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主动地做一些我们知道对自己有害的 事，为什么

几乎每个月都会听说：我们或我们的孩子，会受到有毒的 化学品侵害，那都是因为别人的疏忽。公众的愤怒、无助的感觉以及要求变革的呼号，逐渐发展、升高。然而，我们对自 己，却会做些不容许别人对我们做的事，为什么？许多人故意 地饮用、注射、吸食有毒的化学品，例如烈酒、古柯碱与烟草 中的化学品，这怎么解释呢？这种任性自残，有各种形式，许 多现代社会都不陌生，从原始部落到髙科技都市区都可以观察 到，向古代追溯的话，自有文字以来，史不绝书，问題是：为 什么？地球上的芸芸众生，滥用毒品其实是人类独有的特征， 怎么回事？

我问的问题，不是为什么我们一旦开始服用有毒的化学 品，就会继续服用？部分原因是：那是因为服食毒品会上瘾。更大的秘密是：为什么我们会愿意尝试？烈酒、古柯减与烟草 对身体有害，甚至致命，证据确凿、不容推倭、人所共知。若不是有更强烈的动机，我们怎么会愿意用毒品，甚至渴望服 用？那就好像我们脑子里有些程序——可是我们并不知道—— 会驱使我们去做一些我们知道对自己很危险的事。那会是什么 样的程序？

自然啦，不会只有一个解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动机去做

那些事，不同的社会也会有不同的动机系统。举例来说，有些 人喝酒是为f壮胆，或为了与朋友打成一片，其他的人则是为 了麻醉自己，或一醉解千愁，还有人贪杯是因为喜爱酒的味 道。自然啦T不同的族群、不同的社会阶级，对达成人生的 这件事，有不同的想法，因此在滥用化学品一事上，也表现出 地理差异、阶级差异，这不足为奇。也许读者会认为吸毒有明显的社会与文化肇因，不应当作人类的特征，更没有必要到动物界寻找先例。

不过，我刚刚提到过的那些动机，没有一个切中谜团的核 心，这个谜团是：我们主动地做一些我们知道对自己有害的 事，为什么？我在本章将提出另一个动机，它将切中谜团的核心。那个动机将我们以化学品自毁的行为，和其他动物似乎也是自毁的特质联系起来，那些行为总括起来，又可以用一个 “动物发送讯号”的“一般理论”解释。我要提出的那个动机， 可以将我们文化中许多不同的现象整合在一起，从吸烟、酗酒到吸毒。它甚至可以用来作跨文化的研究，因为它也许不仅能解释西方的现象，也可以解释世界其他各地的奇风异俗，例如 印尼武术家喝煤油的“习俗' 不然，那些“奇风异俗”就真 的费解了。我会回溯过去，以这个理论解释古代玛雅文明的仪 式性灌肠习俗，表面上看起来，那真是个怪异的风俗。

让我先说说我是怎样想出这个点子的。有一天，我突然碰 到一个令我感到大惑不解的现象：生产有毒化学品供人使用的公司，公开广告它们产品的用途。这个做生意的策略似乎是条 破产之路。然而，尽管我们不会容忍古柯碱的广告，烟、酒的广告却到处可见，以至于我们不再认为它们不可思议。烟、酒 广告让我觉得大惑不解，只因为我先前在纽几内亚，与土著猎 人在丛林中待了几个月，那里是个没有广告的世界。

每一天，我的纽几内亚朋友不断地要我给他们说说西方的 风俗，他们惊愕的反应让我领悟到：我们的风俗有许多都没啥道理。然后，那几个月的田野工作，以迅速的“时空穿梭”做 结——那是现代运输业创造的奇迹。6月25日，我在丛林中 葡耗一只色彩斑斓的雄天堂鸟，它拖着一束0.9公尺长的尾 巴，笨拙地扑拍着翅膀，飞过林中一小片空地。6月26日， 我坐在波音747喷射客机上阅读杂志，企图追上西方文明层出不穷的新奇事物。

我翻阅到手的第一本杂志。我翻到一页，上面有张男人的 照片，他长相粗犷，骑在马上，追逐牛群，照片下面是一种香烟的牌子，以大字印出。我是个美国人，我知道那张照片是做什么的。但是我有一部分仍在丛林中，那个我正天真地看着那张照片。要是你对西方社会完全不熟悉，也是第一次看见那幅 广告，正在摸索骑马追牛与吸烟（或不吸烟）的关联，你就不会觉得我的反应特别奇怪。

