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人间词话精读》二十一
谢灵运与陶渊明的人生轨迹几乎可以说判然两途。
谢灵运出身于真正的名门望族,是最有资格为“旧时王谢堂前燕”生出感怀的人。谢灵运的祖父就是指挥淝水之战的东晋名将谢玄,于是爵位、人脉、家世,一切令人艳羡的政治资本仿佛一股脑地强塞给他似的,优异的遗传基因竟然还给了他盖世的才华,使他比今天的韩剧男主角还要完美无瑕。这样一个人不早早地自恋成狂,简直是没可能的事情。
东晋安帝元兴二年(403),十八岁的谢灵运袭封康乐公,这是古代五等爵中最高的一级爵位。义熙元年(405),谢灵运出任琅琊大司马行参军,年仅二十岁的他既是达官,又是显贵。若不是发生改朝换代的大事件,真没有什么缘故能够让这位青年才俊稍稍低调一点。
《邻里相送至方山》
祗役出皇邑,相期憩瓯越。解缆及流潮,怀旧不能发。
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含情易为盈,遇物难可歇。
积疴谢生虑,寡欲罕所阙。资此永幽栖,岂伊年岁别。
各勉日新志,音尘慰寂蔑。
这首诗先是表达依依惜别之情,然后夫子自道“积疴谢生虑,寡欲罕所阙”,意思是说我一直都在生病,身体不好,所以对生活也没什么谋虑了,幸好我清心寡欲,倒也不觉得有任何缺憾。这首诗很有一点以诗明志的意思。
我们并不能断言谢灵运这番话完全出于伪饰。但我们至少可以因此而想象一位亿万富翁在遭受财政挫折之时的豁达之语:“哪怕只让我做一份年薪两三千万的闲职,我也可以安贫乐道,波澜不惊。”是的,谢灵运从此不理政务,整日带着数百名宾客、随从游山玩水。这样的一种“甘于平淡”一天的开销恐怕就抵得上陶渊明一生的用度。人类天然的心理定式是,比起对自己还剩下什么,更在意自己被剥夺了什么。
《七里濑》
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
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
七里濑在浙江桐庐富春江上,下游数里之外便是严陵濑,东汉隐士严子陵隐居垂钓的所在。诗意是说自己途经七里濑与严陵濑,从眼前的风光遥想严子陵山高水长的绝代风范,于是不以迁谪为恨,愿与古圣先贤同调。
一番豪言壮语之后,心情却还在患得患失中纠结不安。谢灵运最有名的作品《登池上楼》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写出来的: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这首诗是谢灵运在永嘉任所病起登楼而作,首联“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就已经体现出一种进退两难的纠结:潜龙深隐,鸿雁高飞,都是自得其所,自己却“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退失据,无论俯仰皆有愧于心。让我们比较陶渊明表达同样意思的“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隔与不隔的差别便一目了然。王国维以陶渊明、谢灵运同为不隔之范例,若非贬低了前者,便是高估了后者。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做官不能进德修业,有补于世,退隐又没有耕田种粮的本事。其实陶渊明又何尝学过耕地种粮,人家却能在“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笨拙当中一路摸索下来。谢灵运好在诚实了一回:“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为了挣得俸禄,只有委屈自己到穷乡僻壤做官,但上任之后一直卧病,也没有处理什么公务。
永嘉即今天的浙江温州,当时虽不像今天这般繁华,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穷乡僻壤。谢灵运讲这样的话,只是不甘心离开权力中心,发泄一下满腹的牢骚罢了。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卧病太久,连季节的变换也搞不清了,如今身体好转了一些,这才拉开窗帘,推开窗扉,看看外边的风景。“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仔细听听流水的声音,举目眺望峻峭的远山。“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暖暖的春意驱走了冬天的余寒。“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池塘里生出了春草,园中啼鸣的鸟儿听来也不再是之前的那些鸟儿了。“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不由得想起《诗经.豳风·七月》里“春日迟迟,采繁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的诗句,想起《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的诗句,油然生出了归心。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离群索居的日子总觉得时间太难挨,在春景中越发思念故乡的亲友。“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易经.乾.文言》讲过“遁世无闷”的道理,古人可以高蹈避世而心无挂牵,难道我就不可以效法古人吗?
这样的诗,如何是不隔?从《邻里相送至方山》到《七里濑》,再到《登池上楼》,这三首也算是谢灵运诗歌中出类拔萃的名篇了,但只要与前述陶渊明的几首诗歌比较下来,我们便很难赞同王国维的论断。若只说“池塘生春草”一语不隔,这到不会有任何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