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姓之人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不过，这不打紧，至少还记得我叫阿海。说这话时，阿海一抹嘴，刚将剩下的半碗胡辣汤一下干掉，就像喝酒，好在不算烫。
阿海在这一带应该算有名的。不少人或许不知道阿海叫什么，但对阿海这张脸，一定熟悉。都知道，在王家湾天桥底下，有个高个子男人，每天都在那边坐着，无所事事的样子。阿海年纪不大，三十多，身上衣服一直洁净。灰色裤子，搭白色衬衫，裤子有条蓝色的常换，冬天会套件卡其色大衣。有时有胡子，胡子也打理得整齐。阿海除了忘了自己姓什么外，别的都还算记得清楚。
我跟阿海认识偶然又必然，必然是人一生总归会遇见一些人，在认识前你不知道会认识，认识后，也不知道是否长久。
我每天上班的公交车都经过这个天桥。一开始我也没注意到阿海，后来注意到了，觉得奇怪，便一直留心，差不多得一年时间。阿海过得仿佛都是同一天，他坐在天桥下的长石凳上，不跟人说话，眼神呆滞，平静看着前方，有时脊背挺得直，也有弯腰歇息的时候，不过，眼神倒一直呆滞而平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于是一个周末，我特意过来。兄弟，我看你一直都在这里？
阿海慢慢将眼神瞥向我，没有说话，像一颗很老很老的树。
我叫大春，请你吃个饭吧。天桥对面是临街商铺。我看了眼。路边小店，就那，胡辣汤和烩面，河南特色。
阿海说。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就觉得你有点，奇怪。
好吧。阿海答应得倒是很干脆。
阿海干了那碗胡辣汤后，我问他。
你像这样，在这，好长时间了吧。我留意到就差不多一年了。
也不算长，算上今天的话，1079天。那次事故，我从医院里出来后，就到这里来了。
事故？什么事故？
我脑袋这，有病，有问题。就是在这天桥底下出的事故，被一辆运送生猪的货车撞了，一头猪用屁股撞伤了我的脑袋。听着他用缓缓语气叙述，倒也并不觉得如何抓人，可能悲欢并不相同。
你每天在这，这么长时间，都想些什么呢？
有些时候，在想我到底姓什么，很奇怪，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哪怕在家重复很多遍，一出门就忘了。在一开始那段时间，每天里想这个问题的时间有很多，现在也会想，但时间没那么多了。
那现在想些什么？
看，看你们这些人。
看出什么来没有？我有些好奇。
你们一个个都是过去的我。
怎么说？
总有一种很忙的感觉，当然，我不知道你们在忙些啥。
你以前是忙什么的？
出这个事情前，我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那时候行情好，忙得没日没夜。现在想想，也没啥印象，到底忙些什么玩意了。对了，你忙什么的。
我？社畜，赚钱，养家糊口。
你有家庭？
没有。在这之前，得搞定房子。
那交女朋友了？
以前有，分了。
因为房子的事情没搞定？
差不多，大不离，不能让人家耗着等着。
很难搞定？
嚯，这么说来，你家很有钱？
也没有，爸妈做生意，有点家底，饿不死，但也没多少钱。小本生意。他们现在也常说我，觉得我像个废物，也不对，不是像，是就是，但怎么说来着，我有病，这里，没办法。阿海指着自己的脑袋。
房子哪那么容易搞定，这么说吧，以我目前的工资来看，不吃不喝，还得四五年，加上爸妈一辈的积蓄，勉强有个首付，再以后，就得背着贷款过紧巴日子，不能生病，不能有意外，否则就可能崩了，或许还会有孩子，孩子还会有孩子，想想都累。
还成，我觉得还不错，至少有盼头。
幸好这只是个三线城市，要在那些大城市，这些想都不敢想。
那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想？我这样不好？
我摇摇头。羡慕，不过做不来。
我知道，这样是有病的人才做得来。我知道，我有病，没办法。不过，你看，从本质上说，你现在还和我一样。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还没有房子。不过有点存款，有份工作，还算有盼头。
对哦，还真是。
或许你以后会实现你的愿望，过上想过的生活。
我想的，就是你这个样子。
那现在为什么不像这样？
嗯，这个，真不好说。
我知道，你不用说，你觉得是有病才会这样吧。也对，我确实有病。
对也不对。反正，不知怎么说。没那个勇气。对吧，是这样。
我这样坐在这里，也有人说我。但我不管，我有病，这没办法。其实，你们这样，也是有病。病得比我还重。
是吗？是吧。
除了这次吃饭，你每天就这么一直坐在那儿？
也不能说一直都坐在长石凳上保持不动，不过至少，绝大多数时候是的。每天坐累了，也得活动活动。每天来回时间点得准时。早上六点半出门。走到这，一般来说，要32分钟到46分钟不等，看天气，下雨或者天气太冷太热，时间就得长点，要是气温十分舒适，也能快点。晚上六点半，得从这里准时出发回去。
回家干什么？
不干什么？睡觉。
一点别的事情都没有？
没有。你觉得会有什么事?
