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13)青春里的再也不见
在1993年下半年和1994年上半年,整个六年级,学习强度堪比高三的高压之下,我们年级终于以高出实验小学一倍的实验中学上线率奇迹逆转,声望大振,1994年开始生源爆满。
我和小虎、超超顺利考入实验中学。实验中学独孤求败的中考成绩意味着只要进了这里,一只脚已经准备踏入全市最好的高中。东东没有学习的心思,只能也很快乐的进入北环路中学。他看着我们手里的录取通知书说:“我只想和你们一起玩。要是和你们一起念实验中学,我就不会玩了。”
两所学校骑车距离不过十分钟,我们却没有意识到这十分钟的距离,已经足够让我们相忘于江湖了。我和小虎在二班,超超在五班。因为新的环境,新的人消耗了我们大部分的精力,我们几乎没有和东东见过面,我唯一的一次见到东东,是他骑着二八自行车,双手在空中挥舞,骑得风生水起,从我面前带着风声瞬间飘过,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我。
到了初三再见的时候,东东带着一帮大大小小的男孩在我们学校附近围堵几个招惹他们的人,他个子仍然很矮,但是壮了很多,脸上写满了幼稚的凶狠。当他命令那些人群殴的时候,扭头看到了我和小虎、超超,我们三个穿着整齐的校服背着书包放学,嘴里抱怨着数学历年中考考题实在是太难了。
我们三个也看到了东东,四个人对视都楞住了。东东身后十几个人打得尘土飞扬,仿佛成了我们再次见面的背景。
东东眼睛里的凶狠消退,充满了陌生。我们都不知所措的时候,他轻轻的说:“这里没你们事,你们赶紧回家。”然后他咬牙转身加入了群殴,已经全然没有了两年之前的羸弱,我们三个就傻傻的站在一边看着,因为我们都发现没必要去帮他,东东是个很擅长打架的人,他这一方从一开始就赢了。
这场不是势均力敌的打斗很快就结束了。东东看我们三个还在一边站着,他蹭了蹭手上的血渍向我们走过来,仍然很平静的说:“咱们还是好兄弟,以后谁欺负你们,我会跟他们拼命。”
那时候打群架是经常的事情,也没有人报警,只有学校看门大爷出来嚷嚷了几句。所以东东他们很坦然的整理了衣服,冲着落荒而逃的那几个人喊了几句和他们性命攸关的话,然后一群人三三两两的搂着,用一种很拽的走路姿势慢慢消失了。像极了当时见仁见智的《古惑仔》。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东东。也许我们行走的路线不同,没有交集,所以即便是在小到骑车一圈也只要二十分钟的小县城,却一直无法再次遇见。
我以为只是失去了了东东,却不知道超超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离开我们。在他离开之前,我们三个在放学后站在实验中学的大门口,靠在各自的自行车上,听超超跟我们讲了一个他听来的故事。
我们前一届,一个叫磊的男孩在一次偶遇之后迅速喜欢了特长班的一个女孩,音乐特长生,吐气如兰,气质空灵。少年的爱恋炙热,无法控制,对方却云淡风轻,若有若无,似乎只是在享受磊的爱慕。这场和音乐女孩不对等的爱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学校教务已经准备介入了。
很快教务在一个周五下午约谈了磊的爸爸,一个现役军官。教务主任刚说磊早恋的时候,磊爸爸就已经失去了理智,可能他认为这是一种耻辱,所以后面所有的话都没听进去,包括家长应该给孩子更多的关怀,更多的交流。在忍耐了十几分钟之后,他抽出腰里的军用腰带当着教导主任的面狠狠教训了磊。
磊晚上趁爸妈睡觉,偷了一瓶老鼠药,然后写了一封遗书,大概意思是他很喜欢那个女孩,希望爸妈能够接受。不然宁可为了这个女孩去死。然后把这封遗书整整齐齐的放到了客厅的茶几上。
第二天中午磊爸爸请了几个战友聚会,所以夫妻一直在忙,谁也没有注意到茶几上的那张纸。那张纸就在夫妻两个来来往往忙碌的身影里安静的的待着。直到几个战友陆续到了之后,其中一个拿起了那张遗书,端端正正的看了一会。
