,你得让朱伯伯给它看看。指不定还得敷个药呢。”

又一年长的女声骂到,“朱伯伯是给你哥哥看病的,你叫他给一只猫看病么。”

方昌景陡地立起来,朝雨中几人奔了过去。

“请问哪位是朱大夫?我夫人发了高烧,请出手救治。”他出现得突然,跪得突然,吓得一位小姐惊叫了一声。

稍后头的一个年轻人,看这情形,走上前来就要开骂。才迈出一步,却被一只苍劲的手给拦住了。有人嘀咕了一句,“他有剑在身呢。”

那只手转了个向,将方昌景扶起来,“小兄弟,快快进客栈再说。”

等到云英烧退,方昌景才算是大大松了口气。

这一大家子人,却是友善得紧。昨日那朱大夫紧着过来给云英把了脉,后半夜,待到云英醒了,又有一妇人带了一碗小米粥过来。方昌景不知她名,只听见随行的婢女在背后叫她“林夫人”。

第二日清早,林夫人又和朱大夫一起过来了一回,云英虽说已醒,但身体弱得很,又在孕期,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养,朱大夫给开了几副方子。

“请问这前头哪里可以抓药?”他这话,分明表露他对此地不熟。

林夫人和朱大夫对望一眼,“前头十里地,是一个镇,倒是有不少医馆的。”她看看床上躺着云英道,“不过,她这样子再经不起折腾了。须得好好静养几日才行。”

方昌景的眉几乎拧成一道川字,他几日没合眼,这时一急,竟然急火攻心,往地下一栽,不省人事了。

5

那种漂浮的感觉又来了,只是这一回却如此真切,他的身子一摇一摇的,没个尽头......

有个声音轻呼了一声,“醒了!”

方昌景睁开眼睛,入眼便是一块棕色的房顶,只是位置很低,就在眼前似的。身下是松软光滑的锦缎。

思绪才转了两转,两个人围了过来,一人将他扶起,另一人递过来一杯茶水。

方昌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不在客栈里了,现是在一架马车上。他猛地拉过一人手臂,“云英呢?我夫人呢?”

那人了然笑道,“方公子不必担心,您夫人在前头马车上,和我家夫人一道,身体已好了很多了。”

方昌景心一宽,人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是在一张床上。云英端着一碗粥并几碟子小菜进来,正碰上方昌景睁眼。两人自从出逃,虽在一起,但总是一个躺着一个醒着,现在二人都醒着,倒是十分难得。

在他吃饭的当口,云英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这林老爷,是镇上一位鼎鼎有名的大善人,底下门客无数。他大儿子做布匹生意,江浙一带,算是个大户。小儿子反而留在家中,和林老爷一起练武、跑江湖。

一顿饭吃完,方昌景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这两次昏迷,头一次是累过了头,后一次则是饿过了头。

被人连救两次,理应要好好道个谢。

两人略作收拾,便到了大厅。正巧林夫人也过来,便携了云英,两人在后头慢慢悠悠的走。林老爷正在院中练剑,见方昌景过来,忽然变招,大喝一声“看剑”,便往他身上刺去。这一剑又快又急,云英还来不及尖叫出声,方昌景一个侧身,已将这剑躲了开去。但他到底实战得少,面对林老爷这久经沙场的老手,也躲得有些狼狈。

第二剑、第三剑接连刺过来,方昌景的动作虽然不够利落、行走之间毫无章法,却还是一一将剑给躲开了。

这剑刺得急,也收得快,你刺我躲地过了几招,林老爷忽地一收剑,大笑几声,“爽快!”

林夫人走上前来,笑吟吟道,“昨日看到你身上佩剑,老爷就说你定有些招式。”又转头对云英道,“他已许久没遇到这样的年轻人了,一时上了兴头,妹妹不要担心。”

方昌景一抱拳,先是谢了救云英的恩情,又谢带他入镇的恩情。

林夫人说,“我们私自带了你们过来,还怕你怪罪。因当时我们急着回府,朱大夫不能久留医治,就只好出此下策。还望你万万不要介怀。”

方昌景道不敢不敢,又问到镇上歇脚之所,又或者,哪里可需要教书先生的么。

林夫人向林老爷道,“你不是正给生儿寻一个师父么?前头那几个都不如意。我看啊,昌景就很不错。”

