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思妙想12/ 二零九八未来屋
莫等待
01/
“小冰啊，你妈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想你想得厉害，你看这周末——”
“爸，我这一个月都在赶deadline，真没时间回家。”
“赶、赶什么？”
“……总之，就是工作特别忙，走不开。”
“这……再忙，回来一两天，看看爸爸妈妈，总是可以的吧？”
“别人都在加班，我一个新人，怎么好意思请假？好了好了，你和我妈说，等过段时间，工作稳定一点了，我一定常回家。以后的日子不还长着么。”
“哎，小冰——”
“不说了啊，我还有事呢，拜。”
放下电话，我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熬了两个通宵的脑袋在冰凉的掌心里有些异常地滚烫。太阳穴的神经突突地跳着痛。
我叫舒冰，研究生刚毕业，面试官拿着我履历，连说了三句“Impressive!”后，我成了上海这家外资银行的一位量化分析师。
虽是小城市的出身，但成绩优异，能力卓越，又进了高大上的投行，没有人怀疑我的前途将是一片锦绣光辉。
只是，父母在，不当远游。作为家中的独女，二老太过强烈的牵挂，实在让我很是心神不宁。
我把指尖放到两边的太阳穴，用力按压着狰狞地突出来的神经，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了三遍。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02/
“中午又开会啊……”邻座Vanessa的脸皱成了苦瓜，长时间对着电脑屏幕让她的鼻尖出了一层亮晃晃的油。
“肯定又是Phoenix那个老妖婆……”旁边的Mia朝着总经理办公室努了一下嘴，对天翻了个白眼。
“上头的命令，这个月比较忙，大家坚持一下。”一片哀鸿遍野中，只有组长Jessy姐依旧从容，对我说道，“Ice，你统计一下大家的订餐。”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外卖菜单。一页纸从臂弯中掉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脚边。我蹲下去捡，几个大字的标题赫然映入眼底。
“二零九八未来屋。”
这是什么东西？我随手翻了一下，却被标题下面的几行字吸引住了目光。
“你是否苦于工作繁忙，没有时间陪伴日渐衰老的父母？
你是否苦于前途要紧，没有精力呵护突然而至的心动？
你是否苦于诸事缠身，没有心思尝试年少轻狂的梦想？
请来二零九八未来屋。
毫无牵绊地去为未来奋斗吧，而我们将为你留住时光中的爱。
等你归来。”
我慢慢地将那张广告纸举到眼前，眯起眼睛看了一会，视线移至最底端的联系电话处。
“真的……假的啊？”
03/
“舒小姐，这就是我们二零九八未来屋的大体情况，请问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额……我……”我只是打了个电话说想了解了解， 没想到十分钟后对方的业务代表就来了，侃侃而谈了半个小时后，我依然有些云里雾里，“那个，我还是不太懂。你们到底是什么地方……高端的，养老院？”
“不是的，舒小姐。”对面年轻的男孩子自称叫“小刀”，看起来与我同龄，然而言行举止却十分一板一眼，谦恭礼貌到近乎机械，“我们既不是养老院，也不是托儿所，如果您实在疑惑的话，可以理解为我们是一种特殊的寄存场所。”
“只不过，我们会将您托付的东西寄存在未来的时空之中。在那里，您的亲人不会衰老，爱情永远保鲜，梦想依旧热烈。而您在现在这个时空中，却可以毫无负担地继续您的奋斗和事业。等到您觉得时候到了，便可以申请将您寄存的东西取回。”
“属于二零九八年的时空？”毕竟是理科生，我渐渐有些反应过来，“那么，你们的那个时空难道是静止的吗？”
“舒小姐，您果然聪明，定是人中之凤。”小刀露出一个堪称教科书式的笑容，“二零九八未来屋的时空并不是完全静止的，但是时间的流逝速度只有这里的二分之一。”
二分之一？我心中迅速地盘算起来。五年，我相信只要五年，我就可以在上海站稳脚跟，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那么，如果将父母送到二零九八未来屋，对他们而言，仅仅过去了两年多而已。
只不过是两年多一点，我就可以给他们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舒小姐。”小刀看我的神色，似乎知道这单生意已经胜券在握，他翻过那张广告纸，指着背面说道，“这里还有一些话，在做最终决定之前，您最好也看——”
“不用了。”我打断他。
“我决定了。”
只不过两年多，划算的吧……
看着对面小刀无懈可击的完美笑容，我握紧了手中的签字笔。
第一笔落下的时候，还有些许的颤抖。渐渐地，笔锋流畅了起来。最后一笔写完，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如释重负。
04/
“什么？今天晚上又加班？！”
“我今晚是Date Night哎……”
“肯定又是Ice那个灭绝师太……”
我侧耳听了一会办公室外面的一片哀嚎，唇角笑意莫测。
办公桌上立着两个相框。左边一张是我和父母的全家福。摄于八年前的春节。右边一张则是我和一个高大的男孩子相依的合照。两张脸庞年轻而明亮，开怀地笑着，仿佛不谙这世间的所有忧虑。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八年。
将父母送到了二零九八未来屋后，我一扫后顾之忧，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先天聪明，后天又努力，不成功简直是反科学。两年后，我就从职场菜鸟一跃而为白领精英，挤掉了Jessy成了新任组长。
有时候，也会想念起来久未见面的父母。每当这时，小刀的话便会在耳边清晰地响起：
“您放心，令尊令堂在未来屋的生活环境来自未来的高端科技，吃穿用住的水平都将是超越时代的。只是，为了防止时空错乱，在寄存期间，您不能前去探望，这一点，相信以您的涵养，必然能够体谅。”
