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永昼（完）

        阿糯对于老院最后的记忆是那场大雨，八岁那年的夏季，连绵不断的大雨，水帘洞一样的家。

        四合院拆了之后，客厅里的屋顶处便出现了一道手掌宽的空隙。每当阿糯从这道裂缝中抬头看天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住在井底的青蛙，这一小块湛蓝的天空竟有一种局限的美感和安全感。

        可是下雨时，雨水便会从屋顶的裂缝中顺着大伯家的水泥墙流下来。一道又一道长长的水痕，像无数流星坠落人间时身后那道细长的尾巴。

        一场大雨来势汹汹，下了几天几夜。客厅的地面早已被雨水打湿。深夜里，雨势又加大了。阿糯睡在客厅的小床上，被一阵响动给吵醒了。她揉了揉眼，在床上翻个身。看来是停电了，两只手电筒的灯光勉强照亮了整个屋子。

        木门开着，滴答滴答的雨挤进屋子里，一阵寒意。天空中低闷的轰隆声仿佛要将大地上所有沉睡的人都唤醒。猝不及防的一道闪电像闪光灯一样咔嚓一声把整个世界瞬间变成白昼。

        阿糯看了看屋子里的水竟有一指高，此刻水位还在不断上涨。父亲和哥哥正在客厅里拿着盆，手忙脚乱地把水往外舀。

          “爸，我也下来帮你们舀水吧。”阿糯从床上坐了起来。

          “没事儿，不用下来，你继续睡吧。”父亲平静地回答她。

          阿糯躲在被子里再也睡不着了，雨声、雷声、流水声，声声入耳。她看着眼前的父亲和哥哥，突然一阵难过。夜都已经深了，即使是这么大的雨，家家户户也都早已熟睡，说不定牛棚里的牛都已经睡着了。而她的家人却要和这大雨对抗。

        雨越下越大，屋子里的水越涨越高，父亲停了下来，用手机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叔叔和奶奶在大雨中撑着伞抱走了清醒的阿糯和她还在熟睡的四岁的弟弟。阿糯一句话也没说。

          那一夜，她和弟弟来到叔叔家，和奶奶一起睡。阿糯听着外面的雨声，心里担心极了。因为他听到父亲打电话时说:“雨再这样下，房子快要塌了，你们来一趟，把两个孩子先抱你们那里睡一晚。”也不知道屋里的水又涨了多少，也不知道父亲和哥哥是不是还在努力往外泼水……

        漫长的雨夜给人一种不知名的恐惧，她躺在奶奶身边，闭着眼，耳朵却变得异常敏感，生怕任何一阵雷声掩盖了她家房子坍塌的声音。她一个人胡思幻想着，甚至还在思考没有了父母、哥哥，她一个人带着弟弟要怎么生活？终于一声鸡鸣像道闪电般划破天空。阿糯等待着天亮，心却更加害怕了。

          雨声渐渐停了，天也蒙蒙亮了。她迫不及待地跳下床，穿上鞋子就往家的方向跑。她踩着深深浅浅的水坑，溅了一身雨水。终于在快到家的那个路口，鞋子湿透的那一刻，她的鼻子一酸，眼圈红了。她脑袋里像是有无数蜜蜂一样嗡嗡作响，脚步却更快了。

        她跑到家门前，万幸，房子没塌。只不过有几根柱子抵住了他们住的那间房子的墙。阿糯想象不到这一夜父亲和哥哥是如何在大雨里把柱子抵在房子外面的，她也想不到他们是几点才能睡的。

        周围一片死寂，大雨过后的世界犹如新生。阿糯站在院子里，站在木门前，身体仿佛一瞬间跌进了冰窖里，连同整颗心都打了个冷颤。她只是突然觉得，原来这个房子也不是那么美好。

        雨后的清晨，冷得彻骨。

        她愣了几秒，像往常一样拍打紧闭着的木门“爸，开门，爸。”

          父亲拖着疲倦的身体打开了门“回来了。”

        之后没过几个月，阿糯一家就搬进了新盖的房子里。而那场大雨也成了她对老院最后的记忆，她的童年就是从搬出老院的那一刻，彻底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家庭的矛盾，父亲带给她的负担，和她那个不成熟的灵魂挣扎着成长的种种痛苦。

          哪儿能有所有的故事都是美好结局的道理，就像那场雨，让她突然觉得这个曾经可爱的瓦房原来也会带来痛苦。她的人间不止有短暂的永昼，也有百态的疾苦。

          细想那几年的时光，除了那场大雨，其他仿佛完美地无可挑剔。这样的童年任凭是谁，重来一次，都不愿改变吧。再往后的岁月里，就算尝遍疾苦，也依旧相信自己曾拥有一个永昼的人间，自己曾被神明偏爱着活几年。

          不管日后在多少个夜晚流泪，只要思绪一想，就能沿着心头的那根绳子，跳上小舟，在清澈见底的小河中飘荡着，细数青苔瓦片上的时光。

          河面上无风无雨，无雪无浪。如果真的有轮回，她坚信，这条小河的尽头不是大海，是黄泉，是忘川，是下一世的她即将投身的那座瓦房附近，那条她最心爱的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