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角料[下]

2018-07-08  本文已影响0人  苔藓炸鱿圈

    一时激情退却后我的小说就卡了壳,卡的是合情合理,彻彻底底,数月都没有新字再码上去。我无心工作,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好义正言辞的以投身创作为由跟领导请了五天假,这样再加上周末,就是畅爽一整周。

    呸,什么畅爽,是创作一整周!

    我上午咬着笔帽空对稿纸发呆,下午盖着被子睡大觉,傍晚踏着夕阳余晖在公园散步,夜里撞墙。只要我糊挂历纸的速度足够快,墙灰就追不上我。

    找寻灵感的方式我都试了个遍,脑子里那条小河沟却总架不出一道横跨而去的桥。我冥冥中觉得这文里好像有什么地方没理顺,缺了什么决定关键走向的重要信息,才导致我用上一元二次方程展开都无济于事。

    我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终于犹豫来犹豫去,在周五大彻大悟,怀着被无情拒绝的心理准备去电话亭给蛟哥拨了号,令我激动的是对方答应的十分轻易,还说待会儿就来。这个季节白色油桐风中纷飞,我却不受影响心情大好,谁说抽烟染发打群架的都是坏人?看人哪能只看表面,这件小事就让我深切感到他是个好人,好说话!

    门我敞开着没在意,还在兴高采烈搬小板凳比划怎么摆好,毕竟我这屋还是第一次招待婵儿她娘家人。我正哼着歌,突然觉得背后一凉,余光里瞧见个蛇一样的影子在门边巡游,吓得我直接一个趔趄,心跳都漏了半拍。再哆嗦着往门口看去,门外空荡荡的,不知从哪儿响着轻微的脚步声,我愣了两秒,那儿才走进来一个三首蛟。

    我安慰自己是楼道打光的问题,才把他影子拉得纤长又狰狞,我仔细瞧了下他的脸,是个人,不狰狞,也不是醉鬼,顶天也就喝了个五成不清醒。我的心一下子像秋后黄瓜一样蔫下去,只觉得今天得白忙活一场啥事也听不着,勉强干笑了两声,请他赶紧进来坐,问道,蛟哥这是怎么了,早知道就不耽误你跑这趟。

    他打了个酒嗝,没头没尾蹦出来一句「杨戬他前女友回来了」。我心想这喝的是够高,连别人说话都听不懂了,我二舅嫂怎么着管你啥事。

    他看了看茶几上摆好的酒水跟空玻璃杯,我只好让它们互相调换下内容,不一会儿就往地上堆了好几个空酒瓶。放第一个酒瓶的时候,他跟我说「我都等那么久了」,放第二个的时候说的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跟他遇着」第三个酒瓶的临终赠言格外诡异,他说,「我从来都拿不着好剧本,我谁也争不过。」

    我二丈杆子摸不着头脑,搞不清他是跟谁有段孽缘,还是单纯看多了剧院场里新上演的话剧。

    有句老话叫酒后吐真言,他却正好与先祖总结出的经验相违悖,喝醉了就满嘴跑火车。我趁机问啥他倒是答啥,可他还跟我补充说,他是个大妖怪,不是人。我红着脖子说你不要破坏我坚定纯洁的马克思主义信仰唯物论,他把玻璃杯往桌上重重一砸,墨蓝的指甲瞬间冒出来,亮银的长发铺了半地,他的影子露出狰狞本相于墙壁缓缓打转,整个屋都弥漫起一股教我牙齿打颤的寒意。

    我一下子清醒了,怕得动弹也不敢,只能战战兢兢抱着膝盖缩角落里听他胡扯。他倒是一收身变回去,越来越深的醉过去,跟我讲杨戬现在还没让他过试用期,杨戬午觉睡醒了不喝杯茶就迷糊不过来,杨戬唱歌真好玩,杨戬真不是个东西。他跟我讲前两年公园里开整风运动,那晚他碰见杨戬,才戏弄了几句就被他记仇到现在。好久以前他一个没留神,杨戬的将军就当到了头,尸骨还得自己一根根去凑;更久以前杨戬可厉害了,什么都会,好为人师,还去教人怎么劈山。他乱七八糟说了许多,最后诋毁杨戬是属手电筒的,成天照亮了别人,记不着自己。