接下来又说云英妹妹还在病中,且又快临盆,不可外出奔波了云云。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方昌景起初怕麻烦人,后来也就应了。反正他也暂时没想好以后的打算,暂时当个武学先生倒也不错。

好在这林生本就底子好,教也容易。如此在府中过了几月,两人的孩子终于也出生了。

就在孩子出生前几天,方昌景默默在心中琢磨了一件事。

他想去参加武林大会。

林府下确有不少门客,却是武客占多数,他这几月在府中来来去去,难免与其他人有些交集。听说武林大会是为选出新一届武林盟主。不过,即使做不了盟主,位列前三,也是受人景仰的一条好汉了,江湖人都要礼让三分的。

方昌景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可以一试。有头有脸,他才能握住更多东西。大会定在九月初五。他预备这两日就搬出去,林府的月钱发得足,够他和云英生活很长一段时日。

云英对此没说什么,她总是支持他的。

再来就是林老爷了。方昌景受他恩惠,这种打算,于情于理,都要提前告知一声。

林老爷答应得很爽快,并说不用搬出去,因他也资助了好些门客参加,又说方昌景走了,生儿又该没人教了。

这一段时日里,林老爷还破天荒地把一些家传绝学教给了方昌景,意欲助他一臂之力。

6

自从武林大会开始,方昌景回家一日比一日晚了。先头他比得还算轻松,越往上,对方的能力越强,也就越困难,少不了要挂点彩。

这武林盟主的位子,哪个人都想坐。号令武林的能力,谁不想打一场仗就拥有呢?比武时丢了命那也是常有的事儿。

要说这林老爷对方昌景是真不错,不仅给他传授技艺,这人受了伤,更是差遣专给府中太太小姐们问诊的朱大夫过来给他处理伤口。

方昌景总觉得受之有愧,但林老爷一挥手,这事情依旧这么定了。“你是我府中唯一一个到目前还未落败的,你在这儿,是我们的福气呀!唉......”

林老爷一叹气,方昌景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原本这林家的小公子林生也是要参加的,可偏巧,大会开始前几天,他得了病,接连卧床几天。林老爷一腔夙愿无以实现,就这么托付到方昌景身上了。

云英支持方昌景,但她也怕啊。刀剑不长眼,方昌景不在家的日子,她除了抱着儿子去花园里走一走,追追蝴蝶,就是在这小房间里坐着,看看怀里的儿子,又望望门外低矮的天,口里念念有词地诵佛经。

她本不是信佛的人。

从离开的那一天开始,生活就大变了样。其实没有被恶霸欺负之前,他们的生活也挺好的。她最爱的就是提着一篮子饭菜,穿过热闹的街道,在阵阵读书声中推开院门,然后,穿着一身青衣执着书的方昌景就全装在她眼里了。

方昌景常对她说带她过好日子。

其实在她心中,粗茶淡饭,能天天相见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她还是更喜欢一身书卷气的他。

那一天还要等多久呢?约摸不远了吧。

天刚亮,方昌景又推门出去了,今天是他的第十五场比试,等过了这一场,再有三场,便是差不多了。

林生的病也在慢慢见好。

但云英却突然等不了了。方昌景第十五场比试回来,她就央着他搬出去,也不准他再比赛。

方昌景握住她的手,引她到桌边坐下来,尽量说服她,“云英,再等七天。七天之后,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怕受欺压。”

云英流着泪,“我不在乎受不受欺压,我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我只要我们活着。”

方昌景只道她是怕自己比武时受伤,柔声安慰几句,但这回没奏效,云英是铁了心,“你若不肯走,我明天就和轩儿自己走。”

方昌景还是当她在说气话。未料到,第二天清早,云英竟真的收拾起衣物来,一副非走不可的架势。两人正僵持着,林老爷同林夫人过来了。

林夫人快步过来拉住云英的手,连声问她,“妹妹这是为何呀?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帖吗?”

云英挣开她的手,低声说,“近来有些想家,想回家看看。”她只提了几件衣服,这时把包袱往肩上轻轻一搭,抱着儿子,就要往外走。

林夫人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方昌景此时也要出发了,一个小厮在院门口正催着他上马。方昌景拉着云英的衣袖,动了动唇,“我们......”