那个天真的我，脑子里充塞的，无非是丛林，是这么想 的：这真是个精彩的反烟广告。我们都知道吸烟损害运动能力，导致癌症与早夭。大家都认为牛仔充满运动细胞，人人仰慕。这个广告颇有新意，必然受反烟团体垂青，它告诉我们： 要是我们抽那个牌子的香烟，我们（的身体）就会不配做牛仔。对年轻人，那是多么有效的汛息！

但是一会儿我就弄清楚,那个广告其实是香烟公司刊登 的，香烟公司希望读者从那则广告读到的讯息，与我先前的理 解正相反。这是怎么回事？香烟公司的公关部门，怎么说服公司采用那则广告的？那真是个巨大的失算！任何人只要关心自 己的身体形象，就会被那个广告说服：远离香烟。

我的人有一半仍在丛林中。把手中的杂志一页，我看见一张照片：一瓶威士忌放在桌上，有个男人正用玻璃杯啜 酒，酒杯中盛的，应当是从酒瓶中倒出来的。他身旁有个年轻 女郎，显然正值妙龄，宜室宜家。她正以钦慕的眼光望着男 士，仿佛就要投怀送抱。那怎么町能？我问自己。人人知道酒 精会妨碍性功能，让男人不举，让人容易摔跤，损害判断力， 导致肝硬化与其他使身体衰弱的状况。对于酒，莎翁通过《马克白》的一位门房，做出了不朽的论定：（酒）激发欲望，却 剥夺事功。遇见心仪的女性，任何心怀不轨的男人，要是担心 难以克竟全功，或有失态的顾虑，就应该设法藏拙，不计任何 代价，全身而退，不可献丑。为什么照片中的男人却故意自暴其短？这个人健康已受损害，威士忌酒商难道认为他的照片竟 然能够促销他们的产品？你会以为“反对酒后驾车”的崔妈 妈，是那则广告的赞助人，而生产那瓶威士忌的酒商，应该出 面控告，要求禁止刊出那则广告。

一页又一页的广告，招摇吸烟与喝酒，并暗示烟、酒带来 的利益。甚至还有年轻人在魅力四射的异性前抽烟的照片，似乎意味着吸烟可以招徕艳遇。然而，任何不抽烟的人，要是被烟客吻过，不论成功与否，都知道烟客之吻的刺鼻味道，足以令人清心寡欲。那些广告实在令人不解，不仅暗示了艳遇的机会，还有柏拉图式的友情、商机、活力、健康与幸福，而直接从广告里演绎出的结论，却截然相反。

等到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又完全沉溺在西方文明里了，才 逐渐对那些明摆着自打嘴巴的广告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我专 心分析田野资料，开始对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谜团着迷起来，这个新谜团，6月25日我观察的那只雄性天堂鸟：可以当作例子来说明。那只雄性天堂鸟拖着一束0.9公尺长的尾巴，行动怪不方便的，为什么它要演化出妨碍活动的长尾巴？ 其他的天堂鸟种，雄性演化出了不同的妨碍活动的装备，例如从眉毛上长出来的长羽饰，倒挂在树上、炫耀尾羽的招式，以 及亮丽的彩羽与嘹亮的叫声——可能吸引老鹰的注意。所有那 些特征，必然会妨碍雄鸟的生存，可是它们也是雄鸟用来引诱雌鸟的广告。我与许多其他的生物学家一样.对于雄性天堂鸟 那些装配与招数，感到大惑不解：为什么用累赘的装饰、自陷绝境的招式当广告呢？雌鸟又为什么觉得那些残障特征有吸引力呢？

就是鸟类的演化。但是那个谜团，最后引导我发现了烟、酒广 告背后的一个基本原理。

就在那时，我想起以色列生物学家札哈维（AmotzZahavi) 1975年发表的一篇精彩论文„在那篇论文中，札哈维提出了 一个新颖的一般理论，讨论昂贵或自毁讯号在动物行为中的角色，生物学界目前仍在争辩。举个例子好了。他指出：有害的雄性特征之所以能够吸引雌性，正是因为那些特征使雄性无异残瘅，他试图解释那是怎么回事。经过仔细考虑，我决定以札哈维的假说解释天堂鸟的残障特征。突然间，我觉悟到：也许 他的理论也可以引申来解释“我们利用有毒化学品”的谜团, 以及我们以有毒化学品招徕的广告。