    这些话说的云里雾里的,我没怎么听懂,倒是明白了一件事:他想让我叫的不是哥,是姐夫哥。

    他又说「知道为什么你跟杨婵好,我从来不拦着吗?」

    我摇摇头,厚了脸皮随便问句是因为我俩天生一对?他略带嘲笑的喝干了酒,道「你别说,还真是命里有……」我看着他酒一杯一杯往嘴里灌,然后单手撑着额头,最后终于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小声念叨着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感慨,就听见笃笃两下敲门声响。我怕来的又是鬼是怪,便苦了张脸不敢说话,然而事实告诉我,妖魔鬼怪算什么,杨戬才是真可怕。

    杨戬自顾自的走进来,看了眼软脚虾,也就是我,示意性的点点头,便上下打量了一番烂泥样的三首蛟。我看他脸色稍稍缓和,矮身拍了三首蛟两下,见他毫无反应,便攥住他后领就要把人提起来。三首蛟好醉中惊醒,登时好不耐烦,转头就要把拍下那只手去,却在目光相汇的一瞬间整个人愣了半拍,才猛地站起身来。他喝醉的意识开始不辨南北,身体不受控制有些东倒西歪,头倒结结实实垂下去,看也不敢看杨戬一眼。

    杨戬冷哼一声,道「喝够了吗?」

  「够了,够了…」他一脸搞不懂杨戬怎么出现在这儿的表情,说实话我也搞不懂,而且我闹不清刚才的对话他听去多少,只好也跟着害怕起来,老老实实给这出悲剧当块背景板。我听见杨戬问他为什么擅自接了西海的诉讼,还打着工作的名义给两家安排上饭局,又冷笑着说他等在外面的谎话编的好听,一声不吭地走了是什么意思。

    三首蛟眼里全是痛苦,几次动了嘴唇,终于什么也没说。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起来,我看着二舅哥离去的背影,抹了抹手心的汗,恨铁不成钢的转头跟蛟哥讲「这题我会啊,我有经验!你这时候应该…」

  「闭嘴!」他说「我已经说够谎话了。」

    我看着他想追过去又不敢迈步,站在原地如梦如幻搞不清状况的样子,突然觉得他也挺可怜的。

    转眼就到了周一上班,领导呷着茶找我谈话,说小刘啊,最近报社职位竞争还挺激烈的,又问我请了这一周假,小说写的怎么样啊,先拿来看看。我大惊失色,只好把周末加工意淫的南宋绍兴年间灌江口修炼千年的毒蛇妖跟道士相爱相斗,缠缠绵绵到现代的故事——大概就是蛟哥跟我讲的那个——给领导交过去。

    我以为自己要完蛋了,没想到领导说「这个不错,你给我写下去。」他欣慰的讲,题材很大胆嘛,磨练一年终于洗掉了迂腐气,都什么时代了,思想不活络点可怎么混下去呢。我听完一时不知是悲是喜。毕业时我想去洛地报社,正正经经写点政治性社会性的严肃报道,却阴差阳错进了这野鸡一样的湖澈报社。现在我想写个先锋小说证明下自己的水准,却一头栽进了猎奇小说的泥潭,还是睁着眼栽进去的。

    我仿佛看到可笑的灰暗人生向我展开,文章从此发表在报纸的边角,蚊虫一样的署名叮在末尾,上不了台面的窘迫就是我今后的生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个小把戏,是块边角料。

    过了两天蛟哥问我,写到哪儿了?

    我搪塞说最近忧国忧民,香港尚未回归,哪有心情搞创作,写不动,写不动。

    他不乐意了,觉得那天喝大发不小心把底都抖搂出来太亏了,说我必须得写。

    我问他,那你跟我二舅哥进展到哪儿了?

    他没说话,也就不再催我了。

    这么消沉了几天,月末跟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是跟娘说「您放心吧,你儿子在这边什么都好,工作也顺利,领导也大度,成天都过得有滋有味的,赶明儿再努努力,我就能娶个仙女儿回家。」

    我老娘被我逗得笑了起来,我却想要是爹还在,肯定拎着话筒训我「就你小子还想着娶仙女儿?做什么美梦呐!」

    挂完电话我就大悟了:我想写也得写,不想写也得写,今天我缩头躲过这一刀,明天领导照样能拧出我脖子再来上一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家都低头,多我也没啥。

    冬天很快就来了,我捏着单位发的演唱会门票去接婵儿,主唱是最近大红大紫的小天王,我很兴奋,可是婵儿跟我说今天公司加班去不了,我就很难过。

    我正痴痴望着她上楼而去的背影,蛟哥走过来冲我一抬下巴「去不了啊?那给我算了。」听他这么说,我忙不迭的把票递了过去,可他还是看着我,搞得我一瞬间身体僵硬,有点拿不准他什么意思,只好张口问:「…你是要跟我一块儿去看吗?」