林老爷突然插身过来,方昌景的手蓦地和那片衣袖分开了,“好啦,昌景啊,你先去比武,我和夫人是绝对不会让云英和轩儿走的,你放心去吧。”

云英只是看着方昌景,表情悲恸。一只有些粗粝的手抚上她的脸,拭去了掉下来的一滴泪,“我去去就回。”

在他踏出院门的时候,云英突然出声叫他,“昌景!”他回头,只见自己生平最爱的女人缓缓扬起一个笑,“我等你回来。”

他不知为何,那笑容竟有些悲伤。

晚间,他回来了。林府离武林大会召开的地方极近,从各地过来的武林好汉都只能住在镇上的客栈里,他每天往返,心里只觉得庆幸——庆幸云英在林府,他不用担心,庆幸自己有时间可以在每天的拼杀之后,看到妻儿的脸。每天的这个时候,他总能感受到浓浓的幸福。

但今天与往日又有些不同。

屋里的灯虽亮着,但门却关着,那个总是在门边迎他的人,不在。

云英又病倒了。

7

林夫人拿个帕子正在绞水,方昌景接过去,拧了一把,轻轻给云英拭了拭脸。脸色倒是正常,不像是很重的病。他松了口气,回到桌边倒了杯冷茶一口灌了。

“朱大夫说她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林夫人正说着,床上传出些细碎的声音来,方昌景把茶杯往桌上一磕,两步跨了过去。大概是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人这时醒了。

方昌景问她感觉如何,云英只摇了摇头,眼里不知怎么又涌出几滴眼泪来。林夫人在旁解释说,“她这病来得急,朱大夫过来细细看了,没有大毛病,就是出不了声,人也动弹不得。朱大夫开了方子,过两日就能全好了。”

方昌景送走了林夫人,在门边默了半晌,这才回到床边,握住云英的手。云英却是比刚才要激动得多,手指在方昌景掌心颤颤巍巍地划来划去。

“没事了没事了。”方昌景哄得她睡过去,看着虚空,发了老半天的呆。他在外奔忙,所爱之人在家生病。他是冲着幸福去的,但怎么反而像是越来越远了呢?

云英和轩儿,他每日只能见到一会儿。轩儿,他也有两日没有抱过了。

好在,比武很快就能结束。

倒数第二场比试刚一结束,方昌景就拍马回奔。昨日朱大夫说云英大概今天能开口说话,他想快点把这个喜讯告诉她。

身后马蹄阵阵,直追上来,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走这么急做什么?”

方昌景转头,惊喜道,“李大夫!”那可不正是李大夫吗?依旧是那身布衣打扮,身子在马背上一晃一晃甚是悠然,不见半点着急。

两人边走边聊行至客栈,李大夫跟他作别,“我知你今日回家有要事,庆贺的酒留到他日再饮。”

走了几步,一样东西裹挟着劲风打过来,方昌景伸手一接,看清楚是个小瓷瓶儿。“我这个卖药的也就只能给你这个做贺礼了,专治跌打损伤。”

方昌景心头一热,道了声多谢。只听李大夫又在后头遥声到,“我这几日都住此处,可随时来寻我。”

异地见老友,心情实在畅快。如此一来,今天可有两个好消息跟云英说。他本负了伤,此刻心情大好,竟也不觉痛了。

离林府还有几里地,一个林府小厮骑着马正往这头赶,脸色慌张,见到方昌景大送了口气,“方公子!”

方昌景的头嗡嗡直响,小厮还说了写什么,他没听进去,人已在几丈之外了。马到门前,他直接从马背上一跃,进了林府。

他步履匆匆,几个起跃到了自己和云英住的小院。人刚落地,就听到了哭声。他一掌拍开了门,一眼看到床上那张了无生气的脸,眼睛是闭着的。

林夫人正在抹泪,见他进来,泪流得更凶了,“人已经......”林老爷在一旁长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

方昌景眼一黑,踉跄了一步。

他还记得昨天晚上朱大夫笑吟吟地跟他说云英今天就能全好,怎么人......今天早上她还朝他笑来着,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的好消息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只有林府的主人才能摆灵堂。后半夜里,方昌景抱着云英,在河边找了块地,一把火烧了。