札哈维的理论，本意是探讨动物通讯这个广泛的问题。所 有动物都必须设计传递迅速、容易了解的讯号，好传递讯息给性伴侣、可能的性伴侣、子女、父母、对手以及吋能的猎食者。举例来说，要是一头瞪羚注意到一头狮子向它潜过来， 瞪羚最好发出一个讯号，让狮子一看就懂：“我是一头跑得6快的瞪羚！你休想抓着我，想也别想，免得浪费时间、精力。即使那头瞪羚真的跑得过狮子，发出清晰而明确的讯号，让狮子知难而退，大家都节省时间、精力。

但是什么讯号可以明确地告诉狮子“想也别想”？瞪羚不 能在每一头狮子面前表演一次百米冲剌。也许瞪羚任意约定了 一个讯号，那个讯号可以迅速传达某个意思，而狮子学会了它 的意义，例如以左后脚扒地，意思是：“我告诉你，我跑得很快。”不过，任意约定的讯号，易于用来欺骗：任何一头瞪羚， 都能使用那个讯号，不管它是不是真的跑得很快。然后狮子就 会了解，许多瞪羚虽然发出过那个讯号，可是跑得很慢，也就 是说，那些瞪羚撒谎，于是狮子就不理会那个讯号。所以，发展出可佶的讯号，狮子与真正跑得快的瞪羚均蒙其利。 什么样的讯号狮子可以当真，认为瞪羚说的是实话。

在先前讨论过的性择与择偶的问题上也有同样的困境。 待别是雄性选择雄性的问题，因为雌性在生殖大业上投资较 多，若有闪失，损失较大，不可不慎。理想上，雌性挑选雄性，是因为他有优质基因，她的孩子遗传了父亲的优质基因， 有较高的存活机会、较大的生殖成就，她的基因也蒙利。由于基因很难评估，雌性应该寻找一些方便辨认的指标，那些指标显示雄性休内有优质基因，而优异的雄性，身上应带有那些指 标。实际上，指标通常都是雄性特征，例如羽毛、歌唱、求偶仪式行为。为什么雄性愿意特别展示那些特定的指标呢？为什么雌性信任雄性，认为雄性身上的指标并无造假之虞，而且发现那些指标很性感呢？为什么那些指标意味着优质基因呢？

我对这个问题的描述，好像一头瞪羚或求爱的雄性，有意 识地从众多候选指标中选定一个；或者，一头狮子或雌性，经过熟思之后，确定它是速度或优质基因的有效指标。实际上， 那些“选择”当然是演化的结果，由遗传方程式控制。选对了雄性（诚实指标/优质基因）的雌性，以及以明确指标招徕的 雄性（诚实指标/优质基因），会留下最多子女，那些不浪费体力的瞪羚与狮子也一样。

最后，许多动物演化出来的广告讯号，让人觉得一头雾 水，殊不可解，与香烟广告一样。动物的广告指标，经常不像在炫耀速度或优质基因，反而构成累赘、浪费或风险。举例来说，瞪羚见到狮子潜行过来后，对狮子释放的讯号，包括一种奇异的行为，叫做“弹跳' 瞪羚不但不立即没命似的逃走， 反而一边慢跑、一边不断伸直四肢向空中弹跳。它们在做什 么？ “弹跳”看来颇有找死的味道，不但浪费时间、体力，还让狮子有赶上的机会。或者你也可以想一想许多动物种的雄性，身上长着累赘的装备，例如孔雀的尾巴，天堂鸟的鸟羽， 都妨碍运动。还有更多动物种的雄性，体色斑斓，歌声嘹亮， 求偶仪式动作夸张——可能将猎食者吸引来。为什么雄性要广 告它们的累赘？为什么雌性喜欢那些累赘？这些谜团在动物行 为学中，今天仍是有待解决的重要问题。

札哈维的理论，直指这一谜团的核心。根据他的理论，那 些有害的身体构造与行为，构成了有效的指标，显示发出讯号的个体是诚实的：正因为那些形质特征或行为特征令个体陷于 残障的境地，所以那个个体必然是优越的。不需花费成本就能发出的讯号，容易用来欺骗受讯的一方，因为跑得慢的、基因品质低劣的个体，都能发出那个讯号。只有髙成本的、有害的讯号，才能保证诚实。举例来说，一头跑得慢的瞪羚，要是朝港行过来的狮子表演弹跳，一定逃不出狮口；而跑得快的瞪羚，表演过弹跳之后，仍然跑得过狮子。所以瞪羚以弹跳向狮子示威：我跑得很快，就算让你先跑，我也跑得掉。因此狮子 觉得有理由相信瞪羚是诚实的，没吹牛。于是瞪羚与狮子双 嬴，因为大家都节省了时间与精力。