就不觉得，空虚?能这么说吧。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好吧。
从这路过的人或许都觉得阿海奇怪，但奇怪归奇怪，阿海自己讲，除了问路的，基本没什么人搭理他。也许大家都很忙，没那几分钟时间。不过正好，他也不喜欢别人打扰。
阿海吸了一根面条。脸上一直还是木然的。没了自己的姓，记不住，我做什么事，都感觉是在替别人做，觉得这具躯壳不是我的。所以，我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坐着。你应该体会不到那种感觉，得有我这种病或许才会感觉到。
你不用赚钱？至少得吃饭吧。
我没成家，一个人，家里有爸妈。我每天吃得都很少，好多年没买衣服了，开销很小。
我知道，这个叫什么，低欲望。你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追求的是精神层面的高级东西。
也没有，别那么说。其实我也就发发呆，想些事情。
这里离我家不远，2456米，每天来回溜达，相当锻炼身体。我的脑袋就是在这里坏掉的，所以得常过来走走看看。我爸妈他们一开始挺支持我来这，但现在不了，他们觉得我成了个废物。但我无所谓。我觉得，搞清楚我到底姓什么，比赚钱要重要。得搞清楚我到底是谁。缺了那个姓，我不完整了。
那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发现，好长好长时间了。还是没有任何改观。现在习惯一直坐在这了。没有姓，只叫名字，就觉得我不是我。这种感觉很挠人，我工作，也要为自己工作，不想为这个空荡荡的躯体工作。所以，我得找回我。
也就是要治好这病？
是吗？是吧。我觉得是，但似乎又不全是，我说不清楚。
你这说得有点深奥了。不过，哪有为自己工作的呢，都是为了别人，为了自己就不想工作了。
哈哈，有道理，他们说这是一种奇怪的病，来源于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家里人每天都提醒我，但我还是一出门就会忘记。我能清楚记得很多事。但就是记不住这个字，这个姓。
这，有点神奇。
反正都说这是一种病，不过还好，我就这一种病。
怎么说？
就是我觉得，咱们大家都有病，不过我这个病，还算比较轻的。
合着就是举世皆有病，唯你独轻，是吧。
是这么个意思。
我笑了笑，没有接着说。
没打算去重新工作？重新回归正常的生活？
正常的生活？难道我这个样子还不算正常吗？你觉得什么是正常的生活。
这个，得成家立业？
这个啊，还真没这个想法。我觉得这样挺好。
挺好是挺好，挺有勇气想法。
你会一直这样下去？不工作，只在这坐着？
没想好，想好之前会在一直在这，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废物。
没有，这样也挺好。我忙来忙去，也不比你多什么。
以后的事还太远，现在想也没什么用。
也对，想太多了，没用。
你会不会忘记我的姓？我姓何。
你叫什么来着？
哈哈。
你买单？我没带钱。
当然。要不要喝点。
不用。
哦，忘了，你脱离了低级趣味。
很长一段时间里，阿海还是每天到天桥下坐着，像是在等待什么，又或只是单纯坐着。我也忘记了到底过了多长的一段时间。我的日子也过得匆匆。与阿海最多算认识，也没多熟。阿海也许在想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只是浪费生命。谁不想浪费生命呢，尽情的，无忧无虑浪费。
其实，我一直在想，阿海，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病。或者说，我到底是不是有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