火焰将她全部包围的时候,方昌景感觉到,自己的生活里,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

他一个人回到屋里,躺在床上,身旁空出大半位置——它原本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床单内侧有一角翻了起来,他缓缓伸出手去,要把它抹平。

朱大夫又来了,要给他疗伤。

方昌景看他开药箱,拿纱布药水,突然说,“朱大夫,今天不必给我包扎了。”

“这......”朱大夫有一瞬间的愣神,赶紧走过来,“这怎么行?这些剑伤不处理,明天就该发炎了。”

方昌景的态度很坚决,“也许疼痛会让我清醒些吧。”

从方昌景房里出来后,朱大夫径直来到林老爷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吱呀一声开了。

“药下了吗?”

朱大夫摇摇头,“过于悲恸,不让医治。”

黑暗里,李老爷哂笑一声,“丧妻之痛就够他受的了,明日再下不迟。”

8

比武大会的最后一场,大家的情绪都持续高涨。

方昌景站在高台中央,等着和他一争高下的人,其人姓甚名谁,他一概不知。

不一会儿,有一人从另一边轻飘飘跃了上来,方昌景的一双眼睛猛地收紧。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徒弟、林府的小公子林生。

林生懒散地拱了一拱手,算是行了礼,“方师父。”

叫得有些刺耳。

地下霎时间一片喧哗,因为林生根本不是应当上台的人。

林老爷也上了台,笑吟吟地亮出一个红色的帖子来。有江湖经验的人一看这帖子便明了。

武林大会自第一届开始,立了一个规矩,上一届的第二第三,皆可直接参加下一届武林大会的最后比试。谁能在比赛前与其比武胜出,这参赛权也就顺势转移。

“今年,其中一位早已放言不来,这另一位嘛......林某小儿不才,与其过招胜出,获得了这帖子。”

众人又是一片喧哗之声。

方昌景没理会台下的事情,看着林生,说了句与比武全然无关的话:“我从前是个教书先生。”

这一句前言不搭后语,林生摸不准他的意图,没搭腔。

方昌景盯着他,手越收越紧,“我教你武功,也教你道理。”

林生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道理有什么用?懂道理也没能让你女人死得晚一点。”

方昌景闭了闭眼,那天晚上,在翻起的床褥下,他摸到的了一个“林”字。“只不过撞破了你们的谋划,你们就给她下毒么。”

林生抽出剑来,剑光闪烁在他脸上,将他整个人分得有些破碎,“谁叫这女人多事!”将剑朝前一指,又冷声道,“朱伯伯早已在你茶水里下了药,今日败在我手上,你也好快点去陪她了。”

方昌景不再多言,只道,“开始吧。”

林生一出手,剑尖就直取他胸口,大概是料定他功力不足,连试探都免了,想速战速决。

胜负分出,不过在10招之内。被一柄剑穿胸而过的却是林生。

台下爆出阵阵呼声,掩盖了林老爷骤然发出的一声悲泣。

林生睁大了双眼,爹明明跟他说过,这人是专门用来送他上位用的。让朱伯伯下药乱他内力,毒死他夫人扰他心绪。怎么能?怎么能?

然而他没有时间想清楚为什么了。“懂道理可以死得晚一点。”这是他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方昌景将剑往回一抽,他就倒了下去,永远地。

林老爷拔剑冲上来,还没近得了他的身,便被一群新盟主的拥垒给拦住了。方昌景把手中那把沾了血的剑丢过去,“哐”地一声砸到地上。

“剑和人,都还给你了。”

这柄剑,是林老爷送给他的。

可笑。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方昌景被簇拥着走向那个曾经向往的高位,坐上去之前,他回头看了看远方——那里只有一个不太清晰的轮廓,但他知道,轮廓里,有一个骑在马上的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

他的眼睛有些模糊。

周遭是此起彼伏的恭贺声,他想起云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等你回来。”

原来身在高位竟是如此苦涩。

成王败寇,云英走的那一刻,他已注定是个输家。

第二日,新上任的武林盟主消失了,几日后,有人在一处野坟前发现了一具尸体。

����a�T����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