同样地，应用松哈维的理论解释雄性对雌性的仪式性表 演，思路是这样的：任何一个雄性，要是背负着那么大的累赘装备，如孔雀的尾巴，或冒着生命危险大声唱情歌，居然还能活着，必然在其他方面有优异的基因。他已经证明了他必然特 别优秀，不然无法逃脱猎食者，以及抵抗疾病。累赘越大，他受到的考验越严苛。选择这样的雄性，雌性就像中世纪的未婚少女考验她的武士追求者一样，她得看他们屠龙的本领。如果一位武士凭独臂就能屠龙，她立刻就知道他体内有优质基因。 那位武士以独臂招摇，其实是在招摇自己的实力。

我觉得札哈维的理论，可以解释许多昂贵的或危险的人类 行为，那些行为的目的，一般而言是攫取社会地位，特别是追求艳遇。举例来说，男人追求女人，或者赠以昂贵的礼物，或者以其他方式展财富，事实上他暗示的是：我有很多钱可以供养你和孩子，你可以相信我不是吹牛，因为你见过我一掷千 金而面不改色。以昂贵珠宝、名牌跑车或艺术品炫耀的人，都会受人尊重，因为他发出的讯号不可能是假的，其他人都知道那些东西究竟值多少。美国西北太平洋岸的印第安人，会举行 “夸富宴”比家当，将累积的财富与亲友一起吃光，剩下的让亲友拿光，其实他们竞争的，是社会地位。在现代医学兴起之 前，纹身不仅痛苦，也很危险，因为有感染之虞；因此文身的人事实上是在招摇他们的力量——抵抗感染与忍受痛苦。西南 太平洋上的马乐库乐岛（Makkuk)，岛民发明了高空弹跳，用以卖弄勇气。

札哈维理论也能用来解释人类滥用有毒化学品的行为，特 别是在青春期与青年期——那是最可能开始吸毒的年龄——我 们花费大量精力维护自己的地位。我认为我们与一些鸟类一 样，有同样的无意识本能，鸟类会沉溺于危险的仪式性表演， 在一万年前，我们以挑战狮子或部落敌人的形式，表演自己的 勇武。今天我们以其他的方式表演，例如开快车，或服用危险的药物。

不过，我们想要传递的讯息，仍然一样：我很强壮，我最 优秀。即使只吸过一两次毒，吸过一根烟，那烧灼、呛人的感觉没把我打倒，或者我熬过了第一次宿醉的痛苦，都是我强健过人的证据长期那么干，仍然活着而且身体健康，我必然是 最棒的（至少我这么想像)。那个讯息传送的对象，是我们的 对手、同辈或可能的对象——或自己。烟客的吻可能气味很 糟，酗酒的人可能在床上不行，但是他（她）仍希望让同辈印 象深刻，或吸引异性，因为他（她）传送出的讯息，字里行间 透露着“我最棒。

好吧，也许那个讯息对鸟来说是妥当的，但是对我们，那 却是假的。这个本能，与我们许多其他的动物本能一样、已经与现代人类社会格格不人.并不适应。要是你灌下一瓶威士忌之后，仍然能够走路，那也许证明你肝脏酒精脱氢酵素的含量 比较高，但是并不意味着你在其他方面很优异。要是你是老烟枪，一天得抽好几包烟，可是还没得肺癌，你也许有一个抵抗 肺癌的基因，但是那个基因与智力、商业眼光，或者创造家庭 幸福的本事无关。

寿命与求偶过程比较短的动物，需要容易辨认的指标，因 为可能的配偶之间，谁都没有足够的时间，仔细衡量对方的斤两。但是我们人类寿命长，家庭伙伴与事业伙伴都是长期的， 有足够的时间把对方的底细摸清楚。我们无需依赖表由的、误 导的标记。许多本能当初都是有益于动物生活、生存的——例如依赖残障讯号——可是后来情势大变，反而对动物有害，吸 毒就是个典型的例子。烟酒公司的广告，高明而下流，它们诉 求的真正对象，是我们的古老本能。如果我们让古柯碱成为合法药物，大毒枭也会很快针对同一本能制作广告。你很容易想 像那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一张骑马牛彳f的照片，或者照片 上是殷勤有礼的男人与美丽的妙龄女郎，照片下方，是一包白 粉，它打开得恰到好处，不仅吸引人的视线，还令人垂涎。