再等等，再等等吧。等以后过得更好了，就将父母接回来，好好陪伴。
每一次我都这样告诉自己。
在将父母送至未来屋后的第三年，我遇到了长街。
我还记得那天下午的阳光，从办公室的百叶窗中切割着照进来，变成一条一条均匀交错的光影，落在他袖口挽起后露出的手腕上。
“你好，我是柳影资本的市场主管。”他眉目清朗，含笑伸手。
我与他握手，不动声色。极力按捺下这不期而至的心跳。
很快，我们就在一起了。
爱情很美，可是生活终究是现实的。我们两人都来自外地，我刚刚在公司做出点成绩，而他也处于创业的伊始阶段，寸时寸金，对于我们来说，眼下当真不是谈情说爱的最好时机。
于是，我向他介绍了二零九八未来屋。
“我们把爱情寄存在二零九八吧，等以后彼此都稳定下来了，生活也过得好了，我们再一起找回彼此。”我恳切地说。
长街深深地看着我，嘴唇翕张，却久久无言。
最终，默然地点了点头。
05/
到时候了吧？
我收回飘飞的思绪，轻轻摩挲着一尘不染的两个相框，眼中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光亮愈来愈盛。
五年期满的时候，我已经当上了上海分行的VP，可是上海米珠薪桂，房价更是令人望而生畏，接了父母回来又如何？让他们和我一同挤在租来的屋子里面吗？不，我要再给自己三年时间，买房，买车，让他们回来后，一切都是最好的。
如今，该是到时候了。
我打通了小刀的电话。走之前我妈一直念叨着我的终身大事，我要在她回来之前，先取回我对长街的爱情。
“没问题，挂完这个电话的十分钟后，爱情就会重新被放回到您的身体里。不过，舒小姐，长街先生的那份，需要他本人致电申请我们才会办理。”
“没关系，你先把我的给我，我再去找他，叫他自己联系你。”
十分钟后，我开车奔驰在去往柳影资本的路上，随着爱情被放回到我的身体里，过往的点点滴滴在眼前一幕幕展开，生动宛如昨日，在往事如潮水一般淹没我的瞬间，久违的热泪终于涌出了眼眶。
那眼泪爬满了脸庞，却只滚烫了一瞬间。
车窗外，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揽着一个娇小的女子，正从大楼里走出来。他依旧挽着衬衫的袖口，手臂收在女子的腰间，小心地保护着她隆起的小腹。
风从摇下的车窗中倒灌而入，将泪痕吹得冰凉。
“舒小姐，您与长街先生对于彼此的感情已经被寄存在了二零九八未来屋，所以在那之后，你们二人之间不会发生任何与爱情有关的事情，无论是心理上的悸动，还是生理上的吸引。但是，你们对其他人的反应并不会受到影响。只要长街先生取回对您的爱情，一切就能回到最初的样子。”电话中，小刀的声音依旧温和有礼，耐心地解释着。
“不必了。”我看着不远处那两个依偎的身影，声音与心一起冷了下去，“现在，我只想接回我的父母。”
“好的。”小刀机器般流畅完美的声音突然有了一秒钟的迟疑，“不过，这里有一点问题。请您即刻返程，我将亲自送您的父母到您的居所。”
06/
“爸！妈！”八年没有见到父母了，我归心似箭，一路上连闯了三个红灯。一开门，连鞋都顾不上换，便迫不及待地跑了进去。
“舒小姐。”小刀果然已经在屋内等着我了，也不知他们到底是哪来的神通，总是出入自如，不过此刻我已无暇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因为我看到，在他身后，我的父亲颤抖着嘴唇，正在看着我。
“小冰啊……”他叫了我一声，满脸笑容，眼中却沉甸甸地坠满了泪水。
“爸！”我脱口呼喊，绕过眼前的小刀奔跑过去，想要上前拥抱父亲。然而，眼前的视线一开阔，我就看见父亲的两只手臂交握着，紧紧抱着怀中的一样东西。
我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眼前一黑，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冲到了头顶，像是中了魔般，身体被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青色的骨灰坛子。
“在来二零九八未来屋之前，令堂的身体状况已经令人堪忧了。我们提供了最好的医疗和护理，可是情况还是未能好转。次年，令堂便仙逝了。”小刀鞠了一躬，歉然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瞬间，所有的力气仿佛都消失了，我甚至支撑不起自己的重量，只能瘫坐在沙发上。抱着母亲的骨灰坛，我依旧处于极度的震惊中，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小刀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一个声音抢先打断了他。
“是我和你妈决定不告诉你的。”
“爸？”我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出声的父亲。
“小冰啊，我们知道你要强，想出人头地，我们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啊。你妈走之前就说了，成全娃吧。”
“妈……”我喃喃了一句，抱紧了怀中的坛子，方才干涸的泪水再一次倾落如雨。
“不……不……”我咬着牙，像只野兽一般低号，蓦然间发出一声怒吼，“你！都是你们！你们这些骗子！”
还未等其他二人有所反应，我已经放下坛子，朝小刀扑了过去。
小刀连忙一闪，我抓了个空，只扯落他半边西装外套的袖子，一沓广告页从内里的口袋中飘落出来。
小刀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温文的声音依旧毫无瑕疵，可眼睛里却有一抹淡淡的悲哀，错觉般一闪即逝。
“舒小姐，请节哀。”
07/
我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捂住脸，痛哭失声。
泪水一颗颗砸在脚边的广告页上。
背面，原来还有这样一行字。
“二零九八未来屋，感谢您的信任，不过依旧希望提醒您：
人生苦短，爱你所爱，莫要等待。”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