磊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个人仔细阅读了那张纸,然后毅然转身吃下了老鼠药。他单纯的只是想吓唬一下父母,为了那个清高的音乐女孩。
只可惜,那个人不认字。他是个文盲。
更可惜的是,那个人认为是一张废纸,直接揉了揉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磊认为遗书已经已经被人看过,他的父母也会马上知道,然后就会闯进来送他去医院,同时对他情窦初开的恋爱妥协。
聚餐已经开始了,仍然没有人进来和磊谈谈遗书的事,但是药效已经开始发作,磊已经倒在地上,他开始害怕,但是无法站立,只能用力敲门。
一门之隔的客厅里,磊的父母抱歉的对那些人说,昨天孩子不听话挨打了,现在没让他吃饭,估计是在闹脾气。
于是时间一点点流逝,磊的生命也随之一点点流逝,眼神里只剩下了绝望和悔恨。
直到那些人酒足饭饱离开之后,超超爸爸才发现磊的门反锁了,他借着酒劲一脚踹开门,却看到了已经在地上撒手人寰的磊。
在磊家里办丧事的时候,清高的音乐女孩仍然在充满热情的练习唱歌。仿佛那个人不存在,和她毫无关系,似乎她是一个真正的看客。不对等的爱情,就这样离谱的结束了。让大家都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磊一厢情愿造成的,和那个女孩毫无关系。
我和小虎耐心的听完了超超的故事,觉得过于悲凉。我问他:“你跟我们说这个干吗?还不如给我买一本故事会看看。才两块钱。”
“幽默大师也行,三块。”小虎暴露了不想看文字的本质。
超超没有笑。非常严肃的对我们说:“我也喜欢了一个女孩,一直瞒着你们。”
我目瞪口呆。小虎嘴里发出了一声草的同声字。我们和超超不在一个班,所以交往频率也下降了很多,对他的一些变化,我们并没有观察到。
超超仍然很淡定的说:“那个女孩准备初中毕业念师范。”
“你不是一直想和我们一起考上一中吗?”小虎没等他话音落下,差点跳着跟他嚷嚷。
我和小虎盯着超超,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话。
“我不念高中了,我也要去陪她念师范。”超超很自然的回答了我们,“我已经和爸妈商量过,我爸身体不好,也没个正经工作,我早点上班对家里挺好的。”
我突然觉得和超超好像有三五年没见过面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很坚定的看着我们俩。小虎咬着牙说:“我真想揍你一顿。”
我平静之后问超超:“你刚才讲那个故事,就是表明自己对她也是死心塌地的吗?”
“不是。”超超诡异的笑了一下,“只是因为她是那个音乐女孩的亲妹妹。”
我和小虎瞬间愣住了,脑子里空无一物,我眼睛里只是看到一群群推车出来的同学,欢笑着回家。
“她妹妹。”小虎看着我,他已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他一字一顿的冲着我说,“那和你一样,超生的。”
“孪生姐妹。”超超拦住了我,我正准备和小虎比划比划。
“孪生姐妹咋啦!”小虎还在继续,“那也是多生了一个,超生。”
超超急了,指着小虎的鼻子说:“孪生姐妹你听不懂啥意思是吧!双胞胎知道不?双胞胎!”
超超放弃了和我们努力考上一中,继而报考同一所大学的计划。从初中毕业开始,我们和超超慢慢疏远,他所在的师范学院距离我们高中直线距离50米,却因为各自校区的绝对封闭,成了近在咫尺,却是天涯。
每一次升学考试,都会很自然的忘掉一些人,又重新认识一些人,如此反复,真正可以一直陪着一起走过从幼儿园到大学这段路程的人,实在是几世修来的缘分。此间的遗忘和新识过程并不生硬,那些曾经在一个教室里一起出现过的几百个人,一起朗读,一起听课,一起唱歌,一起运动,现在却没办法想起,甚至看着那些发黄的集体毕业照都记不起绝大部分同学的名字。那些照片一张张的,带着那时候的记忆,安放在了厚重的相册里,鲜见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