现在，让我们从西方工业化社会跃到世界的另一边，去验 证我的理论。吸毒并不是工业革命的产品，烟草是美洲的土著作物，世界各地都有土产酒精饮料，古柯碱与鸦片是从别的地方传人美国的。世界上最甲.的成文法典——巴比伦的汉摩拉比 (公元1792 - 50)法典——巳经有了管理酒家的条文。因此， 我的理论如果妥当，应该也适用于其他社会。为了表现它有跨 文化的解释力量，我现在要讨论一个习俗，各位大概没有听说 过：工夫武师饮塚油。

我是在印尼收集田野资料的时候，从卓越的年轻生物学家 伊旺托（Andylnvamo)那里听说这个习俗的。伊旺托与我是好朋友，我们彼此景仰，相关心。有一大，我们到了一个不平静的地区，我担心会碰上危险分子，伊旺托向我保证没事: “没问题，好朋友。我是工夫八段。”他向我解释：他练过东方 武术，已经是个高手，一对八不成问题。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伊旺托露出了背上的伤疤，说是一次遭到八个流氓攻击挂的 彩——其中一人用刀剌中r他，可是伊旺托打断了两个人的手 臂，打破了第三人的头，其余的就跑了 他说，和他在一起， 什么都不必担心。

一天晚上，在我们的营地上，伊旺托拿着杯子走向储水 桶。像往常一样，我们有两个桶，蓝色的装水，红色的装煤 油——我们点灯的燃料。我看见他打开红桶子的水龙头，用杯 子接了，端起就要喝，我吓了一跳。我还i己得有一次登山，无 意中喝了一口煤油，那滋味可真是没齿难忘，第二大我咳了一 整天才缓过气。我高声尖叫，要他停下。但是他抬起手，沉着 地说：“没问题，好朋友D我是X夫八段。”

伊旺托向我解释：练工夫可以强身，他和他师父每个月都 喝一杯煤油，考验功力。当然，没练过工夫的话，煤油会伤 身，老天爷保佑，你可别尝试！但是煤油伤不了他。因为他有工夫。他沉着地走回他的帐篷，去细品煤油的滋昧。第二天早 晨起床后，他看来愉快而健康，一如往常。

我不相信煤油伤不了他。我希望他找到一个比较不伤身的 方法，定期测验自己的功力。但是对伊旺托以及他的师兄弟， 喝煤油是功力与程度的标记；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通过那个考验。喝煤油这个例子，证明了 “使用有毒化学品的残障理论”, 只不过我们觉得喝煤油太过离谱，可是伊旺托也认为我们的烟酒没什么道理。

现在我要举最后一个例子，我用它证明我的理论是普遍适 用的，即使是过去的事例，仍然能够解释——我要讨论的例子，出自玛雅文明，那是一两千年前在中美洲兴盛起来的美洲土著文明。玛雅人成功地在热带雨林里创造了一个先进的社 会，一直令考古学家惊疑不定。许多玛雅人的成就，例如他们 的历法、书写系统、天文知识、农耕技术，我们都有不同程度 的了解。但是考古学家在玛雅遗址中，不断发现一些细长的管子，却二直搞不清楚它们的用途。

那些管子的功能，最后搞清楚了，因为考古学家发现丫一 些彩瓶，上面画着使用那呰管子的场景，原来管子是用来灌肠的。彩瓶上画着一个地位很高的人物，明显是一位僧侣或贵 族，他正在接受灌肠仪式，旁边有人围观。图上，灌肠管与一 个盛满泡沬汁液（像是啤酒）的袋子相连，也许那是酒或迷幻 药汁，或两者兼有——其他的印第安族群就有类似的例子。许多中美洲与南美洲的印第安族群，过去曾经有过相似的灌肠仪 式，那还是西方人刚到达美洲的时候，现在仍有一些族群保留 广这种习俗。灌肠仪式使用的汁液，成分从酒精（以龙舌兰汁 或树皮发酵制成）、烟草，到儿种含迷幻药成分的调制品。因 此，仪式性灌肠与我们口服麻醉品/兴奋剂的行为相似，但是 灌肠是比较有效面妥当的指标，思示承受得了灌肠的人有实力，我有四个理由。

