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文学家散文、随笔

田绳上的刺

2025-06-25  本文已影响0人  陈水河

稻穗垂头,人亦垂首——这是山坳里不成文的规矩。声音压得越低,日子才越安稳。儿子谋到城里差事,那消息像颗烫嘴的栗子,我囫囵咽下;女婿家新起的宅院,在我口中不过是“遮风挡雨的地方”;至于那趟远游,更成了从未发生过的烟云。张扬的,如同夏夜扑向灯火的飞蛾,结局总免不了灼伤翅膀,在村人的冷眼与闲言碎语里渐渐失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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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保卫山坳村上门女婿,深谙此道,几十年默然穿行于田埂屋舍之间,只求一个安稳。

偏偏东仓山背那弯瘦月似的山垄田,成了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邻人周强旺,名字里便带着股蛮横劲儿。不知何时起,他悄然挪动了那根埋了不知多少年的界桩。我蹲下身,指尖拂过田绳边被新土覆盖的旧痕,像触摸一道无声的伤疤。

“强旺,”我尽量让声音平稳如田垄,“这界桩,看着……像是动过了?”

他正弯腰侍弄他的地,闻言头也不抬,只从鼻腔里哼出几声笑:“老哥,你眼花啦?田绳打从盘古开天就是弯的。”他随手拍拍那歪斜的界桩,仿佛拍打一头温顺的老牛,而界桩如同锈蚀的秤砣,沉沉坠入他划定的边界里。

我咽下喉头的话,不再言语。只在自家田角那被蚕食的一小溜儿地上,默默点下几粒南瓜籽。柔弱的绿芽怯怯顶开泥土,像无声的界碑,在风里轻轻摇曳。

可这点微弱的标记,也未能安宁几日。

那天晌午,日头正毒。方强旺扛着闪亮的锄头,脚步沉沉地踏过田埂,直奔那几株新苗。他嘴里嘟囔着:“这块敞亮,该栽几棵杨梅!”话音未落,锄头已挟着风声高高扬起,锋刃闪着冷光,对准那嫩绿就要狠狠劈下——仿佛那不是几株瓜苗,而是他眼中钉、肉中刺。

“住手!”一声低吼冲口而出,身体比念头更快。我一步抢上前,枯瘦的手如铁钳般死死攥住了那即将落下的锄柄。锄头的冷硬硌着掌心,他粗壮手臂上传来的力道震得我虎口发麻。两股力量在沉默的田绳上陡然相持,脚下松软的泥土被蹬得深深下陷,无声地宣告着对抗。我迎着他惊愕瞪圆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从泥土深处艰难掘出:“杨梅?你连瓜苗都容不下?这土地认得清,谁在越界!”

四野寂静,只余粗重的喘息在灼热的空气里碰撞。他猛一发力,抽回锄头,狠狠剜了我一眼,转身踏着狼藉的瓜苗残叶,愤然离去。

那几株幸存的南瓜苗,伶仃地立在歪斜的田埂上,叶片在风里微微颤抖,青翠得刺眼。它们扎下的根,已悄然探入争议的深层,比界桩更深。原来泥土里埋藏的刺,并非低头便能回避;当界限被蛮横犁过,沉默不再是护身的符咒,而是纵容的帮凶。田绳之上,最深的裂痕从不显于地表,它蜿蜒在人心之间,比锄头掘出的沟壑更难填平——那几株倔强的绿意,正无声地丈量着这深渊的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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