    他反问我「你难道想跟我一块儿去吗?」

    我表示激烈反对。

  「那不就得了。」他这么说着,从我手里抽了另一张票就走,连道谢也得没有。我看着他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突然很想知道他吃人的时候,是不是不吐骨头。

    后来我听说他跟杨戬一起去看的。

    我不敢对此有所抱怨,因为从那天之后,二舅哥再也没派过人来监视我们下班。

    衣服越加越厚的时候,婵儿也越来越忙,有天竟然给我打电话说,她二哥出事进医院了,这边怎么都抽不开身,让我先替她去医院跑一趟。我把手头这325路灵异公交车的稿子匆匆结了尾,才传过一审,就收拾收拾往医院跑。等到了医院才知道,年底医疗资源紧缺,他查半天查不出个病因,又看着身体状况良好,叫医生轰回家去了。

    我又马不停蹄往他家里跑,一进门蛟哥就让我动作轻点。我看着二舅哥昏在床上,脸色有点苍白,细汗不住的往下流,一时很是担忧。我小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他皱着眉头给杨戬擦了脸,咬着牙说,整趟公交都是灵车,让阴气撞了。我一时心惊,这些传言还能有真的?他嗤笑,出事的都在你面前了,爱信不信吧。我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了两句,期间他眼睛跟长杨戬身上似的,离都没离开过,直到杨戬面上显出点血色,他严峻神情才有些放松下来。

    他恨恨的说满车人都没有脚,一个挨一个的阴森,他长三只眼都拿来当摆设的吗?

    这话我没听懂。

    他又说,杨戬是不是傻啊,居然跟着它们坐到终点站才下车!

    我想普天下觉得杨戬傻的也就你一个了。

    他说,完了,我好像被他看见原形了。

    我怜悯的看着他想,这不是好事吗。

    可他显然不这么觉得,他手足无措的像个二百斤的孩子,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把钥匙压到了杨戬枕头下边。我心中霎时警铃大作,脑子里闪过三首蛟要跑了杨戬肯定要不爽我这个妹夫无论如何也得当不成这个世界就要从此毁灭你怎么能把这个暴君留给我们来善后,便连忙拦住他的去路「不是……你一直都这样吗,你跟他在一起几辈子了怎么还能怂成这样!你到底有没有点担当啊你考虑过他的想法吗!」

    他被我吼得有点懵,小声说不是啊…我就去南山搞点遗忘草,我怕……

    唉,他再没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几步又回到杨戬那边,单手撑住床沿,俯下身去深深看他一眼,却终于忍无可忍,低头吻上杨戬的额头。

    我觉得这个场面叫我看见不好,便拿手挡了视线,只是等我手拿开的时候,才发现杨戬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紧紧攥住三首蛟的衣领,问他「几辈子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我两三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打电话跟婵儿说,你二哥没事,一切都好,去医院被人家嫌太健康给轰了出来,他现在睡了,不用来了,真的不用来了。

    挂电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三首蛟的试用期可以到头了。

    只是我又想,这一切关我屁事,猜他俩在一起了几辈子还不如多想想今晚我要盖几床被子,这鬼天气冻的人发慌,冻的人心寒。唯一能给我安慰的是我二舅哥是不是心情好了,什么时候能放过我们,好让我把杨婵娶回家。

    等到小说准备发表的时候,我从赵钱孙李周吴郑王里随便挑了俩姓给主角安上,又翻着新华字典给他们瞎取了名字。读者反应我也不知道是瞎是啥,放在报纸边角上的猎奇故事他们也追得热火朝天。我终于有闲钱了,把单位楼道里时好时坏的灯泡换了个新的,灯亮起来的时候暖的有些烫手,我眯着眼睛看了半晌,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小说写得还比较成功。

    领导说现在写先锋文学已经很土了,又说你写的倒挺贴近生活,新颖,有意思。总之把我夸奖了一通,我看着传达室每天都有的读者来信也有些得意。他从抽屉里拿给我转正通知,我捧在手里,仿佛听见一声声恭喜的礼花,在我心间炸响。

    九八年的时候我跟杨婵结婚了,婚礼布置的很气派,新娘很好看,新娘她哥的脸色也能看。第二年我们就有了小孩,我给他起名叫沉香,寓意有点长,就不在这边写了。沉香出生后,我们经常推着婴儿车出去散步,偶尔也在夜市碰见杨戬跟三首蛟,至于他们两个后来怎么样了,我实在懒得说,反正比我狗屁爱情小说里写的还要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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