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勇敢的大人
夏小满跪在卧室地板上，行李箱大敞着，像一张饥饿的嘴。她机械地将叠好的衣服一件件塞进去，却在碰到那件鹅黄色连衣裙时停了下来。指尖传来棉布柔软的触感，那是去年生日时周阳送的。
"小满？吃饭了！"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刻意装出的轻快。
"马上！"她应了一声，却没有动。连衣裙下面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已经有些卷曲。小满的心跳突然加快——她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邮戳，只有用黑色马克笔写的"夏小满收"三个字，笔迹陌生中又带着诡异的熟悉。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张纸滑了出来。
当看清上面的内容时，小满的呼吸停滞了。
北京美术学院录取通知书。日期是去年七月。
她的手指开始发抖，纸张边缘被捏出了褶皱。录取专业是她梦寐以求的视觉传达设计，通知书右下角盖着鲜红的校章，刺痛她的眼睛。
"怎么会..."小满喃喃自语，喉咙发紧。去年夏天，她明明只收到了本地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为了这个，她哭了一整夜，然后默默接受了现实——毕竟父亲中风后，家里确实需要她就近上学。
楼下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小满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股冰冷的愤怒从脚底窜上来。她抓起通知书冲下楼，脚步声重得像在跺脚。
母亲正在摆碗筷，听见动静转过身，笑容在看到小满手中的信封时凝固了。
"这是什么？"小满的声音颤抖着，将通知书拍在餐桌上，"你藏起来的？"
母亲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没有立即回答。这个动作让小满更加确信了。
"你改了我的志愿对不对？"小满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高，"然后藏起了真正的录取通知？"
"小满，你听我说..."母亲终于开口，声音疲惫，"你爸爸那时候刚发病，我们都需要你..."
"所以你就替我做了决定？"小满打断她，眼泪夺眶而出，"你知道我等那个录取等了多久吗？我画了整整三年的速写本！"
父亲在轮椅上发出含糊的声音，试图调解，但小满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转身跑出家门，连拖鞋都来不及换。
六月的阳光白得刺眼。小满漫无目的地奔跑，直到肺部烧灼般疼痛才停下来。她发现自己站在镇中心的十字路口，红绿灯机械地变换着，行人们匆匆走过，没人注意到这个满脸泪痕的女孩。
行李箱里没鲜花，新世界也太大。小满突然想起自己写过的这句歌词，苦涩地笑了。她确实不知道这旅程该去哪——一小时前，她还以为自己只是去三十公里外的师范学院报到；而现在，一张纸颠覆了她的整个世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周阳。
"在哪？"简短的问句，后面跟着一个树屋的表情符号。
小满抹了把脸，回复："十字路口。"
"等着。"
十五分钟后，周阳骑着那辆蓝色自行车出现在街角。他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每次他们约好去秘密基地时一样。看到小满红肿的眼睛，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拍了拍后座。
"上来。"
小满坐上去，双手环住他的腰。熟悉的洗衣粉味道混着阳光的气息包裹着她，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周阳蹬动踏板，车子晃晃悠悠地驶向镇郊的小树林。
他们的"树屋乐园"是十年前两个小孩的杰作——周阳父亲木工店剩下的板材，加上小满从家里偷来的旧毯子，在一棵大橡树的枝桠间搭出了这个秘密基地。虽然简陋，却是承载了无数童年梦想的地方。
树屋比记忆中更破旧了。木板因雨水浸泡而发黑，绳梯断了一截，在风中可怜地摇晃。入口处歪歪斜斜地钉着"小满&周阳的乐园"的木牌，字迹已经模糊。
"听说下周就要拆了。"周阳帮小满爬上摇摇欲坠的绳梯，"这片林子要盖商品房。"
小满的心揪了一下。又一个要消失的东西。
树屋内部比外观好些。虽然灰尘遍布，但当年他们用图钉固定在墙上的画报还在——周阳喜欢的摇滚乐队，小满临摹的梵高星空，还有两人十岁时用蜡笔合作的"未来蓝图"：周阳站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弹吉他，小满在美术馆开个人画展。
"记得这个吗？"周阳从角落找出一个生锈的铁盒，里面装着玻璃弹珠、干枯的四叶草和几张泛黄的拍立得。
小满拿起最上面那张照片。七岁的她和周阳站在树屋前，举着自制木剑，脸上涂着彩色颜料，一副要去征服世界的模样。
"我们当时说好要一起离开这个小镇的。"小满轻声说，手指抚过照片上两个天真的笑脸。
周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两罐啤酒，递给她一罐。"所以，今天为什么哭？"
小满拉开拉环，泡沫溢出来沾湿手指。她一口气喝了半罐，才把录取通知书的事告诉周阳。
"操。"周阳罕见地骂了句脏话，"你妈怎么能这样？"
"她说是因为爸爸生病..."
