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着脚穿过耳语流言·束发
他只小我六岁,可我总觉得过了某个年纪后,我就以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老了六十岁。我和他本来可以有很多话聊,但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我看着他的样子,听到旁边学校里的下课铃声,就总是想起当时我们的样子,然后像九斤老太那样感叹,一代不如一代。
前段时间小帅加回我来,在我的社交账号被盗以后,我失去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但我的性子是这样,我像姜太公一样等着鱼,他等鱼上钩,我等鱼把自己炖好端上来,极不主动。有些人马上就找来,说欠我的饭钱还没给呢,想溜?有些人再也没回来。也有一部分,像小帅这样,过了好几年,在你换了几处住所、几个学校、几任女友以后突然出现,说还记得我吗。
我都以为我忘记了。可真的,没有忘记这回事,只是暂时没有想起而已。但感觉是会变的,我们说的所有话都像是在和人寒暄,讲很多话,但最后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可很多年前,我们明明说过,以后我们再遇见的时候,我要听关于你经历的所有故事。
小帅说话的语气没有变化,能一个字说清的绝不会用一句话,像我做的PPT。但一个字能说清的毕竟有限,好在我理解能力一向很好,可以和她聊梦想,聊友情,聊很多关于未来——20来岁,也就是现在的事情,当我们能出发的时候,要去哪里。
她说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会祝福你啊,我永远都会祝福你的。这话大概只有我记得了吧。
加回我以后小帅马不停蹄地花了两个小时翻完了我写的所有文字,说她喜欢,问我能写一个她吗。我说能啊。
可是你让我从何说起呢,从何说起——
中学可能就是我们第一次审视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时候我们总喜欢和朋友站在阳台上,眺望崇山峻岭后的远方,那里除了天际,就是我们关于未来的所有设想。第一次有了理想和喜欢的人,第一次因为这两样东西彻夜难眠,夜晚也会在天台或者床上坐着,喝可乐聊天。男生最喜欢说话,其实就是那时候。
明是和我一起喝可乐聊天的人,所以我们肯定是最要好的哥们。和我不同的是他人缘很广,从楼下的班级转班上来,认识从一楼到六楼的很多人。所有不知道怎么他就喜欢上了楼下的小帅。小帅是那种会写很笔直的字的女生,用书信和明联系,明虽然写字也好看,但他是那种抓周时就会往电脑上爬的理工男。而我,尽管字写得很烂,却是初一就能写出让女生落泪的情书的文艺青年。有个我很难理解的逻辑,就是所有想撩文艺女青年的哥们,做的第一件事都是把我介绍给那个女生,说这我朋友,和你一样喜欢看书。
我那时候几乎没有和女生打过交道,但是我写过的情书,能埋了我最喜欢用来作比喻句的埃菲尔铁塔。
后来我才明白,他们喜欢这样做,是因为有才华的朋友能为他们加分,但长得丑又能避免分加到我身上。我就像199,安全又靠谱。
最后明和小帅无疾而终。我问为什么,他就像刚深吸了一口烟那样回答,女生是很复杂的。
女生是什么?
很复杂的。
其实并不那么复杂,人和人之间,靠的是共性和吸引。每次收到信的时候,明都挑一部分可以给我说的讲一下,像个小女生那样惴惴不安,问要怎么回,我说你写吧,听好。
后来我看《绿皮书》,唐这样教托尼写信的时候,不由会心一笑。
再后来,小帅的信就给了我。当然没了少女的那些莫名情愫,她问我关于将来的事情。
真的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们,才会无比热切地想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尽管在他们心中的未来其实并不是未来,而是一个四季停止、花朵永不凋谢的缤纷原。但那些鲜活的梦想,又没有人能说不会真的存在。
小帅的世界里,长着一种名叫天锥的树,和叫彼岸的花,她的梦想,就是沿着长满天椎树和彼岸花的路去远方流浪,走到黄昏的尽头,然后在路边开一家卖卡布奇洛的店。有一天你从远方来,可以停下休息。她说。
小帅是个挺奇怪的女孩,身上总有种气息,像是厚厚的冰层才会散发出来的那种氤氲的寒气。人的性格会一直变化,但这种类似于气质的东西,会坚定地告诉你,这就是那个人。她喜欢听许嵩,中学时候大部分人都喜欢听许嵩和张杰,我认识很多,所以她偶尔在信里写歌词,我会一头雾水。
后来我见怪不怪了。人嘛,总会有哪里不正常。小帅还是写信给我,她的字很好看,我保留了不少在我家里,只是后来搬家,那些信夹在带不走的书里,不知道被妈妈怎么处理了。
她写给我的信:东城诀,回眸三生琥珀色;西城别,转身一世琉璃白。
我写给她的信:一开始你就特别,从眼神就很体贴,我们都不穿鞋,光着脚穿过耳语流言,你出现在我眼前,一瞬间一切都改变。
以后我又在书里看到这些句子,总是想起那些信件。
小帅和琼是很好的朋友,是那种好到从初中、高中到大学都互抄志愿表的朋友。但他们也闹过不和,她在信里向我抱怨,我边看信边看在我旁边喝可乐的明,打着嗝冲我笑,我想说朋友是这样的吗?不是吧。我想明说得对,女生,是很复杂的。于是我回信说我家旁边的果园,梨树都开花了,漫山遍野都是白色,像铺开的被子盖在山上。她说那你给我摘一些梨叶吧。
后来我收到的信里,有她用梨叶写的寄语。
我们那段中学时光快要结束的时候,小帅的信里满是关于将来能不能和琼上同一所高中的担忧,另一面却又是和琼闹矛盾的抱怨。我和明的教室在六楼,周末放学的时候,楼下的班级都会先离开。于是我们常常看着小帅和琼手牵着手走过操场。手插在兜里,我问明,你说她们这样手牵手会走多远呢?