第一，饮酒、吸毒都可能独自进行，因此失去了公开展示 身份、地位的机会。但是，单独一个人很难搞灌肠。灌肠仪式鼓励大家征召同族，因此自动地创造了自我宣传的机会。第二，以酒精饮料而言，以酒灌肠比以嘴喝酒更能显示一个人的实力，因为酒精可以从旸壁直接进人血管，喝酒的话，酒先进 人胃，会被胃中的食物冲淡。第三，以口摄取的迷幻药，经过小肠吸收，首先进人肝脏，那里有许多酵素可以分解一些毒 品，因此最后影响大脑和其他敏感器官的药物、毒品，就不多了。可是以灌肠方式灌人言肠的药物，言肠吸收后不会先送到 肝脏，而是直接经过循环系统影响全身。最后，以嘴喝酒或吸 毒，要是引起恶心、呕吐，就不能继续喝了，可是灌肠没有这 个问题。因此，以我之见，灌肠比我们的威士忌广告更可信， 更能表现人的实力。我会向比较积极进取的公关公司推荐灌肠 的妙处，让他们在竞争大酒厂企划案的时候，提出新颍的点子。

现在让我们退后一步，将我用来解释滥用有毒化学品的观 点综合一下。虽然以有毒化学品自毁的行为，在人类中常见， 可能是人类独有的特征，我认为这种行为其实与许多动物的行 为，是同一个普遍模式的表现，因此在动物界有无数的先例。 所有动物都得演化出讯息明确、辨识容易的讯号，让其他动物了解自己。如果采用的讯号任何个体都能学会、发送，那就容 易被用来欺骗最后丧失通讯功能。妥当、可信的讯号，必须 让发送者绝无欺骗的余地；附加昂贵的代价、风险或负担，使 只有真正的优异者才能诚实地发送讯号，是动物界常见的例 子。许多动物讯号乍见之下似乎违反个体的利益，例如瞪羚弹 跳，许多雄鸟累赘的身体构造或风险很高的求偶表演仪式，可 是以残障讯号/诚实讯号的观点来看，就明白了。

我觉得这个思路不仅促成了人类的艺术，还是人类滥用有 毒化学品的滥觞。艺术与吸毒都是人类的特征，大多数已知的人类社会，都可以发现。两者都需要解释，因为它们看来似乎 不像是天择的产物，也很难明白为什么它们在性择过程中能够 协助个体找到配偶。我早先曾经论证过：艺术往往用来当作妥当的指标——表现一个人的优越或地位，因为创作艺术技巧，获得艺术品需要地位或财富。但是拥存地位的人，可以 利用已有的地位攫取更高的地位，或更有机会接近资源 偶。现在我主张：除了艺术品，人类还通过许多其他昂贵的公开演示追求地位，那些公开演示，有一些非常危险，例如髙空 弹跳、开快车或吸毒。昂贵的演示，广告的是地位或财富；危险的演示，背后的思路是残障原理——你们看，我很强，我很 棒，只有我能玩那些危险的游戏。

不过，我并没有说：这个观点可以全盘解释艺木弓吸毐。在论艺术的那一章，我提到过：复杂的行为有自己的生 命史（内部逻辑），可以超越原始的（要是当初只有一个 目的的话），而且复杂的行为可能当初就有多重功能。如艺 术现在早已不只是娱乐自己、娱乐他人的“玩意儿”，像广告 艺术就非常有功能取向；吸毒现在也不只娃一种广告。为了放 松自己、排遣愁闷等，都口I以饮酒、吸毒。

即使从演化的观点来看，我也不杏认：人类滥用化学品与 动物先例之间，有基本的差异。弹跳、长尾以及所有我讨论过的动物先例，都要花成本，似是那些行为或累赘装备仍然存 在，表示它们的利益大于成本。瞪羚弹跳，也许丧失f起跑的 先机，但是却降低了狮子进袭的动机。常尾雄鸟觅食与避敌都 不方便，但是它们在性择过程屮占的便宜，抵消了天择的不利 压力。因此它们有更多子女遗传基因。这些动物特征只是表面 上看起来像是“自毁”工具，实质上它们可是“优生”得很。

然面，我们滥用化学品的行为，却是代价高于利益。吸 毒、贪杯的人，不仅寿命短，在异性眼中，也没有魅力，而往往丧失照顾子女的能力。这些行为继续存在，不是因为它们有什么潜在的利益，而是因为那些行为造成“上瘾”的结果。

总括而言，它们是自毁的行为，一点也不优生。虽然瞪羚也许 偶尔会失算，可是它们遇见湃子才弹跳，可不是因为弹跳上r 瘾。就那一方面面言，我们的自毁行为（吸毒），与动物先例就有很大的差别，成为真正的人类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