"那也不能偷走你的未来啊！"周阳激动地站起来，头差点撞到低矮的屋顶，"你知道你有多厉害吗？小满，你是我们学校十年来唯一一个有实力考央美的人！"
小满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周阳的话像刀子一样精准地戳中她最痛的地方——不是失去的机会本身，而是那个被否定的、她不敢承认的自己。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哽咽着，"已经过去一年了..."
"不，还有机会！"周阳抓住她的肩膀，"你可以重新申请，或者转学！我帮你查过，央美接受二年级转学生的！"
小满摇摇头："我不能丢下爸爸不管。"
"你爸有你妈照顾！小满，你不能一辈子为别人活着！"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自由吗？"小满突然爆发了，"你爸妈支持你玩音乐，供你买最好的吉他！而我呢？我连画具都要靠周末打工才能买！"
周阳像被烫到一样松开手。树屋里陷入尴尬的沉默，只有远处工地的机械声隐约传来。
小满伸手去拿铁盒里的速写本——那是她初中时最珍视的东西，每一页都画满了她对未来的想象。但当她翻开第一页时，心脏几乎停跳。
纸张粘连在一起，被雨水或潮气泡得发皱，所有线条都模糊成一片。
"不..."她颤抖着翻动页面，每一张都是同样的惨状。那些熬夜画出的作品，那些承载梦想的草图，全部毁了。
"可能是去年台风季漏雨..."周阳内疚地说，"对不起，我该经常来看看的。"
小满猛地合上本子，泪水模糊了视线。"没关系，"她听见自己说，"反正都是些幼稚的东西。"
"不是的！"周阳急切地反驳，"你画得特别好，记得那张《光之塔》吗？林教授说那是我见过最有灵气的——"
"够了！"小满打断他，"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实是，我明天就要去师范学院报到，毕业后在本地小学当美术老师，就这样。"
周阳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做了个深呼吸。"我本来不想今天告诉你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秋季学期开始。"
小满瞪大眼睛。茱莉亚，世界顶级的音乐学府，周阳从小的梦想。
"你要...去美国？"
"嗯。"周阳避开她的目光，"全额奖学金。我爸说机会难得..."
小满感到一阵眩晕。先是录取通知书，然后是树屋要拆，现在连周阳也要走了。所有她以为会永远存在的东西，都在一天之内崩塌。
"恭喜。"她艰难地挤出这个词，"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周阳终于看向她，"小满，我们可以一起——"
"不，我们不能。"小满站起来，膝盖撞翻了啤酒罐，液体迅速在木地板上蔓延，像一幅抽象画。"你去追你的梦，我留在这里尽我的责任。这就是现实。"
她爬下绳梯时，周阳在身后喊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回头。天空不知何时阴了下来，远处传来雷声。小满快步穿过树林，眼泪和即将落下的雨水混在一起。
在树林边缘，她撞上了一个人。
"小心！"对方扶住她的肩膀。小满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林教授，她高中时的美术老师，也是当年极力推荐她报考央美的人。
"夏小满？"林教授惊讶地打量着她，"你怎么在这里？眼睛这么红，发生什么事了？"
面对这个曾经最理解她梦想的人，小满再也撑不住了。她像小时候那样扑进林教授怀里，放声大哭。
雨终于落下来，大滴大滴地砸在泥土上。林教授撑开随身带的伞，听小满断断续续地讲述这一天的遭遇。当说到录取通知书时，林教授的表情变得复杂。
"我知道这事。"她轻声说。
小满猛地抬头："什么？"
"你妈妈去年找过我，问我能不能在学校给你安排个助教职位，说你需要留在本地。"林教授叹了口气，"我问她为什么不让这么有天赋的孩子去更好的地方，她这才告诉我实情。"
愤怒再次席卷小满："而你什么都没说？"
"我说了。"林教授苦笑，"我告诉你妈妈，这是在毁掉你的未来。但她坚持这是为家庭着想..."她顿了顿，"不过现在有个机会。"
"什么机会？"
"北京青年美术展下周开始征集作品，主题是'成长的痕迹'。"林教授从包里拿出一张宣传单，"我是评委之一。如果你能在一周内完成作品并获奖，可以直接获得央美进修班的资格。"
小满接过宣传单，雨水打湿了边缘。"一周...太赶了。"
"比你想象的更有可能性。"林教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树林方向，"有时候，成长的痕迹就藏在那些即将消失的地方。"
小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透过雨幕，隐约可见树屋的轮廓。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萌芽。
"我需要想想。"她说。
林教授点点头，留下联系方式后离开了。小满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她摸出口袋里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上面的日期已经过去一年，但校徽依然鲜亮。
远处，周阳骑着自行车在雨中寻找她的身影，呼喊声被雷声淹没。小满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们终将走上不同的道路，但这不意味着必须放弃自己的梦想。
她深吸一口气，将湿透的通知书小心折好，放回口袋。然后，她朝着周阳的方向，也是家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去疯去喧哗，摘星建高塔，做勇敢的大人吧。