我不知道他听懂没有,但是他长叹一口气说:没想到啊。我一怔。没想到到毕业了我居然还单着。他接着说完。要是那时候他就知道直到21岁事他也还单着,不知道会不会就从那个阳台跳下去了。
就像是墨菲定律所说的那样,担忧的事情一定会发生的。小帅中考失利了,没有和琼考到同一所高中,明也去了实验中学。和琼一起去到二中的人,是我。于是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照顾好琼。
琼是那种小巧玲珑的女生,我喜欢用这个词去形容一米五左右,又极度瘦削的女孩,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只是看起来而已,从琼那里我就知道,这样的女孩腹黑得紧。
在那个我练就了翻墙十八式的学校里,唯一能找到的算是照顾她的东西就是四块钱一杯的奶茶(我现在很怀疑那东西到底能不能喝),其次就是泡面。所以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就带着一杯奶茶去到她二楼的教室,她看到我就很自然地走出来,接过我的奶茶,假装很开心地寒暄几句,又走回去坐好。她这样的女生招人喜欢,像我这样送奶茶的男生很多,毕竟他们也别的东西好送,所以班上的同学大多也无动于衷。
某次她突然说心情不好,我猜是失恋了,但是我没说,我一向话不多,不喜欢过问,她说陪我出去走走吧。那天周末,可以外出,我跟在她后面沿着诺水的边上一直走,走到没有灯光了,又转身往回走,她说给我听听你手机里的歌吧。我把手机给她,还是不说话。
到很晚的时候,她看到我打哈欠了,说我们走吧。然后带着我去了网吧。
我不会跟人说,去网吧包夜是一个女生教我的。大家都说去网吧看电影是很傻逼的事情,我不能傻逼,于是我打开浏览器,看起了世界地图。
琼在一边玩炫舞,玩得怎么样我也看不懂,直到很久之后,我看完了冰岛摩洛哥,欧洲和南非的时候,她突然把头靠过来,搁在我手臂上,睡着了。
于是下半夜,我一直在看澳大利亚。
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小帅的联系少了许多,我想大概是彼此都有了新朋友的缘故,而琼也交了新的男朋友,不再需要我的照顾,也很少再见到她。
几乎没有联系的状态大概过了一年多,期间小帅来我们学校看琼,但时间短暂,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同桌说有个女生来过,还在我的书上写了字。我打开桌上那本从我当时的女朋友那里借来的书,看到上面写了长长的话,落款是小帅。我跟女朋友说我把书弄丢了……
高三的某天,我到学校的商店去看有没有进新的书,小帅坐在门口,和店员一起烤火炉。我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她打了招呼,直到她说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直到我再她身边坐下,我才说你怎么来了。她依旧是来找琼的。
临近毕业的时候,我的账号被盗了,可能是因为注册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网站的缘故,这事常常发生,可我总觉得是最后一次了,很久没被盗以后,我把小号给了我弟弟,可马上又被盗了两次。所以我常常在和别人失联。
但总之,我和小帅没有再联系过了。
前段时间她突然加我回来,说和琼又考了同一所大学。我讶异,友情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吗。但是她又说,彼此都有了男朋友,联系不算密切了。我顿时失语。又想起明的话:女生,是很复杂的。
曾共霜雪应不识,雪落白首不相知。有些感情是这样的,即使历经了风雨、长河、寂寞万千,也允许它淡却,无法熄灭的,是希望彼此快乐的夙愿。
已经很多年了,我们对朋友的定义,已经有了许多全然不同的定义,已经可以允许,友情以许多种方式存在。牵挂是爱护还是羁绊;用自己以为的爱,还是对方需要的爱,这些都变成了需要思量的事情。
但不论故事如何发展,我们总是能回想起最初的篇章,在序曲中,少年们喝着可乐长谈的夜晚,女孩们牵手走向放课后的日落,总是很清晰地印刻在脑海。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说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树梢鸟在叫
不知怎么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